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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场风波前前后后不到一分钟时间。法布里斯的伤没什么要紧,骑兵们把上校的衬衣撕成绷带为他包扎了胳膊,还打算在旅店二楼给他安排一个铺位。

“我在二楼享清福,”法布里斯对上士说,“我的马却独自待在牲口棚里,待腻了会跟另外一个主人跑掉的。”

“一个新兵能够这样,真不赖。”上士说。他们把法布里斯安排在马槽里,为他铺了新鲜干草,他的马就拴在旁边。

法布里斯感到很虚弱。上士端来一碗热酒,和他闲聊了一会儿。上士赞扬了我们的主人公几句,捧得他身子骨发轻。

法布里斯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只听得马群嘶叫,乱哄哄一片喧哗。牲口棚里烟雾弥漫。起初法布里斯不明白这嘈杂声是怎么回事,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后来他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明白是房子着火了,他猛地冲出牲口棚,骑上马。抬头看,牲口棚上面的两扇窗户冒出浓烟,旅店屋顶上黑烟翻腾。头天夜里,百来个溃逃的士兵到了“白马”旅店,这会儿他们吼叫着,咒骂着。法布里斯分辨出身边有五六个兵,好像都喝得酩酊大醉,其中一个企图拦住他,嚷道:“你要把我的马弄到哪儿去?”

法布里斯跑出四分之一里路,回头一看,没有人跟着,旅店在熊熊燃烧。他看见木桥,想起自己的伤,感到右臂被绷带缠得很紧,灼烧得厉害。“老上校不知怎么样了?是他拿出了衬衫,我的胳膊才包上了。”今天早上,我们的主人公冷静得出奇,大量失血使他性格中的浪漫成分也流失了。

“向右!”他自言自语道,“离开这里!”他从容地沿着河边走,河水从木桥下淌过,流到大路的右侧。他想起女商贩这个好人的建议。“多么真诚的友情!”他想,“多么直爽的个性!”

走了一个小时,他感到身体十分虚弱。“坏了,莫非要晕倒?”他想,“万一晕过去,马会丢,衣服弄不好也会被偷走,那就连钱和钻石也丢了。”他已经没有力气驾驭坐骑,连保持身体平衡也很费劲了。大路边的地里,正有一个庄稼人在锄地,见他面无血色,就拿了一杯啤酒和一块面包递给他。

庄稼人对他说:“我看您脸色这么苍白,猜想您一定是大战里受伤的兵。”这真是雪中送炭啊。法布里斯咀嚼着黑面包,觉得朝前看的时候眼睛很疼。他感到稍微好一些,便谢过那庄稼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庄稼人告诉他再走三里路便是宗戴镇,在那里他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法布里斯到了宗戴镇,糊里糊涂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当心莫从马上摔下去。他看见一个大门敞开着,便进了门。这里是“马刷子”旅店。老板娘立刻迎上,这个胖胖的女人叫人来帮忙,因为心疼法布里斯连声音都变了调。两个姑娘搀扶法布里斯下了马,双脚刚触到地面他就不省人事了。旅店叫来外科大夫,大夫给法布里斯放了血。第二天以及以后的几天里,法布里斯昏睡不醒,根本不知道别人为他做了什么。

法布里斯大腿上中的一刀有溃烂的危险。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托付好生照看他的马,口口声声讲他会厚谢,这令好心的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女儿很伤心。他在这几个女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过了半个月,开始恢复意识。一天晚上,他发觉女主人们神色不对,紧接着就有一个德国军官走进房间。老板娘她们回答军官讲的话他不懂,不过他明白他们在谈自己。他假装睡着了,估摸军官已经出去,就把女主人们叫来:

“那个军官是不是登记我的名字,要把我抓走?”老板娘点头说是,泪水涌上眼眶。

“那好,我的上衣里有钱,”他从床上坐起,高声说,“帮我买几件老百姓的衣服,今天夜里我就骑马走。我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死在街上,你们收留我,搭救了我,现在请再救我一次,让我有办法回到母亲身边。”

这时老板娘的女儿哭得泪人似的,她们为法布里斯担惊受怕。她们略懂一点法语,便来到法布里斯床头问长问短。她们用弗拉芒语跟母亲商量,不过不断掉转充满柔情的目光注视我们的主人公。法布里斯理解那意思是他逃跑一定会牵累这母女,但是她们决心碰碰运气。他激动得双手相抱表示感谢。当地的一个犹太人提供了全套服装,可是晚上十点前后,犹太人把衣服送来,两个小姐发现和军上衣相比,这套衣服的上装必须剪短许多才行。时间已经耽误不得,她们立刻动手。法布里斯告诉她们军装里有拿破仑金币,请她们缝在新衣服里。和衣服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双漂亮的新靴子,法布里斯毫不犹豫地叫两个好姑娘按他指的地方割开轻骑兵的靴子,取出钻石藏到新靴子的里子下面。

法布里斯流血过多,加上因此而造成的身体虚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结果,就是他几乎把法语忘光了。他用意大利语同女主人们说话,而女主人们说的是弗拉芒语的一种方言,因此他们只有借助手势来交流。当姑娘们——她们是毫无私心的——看见钻石,对法布里斯的那份感情便一发而不可收了。她们以为法布里斯是乔装打扮的王子。妹妹阿妮肯更是天真,她毫不扭捏地亲吻了法布里斯。法布里斯也觉得这姐妹俩很可爱,将近半夜,外科大夫因为他要赶路,准许他喝一小杯酒,这时他倒情愿不走了。待在这里也许会更好一点?不过,到两点钟他还是穿上了便装。他走出房间,老板娘告诉他几个小时前,那个德国军官到旅店检查之后牵走了他的马。

“这个浑蛋!”法布里斯叫骂,“抢劫一个受伤的人!”这个意大利青年还不够明智,他忘记自己买这匹马花的什么价钱了。

阿妮肯哭着对他说,已经为他租了一匹马,不过她真舍不得他走。他们依依惜别。老板娘的亲戚,两个高大的小伙子把法布里斯搀上马鞍,一路上扶着他。另外还有一个小伙子走在前面,距离他们几百步远,观察路上有没有可疑的巡逻队。走了两个钟头,他们在老板娘的一个表姐的家歇息。法布里斯说破了嘴皮,几个小伙子也不愿意离开,他们说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树林里的道路了。

“可是,明天早上人家发现我逃走了,又发现你们不在镇上,你们就会受到牵连。”法布里斯说。

他们又上路了。很幸运,天快亮的时候,原野上大雾弥漫。早上八点前后,他们来到一座小城附近。一个小伙子先走一步,到驿站看看马被抢光没有。抢劫前,驿站管事的已经得空把驿站的马藏起来,另外找了几匹歪歪倒倒的劣马放在马棚里。驿站的人到藏马的低洼地牵回两匹马。三小时后,法布里斯登上了一辆双轮小马车,车子很破旧,不过却套着两匹好马。法布里斯的体力已经得到恢复。同老板娘的亲戚,这几个小伙子告别的时刻很伤感。不论法布里斯说出什么动听的理由,几个小伙子都不肯收他的钱。

“先生,以您现在的处境,您比我们更需要钱。”几个正直的年轻人始终这么说。最后,他们揣着法布里斯的几封信走了。信是写给旅店几位女主人的。一路奔波使法布里斯很亢奋,他在信中表达他对她们的感情。信是含泪写成的,在给小阿妮肯的信里,当然还透露了爱慕之意。

以后的旅途平平常常,没发生什么事。法布里斯到亚眠 之后,大腿上的刀伤疼痛难忍。乡下的外科大夫没有想到清洗伤口,所以尽管放了血,依然出现脓块。他在亚眠的一家旅店住了半个月,开店的一家人殷勤而贪婪。这期间联军 侵入法国,而法布里斯也仿佛变了个人,对近来的遭遇,他想了很多,也想得很深。他仅仅在一个问题上还没有脱离稚气:他目睹的确实是一场大战吗?其次,这场大战确实是滑铁卢战役吗?他生平头一次觉得读书看报有趣味了,他希望从报纸上,从关于滑铁卢战役的记事里,找到他先跟随奈伊元帅,后跟随一个将军所经过的那些地点。在亚眠的日子里,他天天给“马刷子”旅店那几位好心的女友写信。他的伤刚好,就回到巴黎。他在原来住过的旅店看到二十封信,都是母亲和姑母写来的,求他尽快回家。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最后一封信口气神秘兮兮的,叫法布里斯坐卧不安。这封信让法布里斯把所有的情梦都抛开了。法布里斯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凭借一句话就能够轻易地预感到要有大祸,至于灾祸骇人的细节,他们凭借想象可以洞若观火。

“写信谈你的情况,当心不要落款。”伯爵夫人说,“回来的时候,不要径直回科摩湖,在瑞士境内的卢加诺停留一下。”法布里斯到卢加诺要用卡维这个名字。在市中心旅店,他会遇见伯爵夫人的侍从,侍从会告诉他怎么做。姑母写道:“你要想一切办法隐瞒你干的这件傻事,身上不要留任何印的或写的材料。到瑞士以后,你身边经常会出现圣-玛格丽特 的党羽。”伯爵夫人还说:“我如果能找到钱的话,会派人到日内瓦的‘天秤’旅店。有些细节信里不便讲,来人会告诉你,你回来之前务必知道这些事。总之,看在上帝的分上,在巴黎一天也不要多待了,你会被这边派去的暗探认出来的。”法布里斯想象中开始浮现各种离奇古怪的事,他对其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满脑子想的都是姑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告诉他。他在法国境内两次遭到盘查,不过都化险为夷。麻烦的起因是他的意大利护照,怪里怪气的气压表商人的身份和他稚气的面容很不相称,用三角巾吊着的胳膊也叫人怀疑。

他在日内瓦终于见到了伯爵夫人的仆人。仆人向法布里斯转达了伯爵夫人的口信,有人向米兰警察局密告,说他见了拿破仑,并且带去了前意大利王国一个庞大的阴谋组织拟定的建议。告密者说,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呢?他母亲竭力证明事实是:

一、他从来没有离开瑞士;

二、他匆忙离开城堡是因为和哥哥吵了一架。

听罢,法布里斯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我成了晋见拿破仑的使者,我还有幸与这位伟人谈话!”法布里斯不由想起七世以上的一位曾祖,即跟随斯佛尔查 到米兰的那位先祖的孙子,他在给瑞士各大州郡送达建议书,并且在瑞士招募兵勇的途中,遭到米兰公爵敌人的袭击,被光荣地砍下了首级。家谱里有关这个故事的版画在法布里斯的心头浮现。法布里斯询问伯爵夫人的仆人时,发觉有个细节仆人总在回避,最后尽管伯爵夫人再三叮嘱仆人不许说,他还是讲了真话。原来,告密者不是别人,就是法布里斯的亲哥哥阿斯卡尼奥。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叫我们的主人公气得七窍冒烟。从日内瓦回意大利须取道洛桑,尽管到洛桑的驿车两小时后就发车,法布里斯却拿定了主意立即动身,宁可徒步走十到十二里路。还没出日内瓦城,他先在一家破旧的小咖啡馆里和一个年轻人争吵起来。据他说,这个年轻人看他的眼光阴阳怪气的。这是实话。那个日内瓦青年冷静理智,关心的只有钱,在他看来法布里斯简直就是个疯子,走进咖啡馆时目露凶光,眼珠乱转,还把他要的咖啡打翻在他裤子上。两人争斗,法布里斯一上来就拿出十六世纪的做法,没有提出和日内瓦青年决斗,而是抽出匕首扑上去,要给对方来个透心凉。他感情冲动,把平日里学的荣誉训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他回归了人的本能,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不懂事的幼儿那样行动。

法布里斯在卢加诺会见了心腹朋友,朋友告诉他一些新的细节,更令他怒火中烧。他在格里安塔深得民心,倘若不是他哥哥耍乖巧,谁也不会揭发他,谁都会假装以为他在米兰,米兰警察当局也绝不会注意到他不在家。

“边境卡子上的人肯定已经得到命令注意你,”姑母派来的人对法布里斯说,“走伦巴第-威尼斯王国边境的大路,你会被捕的。”

横在卢加诺和科摩湖之间那座山里的路,哪怕最小的路,法布里斯和他的人都了如指掌。他们装扮成打猎的,就是说,装扮成走私贩。他们有三个人在一起,而且神色镇定自若,所以关卡的人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放他们过去了。法布里斯把回城堡的时间安排在半夜,这时他父亲和那些头发扑粉的仆人都睡了。他们没费什么力气便下到壕沟底,然后从地窖的一扇窗户进入城堡,他母亲和姑母已经等候在那里,两个姐姐很快也跑来了。他们又是亲热得难解难分,又是抽泣流泪,折腾了半天,当初露的晨曦告诉这些自以为很不幸的人时间在流逝时,他们才刚刚开始谈正事。

“但愿你哥哥没有生疑心想到你回来。”皮埃特拉内拉夫人说,“自打他干了那件好事,我绝少搭理他,他居然因此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真使我荣幸之至。今天晚餐时,我同他搭讪了几句,为了掩饰兴奋的心情,我必须有个托词,免得他疑神疑鬼。他以为我同他和解了,得意扬扬,我趁机让他多喝了几杯,叫他忘掉暗探的职业,不要探头探脑地窥视。”

“我们的轻骑兵得藏在你的房间里。”侯爵夫人说,“他暂时不能走。眼下的问题是要想办法瞒过凶狠的米兰警察,而我们还都不能冷静地动脑筋。”

大家依了侯爵夫人的想法。不过第二天,侯爵和大儿子还是注意到,侯爵夫人不断往她小姑的房间跑。这一天里,这几个人都很兴奋,被温情与欢乐弄得心神不定,这些我们就不细说了。和法国人相比,意大利人活跃的想象所产生的怀疑和疯狂念头,更容易使他们在感情上受折磨,但是同时他们的快乐也比我们更加强烈,更加持久。这一天,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要求法布里斯讲述他的经历。最后她们决定到米兰去分享这份欢乐,因为在这里,长久地逃避侯爵和阿斯卡尼奥的监视太困难了。

她们坐家里那只普通的小船到科摩,其他的办法都会引起没完没了的猜疑。可是,她们刚抵达科摩港口,侯爵夫人便想起一些极端重要的证件忘在格里安塔了,她立刻派几个船夫回去取,对于这两位夫人在科摩究竟做些什么,船夫们自然一无所知。科摩城的米兰门旁高耸着一座中世纪的塔楼,塔下总是有许多马车揽生意,她们一到,便随便租了一辆,随即出发,车夫都没有时间跟人打招呼。走出四分之一里路,她们遇到一个认识的年轻猎人,他也到米兰去,一路上打打猎。年轻人见车上没有男子汉,自告奋勇充当骑士的角色,陪伴夫人们到米兰城门口。一路顺利,夫人们和年轻人谈得兴高采烈。到了优美的圣-乔万尼山岗和树林边,大路转了一个弯,就在转弯处,扑地跳出三个穿便衣的宪兵抓住马缰绳。“啊,我丈夫把我们出卖了!”侯爵夫人叫道,昏厥过去。落在后面的一个上士踉踉跄跄走到马车前,用好似刚从小酒店里出来的人那种带着醉意的嗓音说道:

“本人完全是执行公务,法比奥·康蒂将军,您被捕了。”

法布里斯以为上士喊他“将军”是耍笑他,心想,我会找你算账的。他望着便衣宪兵,等待时机跳车,穿过田野逃跑。

伯爵夫人嘻嘻一笑——依我看是为了未雨绸缪,随后对上士说:

“亲爱的上士,您莫非把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认作康蒂将军不成?”

“您不就是将军的女儿吗?”上士说。

“那您就看看我父亲吧。”伯爵夫人指指法布里斯。宪兵们捧腹大笑。

“少废话,把护照拿出来。”上士看大家都乐了,很恼火。

“这两位夫人到米兰去从来不带护照。”车夫一脸沉静,不慌不忙地说,“她们从格里安塔城堡来,这位是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那位是台尔·唐戈侯爵夫人。”

上士很尴尬,走到车前和他的人商量。五分钟后,他们还没商量完,于是伯爵夫人请他们允许马车往前走几步,挪到树荫下,虽说才上午十一点钟,太阳已经炙热难挨了。法布里斯留神地四面张望,琢磨逃跑的办法,却只见从田野的一条小道上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由两个穿军装的宪兵夹着,走上尘土蒙蒙的大路,姑娘捂着手绢羞怯地啼哭。他们身后三四步,另外两个宪兵夹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这个男人做出气宇轩昂的样子,架势好像省长参加什么仪式。

“在哪儿发现的?”上士说,他已经完全醉了。

“在田里,正逃跑呢,又没带护照。”

上士看上去完全晕了。他应该抓两个人,而面前却有五个人。他走到一旁,留下一个宪兵看守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另一个宪兵拦住马车。

“别动。”伯爵夫人对已经跳下车的法布里斯说,“事情很快会了结的。”

只听一个宪兵喊:

“管他呢,他们没有护照,就不能算抓错。”上士却似乎不像他那样坚决。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名字叫他忐忑不安。他认识皮埃特拉内拉将军,但是他不知道将军已经去世。他想:“如果我错抓了将军夫人,将军可不是那种不记仇的人。”

宪兵们商量个没完。伯爵夫人和小姑娘攀谈起来。小姑娘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和马车近在咫尺,她娇俏的容貌叫伯爵夫人惊叹不已。

“小姐,你会被太阳晒坏的。”伯爵夫人又指着马车前面的宪兵说,“这位军爷肯定会让你上车待一会儿的。”

法布里斯正绕着马车溜达,他上前搀扶姑娘上车。姑娘由法布里斯托着胳膊,已经踩到马车的踏板上,正在这时,那个威严的男人,站在六七步开外,用一种为了显示尊严而压低的嗓音喝道:“待在路上,不许上别人的车。”

姑娘于是不往车里钻,相反却要下车,而法布里斯没听到男人的断喝,继续托住她,姑娘因而仰倒在了法布里斯怀里。法布里斯乐了,姑娘羞红了脸。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姑娘从法布里斯怀里挣脱出来。

“蹲牢房有这样一个迷人的姑娘做伴多好!”法布里斯想,“这样美丽的额头后面一定有深邃的思想。她一定知道怎样去爱。”

上士威风凛凛地回到车旁:

“几位女士,谁叫克莱莉娅·康蒂?”

“我。”姑娘说。

“还有我,”上了年纪的男人喊道,“我是法比奥·康蒂将军,巴马大公殿下的侍从官。我认为,以我的身份,竟然像小偷似的被追捕,简直不成体统。”

“前天您在科摩港上船的时候,一位警官问您要护照,您不是叫他一边溜达去吗?那好,今天这位警官决定不让您溜达。”

“那时我的船已经离岸,暴风雨就要来了,我很着急。一个人没穿制服,从岸上对我喊,叫我回去,我告诉他我的名字,然后就赶我的路。”

“然后今天早上您就从科摩溜出来?”

“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从米兰来游湖,没有必要带护照。今天早上在科摩,有人对我说港口有人要抓我,我就带着女儿走出城,想在路上搭车到米兰。到米兰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会将军,省卫戍司令,向他控告你们。”

上士松了口气,似乎卸下了重负。

“那好吧,将军,您被捕了,我送您去米兰。那您呢,您是什么人?”上士对法布里斯说。

“我儿子阿斯卡尼奥,”伯爵夫人说,“皮埃特拉内拉旅长的儿子。”

“没带护照吗,伯爵夫人?”上士的口气缓和了不少。

“在他这个年龄,压根没带过护照,他从来不单独出游,总是和我在一起。”

这时候,康蒂将军正对宪兵们发脾气,显示他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别那么多废话,”一个宪兵对他说,“您被捕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您够幸运的啦,”上士对他说,“我们还让您租一匹农家马,要不然,灰再大,天再热,您再有什么巴马大公侍从的头衔,也得夹我们的马中间用两条腿跑。”

将军破口大骂。

“闭上你的臭嘴!”刚才那个宪兵说,“你的将军制服哪儿去啦?要说自己是将军谁不会说?”

将军更加怒不可遏。这时,马车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伯爵夫人把宪兵们支使得团团转,犹如支使她的下人。她看见二百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屋,就拿出一埃居交给一个宪兵,叫他去买点酒,更要紧的是弄点凉水。在此之前,她已经劝住了一心想逃到山岗林子里去,声称“我有好手枪”的法布里斯。她让怒气冲冲的将军好歹同意他的女儿坐到马车上来。将军素来喜欢显摆自己和他的家庭,他趁这个机会告诉两位夫人他女儿是1803年10月27日生的,今年十二岁,但是人人都说她有十四五岁了,因为她非常懂事。

伯爵夫人向侯爵夫人递了个眼神:“一个大俗人。”事情商量了一个钟头,在伯爵夫人的周旋下,总算安排停当。有一个宪兵正好到邻村有事,伯爵夫人说“给你十法郎”,他便把马租给了康蒂将军。上士独自带将军走了,留下四个宪兵躲在一棵树下,与四个像小坛子似的大酒瓶为伴。这是刚才伯爵夫人派去的宪兵在一个农民的帮助下搬来的。克莱莉娅·康蒂得到神气十足的侍从官的同意,与夫人们同车而行。没有人想到逮捕正直的皮埃特拉内拉伯爵的儿子。起初,大家客气地寒暄,议论刚才发生的事,然而随后克莱莉娅·康蒂便发现,伯爵夫人这个绝色女子对法布里斯讲话时感情非同寻常,可以肯定,她不是他的母亲。尤其是他们含蓄地讲到法布里斯不久前干的一件极端英勇、鲁莽、冒险的事,更是引起了克莱莉娅的注意。可是小克莱莉娅尽管很聪明,却无论如何猜测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

她用惊羡的目光注视着这位青年勇士,他的眼睛似乎还迸射着行动的火花。而法布里斯呢,他被这个十二岁小姑娘的美艳弄得有点魂不守舍,专注的目光叫小姑娘脸上飞起红晕。

“倘若有一天我了却了麻烦事,”他对克莱莉娅说,“我一定要到巴马去欣赏那些美丽的图画,那时,不知是否能蒙您记得这个名字:法布里斯·台尔·唐戈?”

“好极了!”伯爵夫人说,“你还真知道不暴露身份。小姐,请您记住,这个坏小子名叫皮埃特拉内拉,不是台尔·唐戈。”

法布里斯到达米兰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从伦萨门进城,城门里面是时下米兰人很喜欢的一条散步大街。侯爵夫人和他的小姑子派两个仆人到瑞士,已经花尽了她们的积蓄。幸好法布里斯还有几个拿破仑和一粒钻石。他们决定把钻石卖掉。

这两个女人在米兰很有人缘,全城的人都认识她们。亲奥地利和教会的一派有几个大人物在警察局长宾德尔男爵面前为法布里斯说情。他们说,他们搞不懂,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同兄长吵架之后离开家,不过是使性子,怎么能够当真。

“把什么都当真是我的本分。”宾德尔男爵不慌不忙地回答。这个人沉静阴郁,在米兰建立了那个赫赫有名的警察局,防止再发生像1746年把奥地利人赶出热那亚的那场革命。在佩里科和安德里亚内 事件之后,米兰警察局声名远播,不过说它残酷倒也未必,它不过是合理而无情地实施严峻的法律罢了。弗兰茨二世皇帝决心用恐怖来打击意大利人过于放肆的想象。

“年轻的台尔·唐戈侯爵这些日子每天究竟干什么,请诸位拿一份材料来,材料必须有根有据。”宾德尔男爵对法布里斯的几位保护者说,“从他3月8日离开格里安塔开始,一直写到他昨天晚上到达米兰,藏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为止。我当然乐意把他看作米兰市最淘气可爱的青年,但是如果诸位不能证明他离开格里安塔后的日子里到了哪些地方,那么他出身再高贵,我对他家的朋友再充满敬意,是不是也必须下令逮捕他,让他待在监狱里,直到他能够证实伦巴第某些不满皇帝兼国王陛下的臣民没有派他去给拿破仑送信的时候为止?请诸位还要注意一点,即便这年轻人能够为自己洗刷这方面的罪名,他没有官方发放的护照就到外国去也是有罪的。而且他改名换姓,明知故犯地使用一个匠人的护照,这个匠人比他所属的阶级要低下得多。”

这番话说得既冷酷无情,又合情合理,而且处处显示出警察局长很尊重台尔·唐戈侯爵夫人的地位和这些为侯爵夫人说情的重要人物。

侯爵夫人听到宾德尔男爵的话,心急如焚。

“法布里斯要进监牢了,”她哭着说,“一旦进去,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来,他父亲会把他赶出门的!”

皮埃特拉内拉夫人和嫂子找了两三个密友来商量,不管朋友们怎么说,侯爵夫人都坚持叫法布里斯第二天夜里就离开。

“可是你想想,”伯爵夫人说,“宾德尔男爵知道你儿子在这里,这个人并不坏。”

“是不坏,可是他要讨好弗兰茨皇帝。”

“他要是觉得把法布里斯投进监狱对他升官有好处,法布里斯已经在监牢里了。你叫法布里斯逃走,这是不相信他,是对他的侮辱。”

“但是他既然说他知道法布里斯在哪里,那意思就等于说:让他快走!不行,一想到我儿子转眼间就有可能被关进高墙,我就没法活下去。”侯爵夫人接着说,“不管宾德尔男爵有什么野心,他还是觉得,迁就一下我丈夫这样身份的人,对他在这里的地位有好处。他不寻常地坦诚相见就是证明,他居然告诉我们他知道从哪里能抓到法布里斯,而且他还那么详细地谈了法布里斯卑鄙的哥哥揭发他的两项指控,告诉我们这两项指控都能送他进监狱,这难道不等于说,如果我们宁愿让法布里斯逃亡的话,可以考虑这么做?”

“如果选择逃亡,”伯爵夫人再三说,“那这一辈子也甭想再见到他。”她们商量的时候,法布里斯和侯爵夫人的一位老朋友一直在场。这位老朋友在奥地利设立的法庭当顾问,他坚决主张逃走。于是,当晚母亲和姑妈到斯卡拉剧院去,法布里斯就上她们的马车。对车夫他们不大信得过,当车夫照例在一家小酒店停车,一个可靠的仆人看着马的时候,法布里斯便装扮成农夫模样混出了城。第二天,他再次兴奋地越过边界,到母亲在皮埃蒙特的一处领地安顿下来。那地方离诺瓦腊不远,就在拜亚尔 阵亡的罗玛尼阿诺。

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进入包厢之后,会不会有心思看戏,这不难想象。她们到剧场去,完全是为了同几位自由党的朋友商讨对策。这些人如果出现在台尔·唐戈府,肯定会引起猜测。大家在包厢里决定,还得再找宾德尔男爵。不过,送钱怕是不行,这位官员洁身自好。再说,两位夫人手头已经很不宽裕,变卖首饰剩下的钱,她们让法布里斯全带走了,一点没留。

但是,无论如何得探探宾德尔男爵的口风。伯爵夫人的朋友提醒她,可以去找一个叫作鲍达的议事司铎,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曾经追求过她,不过使用的手段有点见不得人。他追求不成,便到皮埃特拉内拉将军面前挑唆,说夫人与利麦卡蒂相好,结果被当作无赖赶走。如今,他天天晚上陪宾德尔男爵夫人打塔罗 ,自然成了男爵的密友。要去见他,叫人好生为难,但是伯爵夫人还是决定走一遭。于是,第二天一早,趁议事司铎还没有出门,伯爵夫人便到了他府上。

议事司铎家仅有的仆人向他通报皮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到了,他大为激动,一时竟然语噎,身上那件随便的晨装也没顾得上归置一下。

“请她进来,没你的事了。”他的嗓子发涩。伯爵夫人走进来,鲍达跪下了。

“一个不幸的疯子,只能用这样的姿势听候您的吩咐。”他对伯爵夫人说。这天早上,伯爵夫人因为不想让人认出来,身着便服,显得别有一番风韵,令人倾倒。法布里斯逃亡叫她忧心如焚,来见这个背信弃义之徒又叫她实在感到勉为其难,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倒为她的双眸增添了惊人的光彩。

“我就用这样的姿势听候您的吩咐。”议事司铎朗声说道,“您保准有事找我,否则,您的大驾哪能光临一个不幸的疯子寒酸的家。过去这个疯子怀着爱和嫉妒,看到讨不到您的欢心,就可耻地伤害了您。”

这番话语是肺腑之言,何况议事司铎如今有了权势,听起来就越发感人,伯爵夫人激动得不禁流下眼泪。刚才屈辱和畏惧冻僵了她的心,此时温情和希望忽地涌上心田。刚才她还萎靡不振,霎时间却满心欢喜起来。

“吻我的手。”她对议事司铎说,一边伸出手去,“你起来吧(要知道,在意大利,称呼‘你’,非但表示诚挚的友谊,而且表示一种更温柔的感情)。我来找你,是为我侄子法布里斯求情。我要讲的,全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妄,就像平时跟老朋友讲话。我这个侄儿才十六岁半,不久前干了一件荒唐事。当时我们在科摩湖边的格里安塔堡,一天晚上七点钟,从科摩来了一条小船,听船上的人讲,皇帝在胡安湾登陆了。第二天,法布里斯拿了他的平民朋友,一个叫瓦西的卖气压表的人的护照,就到法国去了。他的模样根本不像气压表经销商,所以到法国没走多远,就叫人看出他不对头,被抓起来。他兴高采烈,法语却说不好,肯定也叫人生疑。过了些日子,他逃出来,跑到日内瓦,我们派人到卢加诺去接他……”

“您是说日内瓦。”议事司铎笑道。

伯爵夫人把故事说完。

“为了您,我愿效犬马之劳。”议事司铎很激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又说道,“您光临寒舍,有如仙子下凡,是我一生莫大的荣幸,说吧,您走后,我该干些什么。”

“您去见宾德尔男爵,对他说,您喜欢法布里斯,法布里斯出生时,您正好在我们家,他是您看着出生的。以宾德尔男爵对您的友谊,您请他调动他所有的密探,查一查法布里斯到瑞士之前,和他监视的任何一个自由党是不是有半点往来。哪怕得到些许真消息,他都会发现,法布里斯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年轻人瞎折腾。您知道,我在杜格纳尼府的那套漂亮房间里,有许多描绘拿破仑打胜仗的版画。我侄子就是念版画上的故事学识字的。他刚刚五岁,我丈夫就给他讲这些战役。我们给他戴上我丈夫的头盔,他拖着大马刀。好啦,这么一天,他听说我丈夫的上帝,拿破仑皇帝回到法国了,便莽莽撞撞要去见皇帝,结果白费劲。问问男爵,对这样的任性胡闹,他打算如何处置。”

“差点忘掉一件事。”议事司铎嚷道,“您看,您原谅我,而我也并非不值得您原谅。”他在桌子上一堆文件里寻找:“有了,有了,这就是那个coltorto 的告密信,瞧,签名是阿斯卡尼奥·瓦尔塞拉·台尔·唐戈,整个案子,就从这封信开始。昨天晚上我从警察局得到这封信,然后就到斯卡拉剧院去了,想找一个经常出入你包厢的人,把这事告诉你。这封信的抄件早就到了维也纳。这才是我们要对付的人。”议事司铎把信念给伯爵夫人听,约好当天就派可靠的人给伯爵夫人送一份抄件。伯爵夫人满心欢喜地回到台尔·唐戈府。

“这人过去是个无赖,现在成了天底下最有情有义的人。”她告诉侯爵夫人,“今天晚上在斯卡拉,等剧院大钟指到十点四十五分,我们把包厢里的人都打发走,熄灭蜡烛,关上门,十一点,议事司铎会亲自来告诉我们他做了什么。为了不把他牵扯进去,我们商量只有这个办法最稳妥。”

议事司铎精明得很,绝对不会爽约。会面时他百般殷勤,心里有什么说什么。若非在虚荣心还未成为情感主宰的国度里,这是办不到的。他当年向皮埃特拉内拉将军揭发伯爵夫人,成为平生最大的一件憾事,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弥补遗憾的办法。

“她爱上她侄儿了。”这天早上,伯爵夫人离开他家以后,他辛酸地暗忖——因为他心里还酸苦着呢。“她那样高傲,竟然跑到我家里来!……可怜的皮埃特拉内拉死了以后,我向她献殷勤,彬彬有礼,还是通过她过去的情人斯考蒂上校,却都被她残酷地拒绝了。皮埃特拉内拉漂亮的寡妇仅仅靠一千五百里弗尔过日子!”议事司铎又想,一边在房间里激动地踱来踱去,“后来居然跑到格里安塔堡,和台尔·唐戈侯爵那个可恶的secatore 住在一起!……现在全清楚了!不过,这个法布里斯倒的确风度翩翩,高大健美,脸上笑容可掬……哼,还不止这些,他的眼光风情万种……像科勒乔 笔下的人物。”司铎心里又酸楚起来。

“年龄相差……不会太多……法布里斯出生的时候,法国人已经打进来,98年前后吧,我觉得。伯爵夫人现在大概二十七八岁,找不到更漂亮、更迷人的女人了。意大利美人多,但是她有倾国倾城之貌,什么玛利尼、盖拉尔蒂、鲁嘉、阿莱西、皮特拉格鲁亚,都不在话下……他们躲在科摩湖畔,何等快活,那小伙子却要投奔拿破仑……任凭你怎么做,意大利还是不乏有血性的人啊,可爱的祖国!……”这颗妒火中烧的心灵继续想,“她宁可在乡下受罪,宁可每一天,每一顿饭,都忍受着台尔·唐戈那张丑恶的面孔,还有阿斯卡尼奥小侯爵那副卑鄙的嘴脸——他会比他父亲更坏,她这样做不可能有别的理由……好,我一定全心全意帮助她,这样至少我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她会是另一副样子。”

鲍达议事司铎把事情给两位夫人讲得明明白白。实际上,宾德尔的态度是再好不过了。他听说法布里斯打算不等维也纳下达命令,先行远走高飞,感到很宽慰,因为他自己什么也决定不了,一应事务,包括这桩案子,都唯维也纳之命是从。他每天把公事一字不差地抄报维也纳,然后就静候回音。

法布里斯逃亡到罗玛尼阿诺,必须做到:

第一,天天参加弥撒,找一个忠于君主政体的聪明人做忏悔师,忏悔的时候,不是无可指责的感情绝不吐露。

第二,但凡被看作有头脑的人,概不与之接触。碰到有人谈论犯上作乱,一定要表示厌恶,说那是大逆不道。

第三,绝对不在咖啡馆露面,要读报就只读都灵和米兰的官方报纸。一般说要表示对阅读不感兴趣。切莫读书,1720年以后出版的书尤其禁读。倘说有什么例外,无非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罢了。

第四,最后议事司铎耍了个小心眼,又补充说,法布里斯必须公开追求当地的一位美妇人,当然是贵妇人,这可以显示他不像年轻阴谋家那样满脑门子官司和怨气。

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临睡前,各自给法布里斯写了一封长信,把鲍达的劝告一五一十告诉他,焦虑与疼爱之情跃然纸上。

法布里斯根本没有心思搞什么阴谋。他热爱拿破仑,但是他身为贵族,自认为生下来就应该比别人幸福,而资产阶级,在他看来是愚蠢的。自打离开学校,他压根没有翻开过一本书,即便在学校里,他读的书也都是耶稣会教士挑选的。他住的地方距离罗玛尼阿诺有一段路,房子很气派,是著名建筑师桑米凯利的代表作。不过近三十年来,房子一直空闲着,结果没有一个房间不漏雨,没有一扇窗子关得牢。他把经理人的马据为己有,终日骑着闲逛。他沉默不语,心里却在盘算。在极端保王党的家庭找一个情妇,这个劝告他觉得很有趣,便一丝不苟地照办。他挑了一个年轻的教士当忏悔师,这教士很有心计,想着日后能爬上主教的位置(好比斯皮尔堡的那位忏悔师) 。法布里斯跑上三里路,为的是去读《立宪报》,装得神秘兮兮的,认为别人猜不透他。他觉得《立宪报》实在了不起,“简直和阿尔菲耶里 和但丁的作品一样美!”他经常这样赞叹。法布里斯有点像法国青年,对思想正统的情妇并不怎么在意,他关心的是自己的马和报纸。不过,对这颗天真而坚定的心灵而言,随波逐流还谈不上,所以虽然罗玛尼阿诺也算个大集镇,法布里斯却始终不与人交往。他的单纯,别人看来是高傲。对他的性格,谁都感到无话可说,按本堂神甫的意思:“他是次子,没成为长子,心里委屈。”


佩里科(1789—1854),意大利爱国者、作家,著有《我的狱中生活》一书。 ezfJb6VwT/KRPy/PS5/8+4WdhR8yltKZJ3SBSZUH+e1ozEe93t1firg6NCUmPT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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