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翻译和外语学习的两个误解

或许山东是孔孟故乡之故，山东大学向以“文史哲”睥睨于世。喏，前不久召开翻译研讨会，但不是泛泛谈翻译——那类研讨会可谓俯拾皆是——而专门冠以“文学”二字：日本文学翻译研讨会。原打算在老校区汇聚一堂，奈何仍是特殊时期，遂改为线上召开。我呢，大庭广众之下摇唇鼓舌倒不怎么怯阵，而面对虚拟空间耍枪弄棍，着实上不来感觉，故而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但这次没能躲掉推掉。你想，曾经的文化部副部长这样的大人物都披挂上阵，我这个连副科长都没当过的小角色怎好临阵逃脱？于是久违地搬出电脑手忙脚乱鼓捣一番，换一身像样些的衣装正襟危坐，对着荧屏上的自己“对讲”一番。但毕竟是在会上，不敢过于口无遮拦。何况最重要的信息大多是会下小声传递的，那么就请让我在此说两句悄悄话。

斗胆说两个误解：对于文学翻译的误解、对于外语学习的误解。我是年老的翻译匠，又好歹是外语教授，这事从我口中说出，应该有些许说服力。先说第一个，对于文学翻译的误解。自不待言，翻译有若干种：科技翻译、社科翻译、新闻翻译、商务翻译、旅游翻译和文学翻译等等。从语言角度来说，毫无疑问，文学翻译是最难的。因为文学翻译要译的是文学，而文学语言是语言的最高层次。最高层次是什么层次？艺术层次、审美层次。好比盖房子，不管盖多少层，文学都是最高一层——“封顶”了，再往上就是云天了。亦即，文学乃是最接近云天信息的艺术形式。村上春树强调作家需有“巫女才能”，缘由就在于此。在这个意义上，搞文学是需要悟性的——文学悟性。从事文学翻译，是不是同样需要“巫女才能”我不敢说，但需要一定的文学悟性这点基本可以断定。

对于文学翻译的基本误解恰恰也在这里。说来也真是奇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认为会母语的人都可以搞文学创作——都能写诗写小说写散文。相比之下，却有不少人认为只要会外语即可搞文学翻译。这纯属误解。请这样问问自己好了：我会的是日常性母语还是文学性母语？我会的是日常性外语还是文学性外语？对于多数人来说，二者之间的距离，恐怕不亚于从松花江到澜沧江、从长白山到武夷山。甭说别人，纵然我等教授衮衮诸公，能用母语写一手好文章的又有几多？其中外语教授就更“悲催”了，漫说妙笔生花的好文章，甚至写一般性文章，有人都写得松松垮垮。正如同是外语教授的余光中所言：“不幸中文和中国文学的修养，正是外文系学生普遍的弱点。”既然不能用母语写一手好文章，那么能译好一首诗、一篇小说岂非笑谈？说到底——以前我也说过——翻译是母语的一种特殊写作。

进一步说来，就算很有文学修养，就算文学性汉语和文学性外语的功底都很不错，那也未必就能搞好文学翻译。事实也是如此。我就知道有人双语造诣都甚是了得，而其译作却干巴巴、蔫巴巴、皱巴巴、没滋没味。是的，每个词每个句子可能无比“正确”，“主谓宾定状补”语法也无懈可击，但作为文学译本神采全无。无他，盖因译者缺少文学悟性。悟性或灵性这个东西，在所有翻译要素中或许只占百分之一，而这百分之一却有点豆成兵的魔法，使得所有字眼在纸页上活色生香。好比做豆腐，有这一点点卤水，豆浆就会很快聚敛成形，化为白嫩嫩、平整整的豆腐块儿；而若没有，豆浆就永远是一锅液体。当然如果你说俺就喜欢豆浆不喜欢豆腐，自是豆浆之幸。

说回豆腐。所以恕我直言，要想从事文学翻译，首先要确认自己有没有这百分之一甚或百分之零点一的文学卤水。自不待言，每个人都有局限性又都有天赋。你可能是个商务文件、外交文件或商务、外交谈判桌子上临阵有余的翻译高手，但未必能胜任文学翻译。而若勉为其难，结果不是“正确的误译”，就是“无条件的精确”。或如弹钢琴，技术炉火纯青，却偏偏击不中灵魂穴位，因而不具有摇颤人的灵魂的力量。唯其如此，翻译硕士专业学位（MTI）教育，一般都不把重心放在文学翻译的训练上面。极端说来，那东西不是培养和教育出来的——能否成为文学翻译家，关键不在勤惰，而在颖悟，不在知性，而在悟性。文学有什么用？一个作用就是培养直指人心的感悟能力，培养悟性。理所当然，包括文学翻译在内，搞文学的人自己首先要有这样的能力或悟性。说白了，得有文学细胞。

下面谈第二个误解，对于外语学习的误解。很多家长都认为外语学习越早越好，最好从娃娃抓起。而我这个外语出身又教外语的人，对此一向持怀疑态度。觉得较之外语，培养母语的语感更是优先事项。而语感，其实就是对于语言的悟性、“悟”的能力。山西作家韩石山一次给中学生做讲座的时候说中国的旧式教育并非一无是处，比如死记硬背古文古诗打下的“童子功”，就对培养悟性很有作用。让我说得玄乎些，母语、母语学习过程中形成的语感、悟性，乃是我们接收云天信息、宇宙隐秘信息的“天线”，是贯通天人之际的“隧道”。问题是母语语感、语言悟性的幼芽是十分敏感而脆弱的，一旦错过娃娃阶段这个最佳萌芽期，可能一辈子再无机会。而这，小而言之，影响语言悟性、审美悟性；大而言之，影响人的幸福感——沦为“巴山夜雨”“晓风残月”的弃儿亦未可知。说到底，学外语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扩充幸福感，倘若丢了这部分本应属于你的语言审美愉悦带来的心灵幸福感，那值得吗？

当然，如果你有独特的语言天赋，过目成诵，过耳不忘，学起来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彼此兼顾，两全其美，自是另当别论。或者假如现代医学能使每个人至少活到一百八十岁，那也不妨一试，毕竟时间绰绰有余，今天不行还有明天，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总能学出名堂。而像现在这样六岁要上小学，十二岁要上中学，十八岁要上大学，一路中考、高考以至国考尾随穷追不舍，那就要算时间账、成本账、效益账，分出轻重缓急，把高耗低效的外语姑且排在次要位置，而把关乎悟性、关乎审美、关乎心灵幸福的母语语感首先打磨锋利为好。

事实上，堪称文体家的一代文学大家如鲁迅、钱锺书、郭沫若、季羡林、傅雷、梁实秋、林语堂、张爱玲、余光中和木心，几乎都是自幼熟读经史，长成习得外语的。故而国学西学熔于一炉，母语外语相得益彰，每每集作家、翻译家、学问家、教育家于一身。纵使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邓稼先、竺可桢、王淦昌、华罗庚、陈景润、李四光、袁隆平等据说离不开英语科技文献的科学家，也未必是英语从娃娃抓起的战果。不信请找出一位来！

2022年3月14日 ezhmSeeu0P2KDsCyNovkZp0i31xGX/9LGEL7YlNsUQbStueBT865Y1Ihsx5DsJ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