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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简·奥斯丁本人极有魅力:“她身材修长,步履轻盈稳健,外表整体给人留下一种健康、活泼的印象。她脸上明显带点深色,面颊圆润,嘴巴和鼻子生得小巧精致,一双明亮的淡褐色眼睛,脸颊周围棕色的头发自然卷曲。”我见过她唯一的肖像,画上是一个平凡的胖脸少女,五官平平,眼睛圆而大,身形丰满,但画家也有可能画得不太真实。

简和姐姐的关系非常亲密,两人从小到大几乎都在一起,直到简去世前,姐妹两人都是共用一间卧室。卡珊德拉被送去上学时,简也要跟着前往,尽管她年纪尚幼,女校教给姑娘们的东西她还听不懂,可她就是没法忍受跟姐姐分开。“哪怕卡珊德拉要被砍头,”她的母亲说,“简也一定会跟她一起赴死。”“卡珊德拉比简长得漂亮些,性情也更加冷静、镇定,感情没那么外露,性格也没那么阳光。但她有个优点,总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过,简的性格很开朗,根本就用不着控制脾性。”简留存下来的信笺中,多数都是两姐妹中的其中一人外出时写给卡珊德拉的。简众多最热情的拥趸也都认为这些信并无价值,他们觉得这些信只能体现简的冷漠无情,以及那些无关紧要的兴趣。我对此感到十分惊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简·奥斯丁从没想过卡珊德拉以外的人会看到这些信,自然只会讲些她认为姐姐会感兴趣的事。她告诉姐姐人们穿了什么衣服,印花棉布花了她多少钱,认识了什么人,见到了哪些老朋友,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近年,有好几本知名作家的书信集出版。在我个人看来,读到这些信件时总会忍不住怀疑,这些作家是不是早就在心底盘算好了,某天要设法将这些书信出版。后来我获悉他们还留着信件的复印稿,我的怀疑自然得以证实。安德烈·纪德 希望将他同克洛代尔 的书信出版,但克洛代尔并不愿意,声称纪德的来信均已销毁,纪德却回答说没关系,他留有备份。安德烈·纪德本人告诉我们,当他发现妻子将自己写给她的情书全部烧毁后,他哭了整整一个礼拜,因为他觉得那些书信是他文学成就的巅峰,也是他赢得后人青睐的资本。狄更斯每次出门旅行,都会给朋友写下长信,他洋洋洒洒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正如他的第一位传记作家约翰·福斯特说的,这些信大可一字不改地拿去出版。现今,人们对待书信的态度更为耐心,不过,如果你只想知道朋友是不是遇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人,参加了什么聚会,是不是受你所托捎回了你要的书、领带、手帕,对方却只是绘声绘色地跟你描述山川名胜的风景,你兴许会觉得失望。

简在一封写给卡珊德拉的信中这样写道:“眼下我已经掌握了写信的真正艺术,别人总说写信就是嘴上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我自始至终都是用跟你讲话的语速来写这封信的。”她当然讲得非常有道理,这的确就是写信的艺术。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掌握了。既然她说她讲话的方式跟写信的方式没有区别,而她的书信中又随处可见诙谐幽默、讽刺泼辣的评论,我们不难推断,跟她说话一定非常愉悦。她的每一封书信几乎都会让你会心一笑,或是逗得你开怀大笑。我不妨选几个代表这类风格的例子,以飨读者:

“单身女性往往有受穷的可怕倾向,这恰恰是人们支持婚姻的有力证据。

“想想看,霍尔德太太死了!可怜的女人,这是她在世上做的唯一一件让人不再欺负她的事。

“舍伯恩的黑尔太太因为受到惊吓早产了几个礼拜,昨天生下一个死婴,我估摸是因为她一不留神看了丈夫一眼。

“我们出席了W.K.太太的葬礼。我不知道有什么人会喜欢她,所以对生者没什么感觉,不过我倒是挺同情她的丈夫,希望他最好把夏普小姐娶了。

“张伯伦太太很会打理自己的头发,这点我挺佩服的,不过除了这个,我对她便没什么好感了。兰利小姐跟别的矮个女孩一样,长着蒜头鼻,大嘴巴,穿着时兴的衣服,大半个胸脯露在外面。斯坦霍普将军倒是个绅士,可惜腿太短不说,燕尾服又太长。

“伊丽莎上次是在巴顿见的克雷文勋爵,这次大概会在肯特伯里,他打算这个礼拜去那里待一天。她对他的举止十分满意。他身上唯一叫人不快的地方,好像就只有他在阿什当公园跟情妇同居这个小小的缺点了。

“W先生约莫二十五六岁,长得不丑,但也不怎么讨喜。他肯定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举止倒是淡定,有几分绅士风度,但不爱说话。据说他的名字叫亨利,这绝对是上天不公最好的证明,我见过不少叫约翰和托马斯的,他们就讨喜得多。

“理查德·哈维太太要结婚了,不过这可是个大秘密,也就一半的街坊邻居知道,你可千万别提这事。

“黑尔医生一身重孝,想必死的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妻子,要不就是他本人。”

奥斯丁小姐很喜欢跳舞,时常跟卡珊德拉讲述她去过的舞会:

“总共也就十二支舞曲,我跳了其中的九支,只是因为找不到舞伴,另外几支我才没跳。

“有位先生是来自柴郡的军官,长得非常英俊,我听说他很想认识我,但他的愿望还没到非得行动的地步,所以我们的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舞会上没有几个美女,仅有的几个长得也不算很漂亮。艾尔芒格小姐气色不大好。布伦德太太是唯一被倾慕的对象。不过她跟九月份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同样的大脸庞、钻石发带、白色的鞋子,红脸丈夫和胖乎乎的脖子。

“查尔斯·波利特在礼拜四举办了一场舞会,引得左邻右舍议论纷纷,当然,你也知道,这些人对他的经济状况颇有兴致,巴不得他早点破产。他们还发现波利特的妻子正是邻居希望的那种人:愚蠢、脾气暴躁,花钱还大手大脚。”

奥斯丁家族的一位亲戚与某位曼特博士行为不检点,致使这位博士的妻子回了娘家,由此引发了不少闲言碎语,简针对此事写道:“不过,因为曼特博士是一名牧师,他们的感情不管有多不道德,仍然有着高雅的格调。”

奥斯丁小姐言辞犀利,幽默感十足。她喜欢笑,也喜欢逗人家笑。要让一个富于幽默感的人把自己想到的趣事烂在肚子里,可就太勉为其难了。只有天知道不用一点泼辣的言辞想要逗乐别人有多难。人类仁慈的品质中并无多少乐趣可言。简乐此不疲地观察他人的可笑之处,比如他们的自命清高、矫揉造作、假仁假义。值得称道的是,这些并不会让她感到厌烦,反而令她觉得有趣。她是个相当和蔼的人,当面说不出那些伤人的话来。不过,她也认定拿这些事跟卡珊德拉打趣无伤大雅。我并没有在她最辛辣的言辞中看到什么恶意。她的幽默建立在观察和天资聪慧的基础上,这正是幽默该有的样子。在必要的时候,她也可以一本正经。尽管爱德华·奥斯丁继承了托马斯·奈特位于肯特郡和汉普郡的地产,但他多数时候还是住在坎特伯雷附近的戈德默尔沙姆。卡桑德拉和简时常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有时一待就是三个月之久。爱德华的长女范妮是简最疼爱的侄女,她最后嫁给了爱德华·纳齐布尔爵士,他们的儿子也被封为贵族,获得布雷伯恩勋爵的封号。简·奥斯丁的书信最先就是由他出版的。在这些信件中,其中就有两封是写给范妮的,当年这位姑娘正在考虑如何处理一位小伙向她求婚的殷勤举动。这两封信不乏理智,却又温情款款,令人佩服。

几年后,彼得·昆内尔先生在《康希尔杂志》上公布了一封信,信中内容令简·奥斯丁的崇拜者大为震惊。这封信是范妮(当时已成为纳齐布尔夫人)在许多年后写给她妹妹莱斯太太的,她在信中提到了那位颇有名气的姑姑,这封信令人非常震惊,却又颇具时代特征,在征得已故的布雷伯恩勋爵同意后,我把这封信转载于此。加有着重号的文字是写信人特意强调的内容。由于爱德华·奥斯丁于1812年改姓为奈特,需要指出的是,纳奇布尔夫人提到的奈特太太指的是托马斯·奈特的遗孀。从这封信的开头不难看出,莱斯太太听到了对姑妈教养指责的传闻,感到非常不安,便写信询问这些传闻是否有一丝属实的可能。纳奇布尔夫人回复如下:

是的,亲爱的,从各方面来看,简姑妈都不是一个高雅的人,至少跟她的才华不配。要是她能再活五十年,会在很多方面更适合我们高雅的品位。她们并非富有人家,跟她们打交道的也不是出身高贵的人,总之,那些人绝不会比 普通人 强多少。当然,她们虽然在 智力 教养 上更胜一筹,但就 高雅 这点来说,大抵和那些人在同一水平。不过,我觉得后来她们同奈特太太(她很喜欢她们,对她们也很好)的交往让她们进步不小。简姑妈非常聪明,抹去了一切“平庸”的痕迹(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并让自己学会在与普通人的交往中变得高雅起来。两位姑妈(卡珊德拉和简)都是在对外部世界及其方式(我指的是时尚方面的东西)一无所知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要不是爸爸结婚,让她们有机会来到肯特郡,而且奈特太太对她们非常好,时常邀请她们中的一位陪自己同住(虽然她们本身也很聪明,人也很和气),她们的行为举止肯定远远达不到上流社会的标准。如若这些话令你不快,希望你能原谅,但我感觉这些话就在笔尖,非写出来不可,实在没办法不向你吐出真情……眼下快到更衣时间了……

……我永远是你最亲爱的姐姐。

范妮·C.纳奇布尔

这封信令简的崇拜者极为愤慨,他们声称纳奇布尔夫人写信时已经老糊涂了。但信中并无证据证明这点,再者,如果莱斯太太认为她姐姐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回信,那她肯定也不会写信询问。在崇拜者看来,简当初对范妮宠爱有加,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忘恩负义了。不过,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过于天真。虽然父母或者上一代亲戚对他们满怀感情,孩子却不会用同样的感情去对待他们,这点确实令人遗憾,但也是事实。倘若父母和亲戚仍然对这种事有所期待,其实并不明智。我们知道,简一生未嫁,她给予范妮的是一种近乎母爱的情感。她要是嫁人的话,准会把同样的感情倾注在子女身上。她喜欢孩子,也深受孩子的喜爱。他们喜欢她诙谐幽默的处事方式,喜欢她讲的那些情节丰富的长篇故事。她和范妮成为了可靠的朋友。范妮跟她讲的话,大概在她父母面前都不会讲。因为她的父亲成为乡绅后总是忙于各种事物,而母亲则是忙着生孩子。但孩子拥有敏锐的目光,能够做出残酷的评判。爱德华·奥斯丁在继承戈德默尔沙姆庄园和查顿的地产后飞黄腾达,尔后又通过这段婚姻跟该郡最有势力的家族建立了联系。我们无从得知简和卡珊德拉是如何看待他妻子的。查普曼博士则宽容地认为,正是因为她的付出,才让爱德华觉得“应该为母亲和妹妹多做些事情,并促使他将自己地产中的一间乡间别墅供她们居住”。而早在十二年前,这些房产就已经在他的名下了。

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性似乎是这样的:他太太认为邀请夫家人时不时来做客已经够意思了,并不乐意让她们在家中长住。太太去世后,爱德华才能随心处置自己的地产。如果真是如此,这样的事可逃不过简敏锐的目光,她在《理智与情感》中描写约翰·达斯伍德对待自己的继母和女儿时,很有可能已经交代过了。简和卡珊德拉算得上穷亲戚,如果她们受邀跟有钱的哥嫂、坎特伯雷的奈特太太,或者跟古德内斯通的布里奇斯夫人(伊丽莎白·奈特之母)长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这对主人来说肯定是有意为之的善举。况且很少有人的格调能到施恩于人而不居功自喜的地步。简每次与年迈的奈特太太同住,奈特太太都在简回家时给她一笔“小钱”,而简每次也欣然接受,在写给卡珊德拉的一封信中,简告诉对方,哥哥爱德华送给她和范妮每人一份五英镑的礼物,这样的金额送给年幼的女儿算得上一份不错的小礼物,送给家庭教师也能说是好心赠予,送给妹妹就有点施舍的意味了。

我相信奈特太太、布里奇斯夫人、爱德华夫妇对简都非常友善,也很喜欢她。她们怎会不喜欢她呢?不过,倘若他们认为这两姐妹不怎么高雅,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她们毕竟住在偏远的地方。十八世纪,即便是每年只在伦敦待上一段时间的人,也跟那些从未离开乡村的人有天壤之别。而这些差别也给喜剧作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素材。在《傲慢与偏见》一书中,宾利家的姐妹们看不上本内特家的几位小姐,认为她们缺乏格调。另一方面,伊丽莎白·本内特也受不了对方的矫揉造作。其实,本内特小姐的社会地位比奥斯丁姐妹还要高一级,本内特先生虽然谈不上是个有钱人,但他终归是地主,而乔治·奥斯丁只是个贫穷的乡村牧师。

考虑到简所受到的教育,即便她稍欠肯特郡的太太们所器重的优雅风度,也不足为奇。如果真是这样,而范妮敏锐的眼睛却没有看到的话,我们可以肯定,她母亲一定会注意到的。简是个坦率的人,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敢说,她动不动就会表现出一种生硬的幽默,这是那些缺乏幽默感的女人们所不能欣赏的。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她把写给卡珊德拉的信里的内容说给她们听,说自己一看就知道哪个女人与别人通奸,她们一定尴尬无比。她生于1775年。那时距离《汤姆·琼斯》出版只过了二十五年,没有理由认为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国家的举止方式有了很大的变化。而简的举止方式,很可能像纳齐布尔夫人在五十年后的今天所声称的那样,“肯定远远达不到上流社会的标准”。后来,简去坎特伯雷和奈特夫人一起居住,根据纳齐布尔夫人的说法,很可能是这位年长的夫人给了她一些有关行为举止的暗示,让她变得“文雅”了一些。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她在小说中特别强调良好的教养。当今的小说家倘若和她一样描写上流阶级,一定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就我而言,我看不出纳齐布尔夫人的信有什么可责备的。那些话就在她的“笔尖,非写出来不可”。那又怎么样?简说话带着汉普郡的口音,她的举止欠缺了几分优雅,她自己做的衣服品位很差,对此,我却一点也不以为然。我们确实从卡洛琳·奥斯丁的《回忆录》中了解到,家里人一致认为她们姐妹两个虽然对衣服很感兴趣,穿衣品味却并无可取之处。不过到底是穿着邋遢,还是衣着不合身,倒是没有说明。家庭成员在写简·奥斯丁生平的时候,一直在努力夸大她的社会影响。这实属毫无必要。奥斯丁一家是善良、诚实、值得尊敬的人,属于中上阶层的边缘,相比对自己的地位更有把握的人,他们或许更清楚自己的身份。正如纳齐布尔夫人所说,姐妹俩与经常来往的人相处自在,而在她看来,这些人都没有高贵的出身。当她们遇到地位稍高的人,比如宾利家的女儿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女人时,她们往往变得非常苛刻,借此来保护自己。我们对乔治·奥斯丁牧师一无所知。他的妻子似乎是一个善良而又愚蠢的女人,总是小病缠身,而她的女儿们似乎对她既温柔,又不乏讽刺。她活到九十岁高龄。男孩子们步入社会之前,大概都喜欢乡村的娱乐活动,每次能借到马,他们就骑马去追猎。

奥斯丁·利是简的第一位传记作者。在他的书中有一段话,只要稍加想象,我们就可以从这段话中了解到她在汉普郡漫长而平静的岁月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写道:“人们普遍认定,这一家很少把家中的事务交给仆人们负责,也很少让他们做决定,一般都是由男女主人们自行来完成,或是在一旁监督。至于女主人们,我想,人们一般都认为……她们会亲自参与比较重要的烹饪工作,调制自家酿的酒,蒸馏家用草药……女士们也不嫌弃,亲手纺棉线,而家用的亚麻布都是用这些线编织出来的。吃完早餐、用完茶点之后,有些女士喜欢自己动手清洗上等的瓷器。”从这些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出,奥斯丁家有时根本没有仆人,有时则不得不雇用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姑娘。卡珊德拉负责做饭,不是因为女士们“很少把家中的事务交给仆人们负责,也很少让他们做决定”,而是因为实在没有仆人来做这件事。奥斯丁一家谈不上贫穷,却也算不上富有。奥斯丁太太和女儿们大部分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而男孩们的衣服则是姑娘们做的。他们在家里自制蜂蜜酒,奥斯丁太太则自制火腿。快乐很简单,最令人兴奋的是一位比较富裕的邻居举办的舞会。在很久以前的英国,成百上千的家庭都过着这样平静、单调而体面的生活:其中一个家庭居然不可思议地出了一位极具天赋的小说家,这难道不奇怪吗? 8dxUMySeDOatsYUWFan1zvjS+JRZ7gF70fiNiZrpM5GYPoqyZITe2/x9IDGcWd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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