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50后”。加上“60后”,我们这代人有可能是历史上兄弟姐妹最多的一代。多则六七个,少则四五个,仅仅十五六年,全国人口就从四点五亿蹿升到六亿,差不多一年净增一千万。理所当然,计划生育的重任、一对夫妇一个孩儿的重任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代人头上。转眼二三十年过去。做梦也没想到螺丝会开始松动:去年实施“单独二孩”,即双方均为独生子(女)的夫妇可生二孩;今年又进了一步,普遍二孩也将成为可能。当然,几孩都和我们这代人没什么关系了,老了。若问对此有何感想,老实说,一下子还真有些讲不出来。拍手称快?惊诧莫名?抑或忧心忡忡?
我是父母的长子,下面依次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即父母有六个孩子。国家实施独生子女政策以来,母亲不止一次对我感叹:“要是只生你一个该有多好!生一大帮子,吃没吃,穿没穿……”是啊,生我那年母亲自己才二十岁。如今的二十岁女孩,正欢天喜地上大二,兴高采烈逛超市,而母亲却在东北一间四面泥巴墙的农舍里生下了我——初冬时节在大灶前的柴草堆上拿剪刀蘸一下大铁锅里烧开的水,亲手剪断婴儿的脐带。母亲的人生也从此进入不断生儿育女日夜操劳的苦难岁月。日子过得最紧的时候母亲甚至冬天没有棉裤穿——做完我们几个小孩儿的,棉花没有了,布没有了。要知道,那可是真正滴水成冰的东北!不仅如此,今年暑假回乡时听大弟说,因为没有吃的,母亲曾就着盐水喝高粱米汤,直喝得反胃,又大口大口吐了出来,而母亲当时正怀着最小的妹妹。时值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这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显然也同子女过多有关。六个子女给母亲带来了什么呢?吃不完的苦,操不尽的心,白天种地喂猪,夜晚补衣缝被,有肉舍不得吃一口,有蛋舍不得吃一个,有衣舍不得穿一件……用母亲的话说,“吃没吃,穿没穿”。
那么作为长兄的我对弟妹们的感觉如何呢?我们之间各差三岁,我上大学离家前三个妹妹都还小,几乎没什么接触,连话都好像没说过几句。真正打交道的只有两个弟弟,尤其大弟。和他一起在山坡灌木丛中捉蝈蝈,一起步行三四十里去看外婆,一起早早爬起摸黑去生产队牵毛驴拉碾子,一起在雪中拖着爬犁(雪橇)上山砍柴,下山时他在爬犁前“掌舵”,我在爬犁后拖着柴枝梢以免爬犁速度失控……但更多时候是我一个人躲在一边看书。我喜欢这样。若问没有弟妹们我会不会感到孤独,我想基本不至于。而若没有书,我肯定会孤独,这点毫无疑问。
若问我对弟妹们或兄弟、兄妹间有没有感情,那还是有的。至今难忘的是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发生在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下旬。我是“文革”期间由乡亲们(时称“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的,学制也不正常,十二月份匆匆毕业。毕业后在家没待几天就要匆匆赶去远在广州的单位报到。记得离家那天格外寒冷,西北风卷着雪花从西山头“嗖嗖”扑向东山头。父母和弟妹们沿着西山脚下的羊肠小道送我去一两里外的火车站。登上绿皮火车,手扶车门一回头,看见二妹眼睛闪着泪花。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明显感觉出兄妹间的感情。准确说来,感觉出了妹妹对我这个哥哥的感情。那一瞬间的泪花,连同母亲那单薄的棉衣下突起的瘦削的双肩,永远留在了我眼底、心底。几年后我当大学老师后看着班上港澳女生花花绿绿说说笑笑的身影,眼前时而浮现出二妹的泪花;十几年后留学日本期间看着日本女孩子手拿雪糕或易拉罐饮料的身影,眼前又倏然闪出那晶莹的泪花,闪出乡下三个妹妹一身寒碜的衣衫。每次我都十分不忍和心酸。同为女孩子,同样的年龄,相差为什么天上地下?太不公平!这么着,在日本时不知多少次我都宁愿渴着,也不去自动贩卖机前投一枚百元硬币买一罐饮料。八十年代,一百日元可换十元人民币,而十元人民币在国内差不多够给妹妹买一件衫……
在这点上,弟妹们尤其妹妹们的存在或多或少影响了我的感情生活,进而影响了我的经济生活。即使在每月工资几十元钱的年代,回乡探亲前我也一定要给三个妹妹每人买一件衫。想到她们接过衫时的笑脸和穿上后漂亮的姿影,身在异乡街头的我不由得浮起笑容,胸口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幸福感。
后来她们、他们大了,结婚了,日子好了,兄弟、兄妹间似乎反倒缺了什么,缺了过去那种宝贵的什么。记得去年“五一”前后我趁去北京讲学之机回乡住了几天。弟妹们跑来看我,话没说几句就凑到另一个房间打牌去了,打得热火朝天,剩下我一个人冷清清躲在房间角落里看书。像几十年前的我?像又不像。那时的我躺在一边看书是因为弟妹们还小,大多看不懂书。现在都看得懂了,却仍我一个人看书。那时看书的我全然不觉得孤独;此刻看书的我却油然涌起了孤独感。若说孤独感是弟妹们带给我的,那不公平;而另一方面,如果打牌的不是弟妹们,我同样会感到孤独吗?假如母亲健在,她还会说“要是只生你一个该有多好”吗?我不知道。
说回开头说的二孩话题。前不久去南昌,那里一位大学同事看着南昌街头熙来攘往的人流,忽然对我说:“不知为什么要放开二孩,你看这街上,没等放开都这么多人!”是啊,人是够多的,而南昌又不是多么吸引人的城市。整个江西省人口也才四千五百万上下,在各省里边算是人口少的。说到人口,河南一位熟悉历史的教授告诉我,三国时期三国加起来总人口才七百八十万!而七百八十万却有那么多人才:文有卧龙凤雏周公瑾,武有孙策吕布关云长,以及神医华佗、建安七子、貂蝉二乔。更不用说曹孟德横槊赋诗、孙仲谋坐断东南、刘皇叔……正可谓群雄并起,星月交辉,成就一个彪炳青史、声播海外的非凡时代。
七百八十万,多乎哉?不多也!
十三亿六千七百八十万,多乎哉?不多也!
2015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