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口家的贫困状态以及清作左手的残疾依然如故,而此时清作已经虚岁八岁了。
明治十六年(一八八三年)四月,清作到翁岛三和小学上学。今天,这所学校的校名还保留着,但原来的校址比现在的位置稍稍偏东。清作入学时,学校仍然采用在地板上摆矮桌这种寺子屋 似的做法,学科也分为初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初级、中级为三年制,高级则为四年制。
刚上小学那年,清作获得了郡政府颁发的二等以及三等的成绩优秀奖;后来在初级三年,即相当于现在的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得了一等奖,再往后他就一直保持着学习成绩第一名的位置。入学时,他连买书、墨的钱都没有,多亏希佳以前帮工的那户人家有个叫代吉的孩子和清作同年级,承蒙他们的好意,这才备齐了学习用品。但在学习方面,他从不输给任何人。
不过,孩子们正处在调皮的年龄,他们给清作起了个“手槌”的绰号,动不动就嘲笑他。刚开始的时候,清作还试图反抗,但明白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后,他只好躲开他们。到后来由于不愿听到他们叫自己的绰号,清作曾一度旷课,一个人在山野里消磨时间后直接回家。每当这种时候,希佳就用她那与生俱来的倔强劲儿鼓励清作:“你的手不好使,不能干农活儿。不过,你的脑袋好使,就用学习回敬他们好了!”
听母亲说过几次之后,清作也慢慢理解了母亲的心情。要想弥补残疾带来的缺憾,只能靠学习。就这样,清作更加努力地学习起来。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大队长,后来在全学年总评中又获得成绩最优秀奖,成为“生长”,被指名为代用教员。这是当时学校里将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当作临时教员而使用的制度,在教师短缺的地区常常采用这种方法。
希佳太高兴了,她不惜借钱为儿子买了一套当时只有个别学生才穿的洋装。清作穿上这身衣服,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课堂上。
但毕竟清作还只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而且个头又比别人矮一截,身穿肥肥大大的洋装登上讲台的样子实在很滑稽。看到这个以前一直和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经常受欺负,被叫作“手槌”的贫民孩子给自己当老师,那些被他教的学生们很是不乐意。他们为了给个子矮小的清作出难题,故意撤掉讲台,还故意往他套着袋子的左手上撞。为了阻止他们的恶作剧,希佳甚至还特意到教室去看着他们。
总之,身份是学生,而实际上是教师的这种奇妙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清作上六年级,准备参加毕业考试的时候。
当时,必须接受上一级高等小学的教师以及督学官的考试,考试合格后才能从小学毕业。清作毕业的这一年,随郡督学官一起到三和小学来的还有猪苗代高等小学的首席训导小林荣。
小林荣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问了很多他家里的情况,并且告诉他,如果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他商量。希佳听清作说起此事后,她马上带着儿子一道去小林荣家拜访。在这方面,希佳的性格与少年时代性格内向的清作完全不同,她对任何事情都很积极,不扭捏。这种性格对后来的清作影响很大。
在小林荣家里,希佳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他们家的基本情况,包括家里经济情况很困难,孩子小时候被火烧伤以及想让孩子上高等小学却苦于没钱,等等,简直就像在撞大运一样。小林荣被他们母子俩的真情深深感动,极力主张让清作进猪苗代高等小学学习。
“既然他的手有残疾,就算让他现在去工作,也赚不了几个钱。上高等小学所需的费用实际上也没多少,我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该让他继续学下去。”
得到小林荣的鼓励后,希佳下定了继续供孩子上学的决心。虽然过去大家一直认为清作很优秀,但那毕竟是在三城潟那所规模很小的学校。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得到了猪苗代高等小学教师的肯定。
希佳将额头抵着榻榻米,反复表示:“如果能让这个孩子上学的话,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今后还请您多多照应。”
从另一个角度看的话,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清作手有残疾反而给他带来了好运。如果这时的清作身体健全,那么也许希佳就不会考虑再让他继续求学了。
“这孩子是个残废,我必须照顾他一辈子。”可以说正是这种使命感促使希佳下定了决心,才使清作能够得到升学的机会。
可是对于让清作升学这件事,周围的人并不认同。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去上高等小学的只限于村长或是那些有钱商人的子女,如果是老百姓的孩子,与其让他到那种地方去上学,还不如让他赶快学会干农活儿。
当地人都不以为然地议论:“让一个残废儿子上高等小学,希佳是不是疯了?”
但是在不肯服输这一点上,无论是希佳还是清作都不落人后。况且对于别人的说三道四,他们二人也早已习惯了。
从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年)四月开始,清作每天走三里路,往返于三城潟和猪苗代高等小学之间。
在猪苗代高等小学,清作很快又脱颖而出,一跃成为年级第一名。
为了让自己学习,妈妈和姐姐每天都在含辛茹苦地劳作,如果从自己身上拿走学问,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手槌”这个绰号了。可以说这种别无选择的迫切心情驱使清作更加努力地学习起来。
但是,家里的生活窘境却丝毫没有改变。佐代助酗酒更厉害了,他到处喝酒,到处赊账,欠的债越来越多。因为还有以前欠下的债务压着,所以只靠母亲和姐姐两个女人的劳作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虽说手有残疾,但是让已经十五岁的男孩子上高等小学,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实在有些过于奢侈。到了这个年纪,别人家的孩子都已在田里劳作,可是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家还在让他们的儿子上高等小学,这是多么不自量力、多么傲慢的行为啊!希佳非常清楚这一点,可如果现在让清作回来种田,那么以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希佳想到要给长女伊努找个倒插门女婿,让他来继承野口的家业。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增加劳动人手,而且清作也可以继续安心上学。为了让清作继续他的学业,同时又可以避开外人如刺一般的视线,这好像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伊努根本不接受这个提议,说得多了,逼得紧了,她索性离家到附近的官户人家当用人去了。
伊努虽嘴上说“我不能绕过清作这个男孩子继承家业,那样做太不像话”,但实际上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自己绝对不愿被迫继承这个一贫如洗、债台高筑的家,不愿像母亲那样辛苦一辈子。本来她就对母亲偏爱弟弟一直心存不满,这次更是对母亲想用女儿继承家业来达到让弟弟继续读书的做法非常不满。在这方面,希佳对清作可谓用心良苦,尽心程度也有些不太正常。虽说母亲有怜悯清作身体残疾这方面的因素,但是在对待自己以及与清作年龄相差较大的小弟清三的态度上,伊努还是感到了明显的不同。她甚至用离家这种方式拒绝母亲的提议,实际上也是对母亲这种做法表示反抗的具体表现。
遭到伊努拒绝后,希佳很快又想到一个办法,即给清作娶媳妇。对方是和自己有一定血缘关系的二瓶佐太郎的女儿,此女名叫乙女,年芳十九。虽然乙女比清作大两岁,不过希佳娶这个儿媳妇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她干活儿。
只把儿媳妇当作劳动力,这在当时还非常普遍。一切都是为了让清作继续上学。在这一点上,希佳做得非常彻底。也许形式上有所不同,可希佳和当代为教育孩子而费尽心思的母亲们几乎没什么两样。
不过,这一次是清作本人表示反对了。他以自己刚满十七岁就结婚还太早,而且现在娶亲只会碍手碍脚为由拒绝了。虽然思想上还有些模糊不清,但是清作这时候已经在考虑总有一天自己要走出三城潟这个小地方。
“还是不行吗?”
希佳计谋用尽,最后只能发出一声轻叹。既然这样,为了缓和外界对他们家的看法,也许只能让清作停学了。希佳想来想去,结果只是把女儿赶出了家门,而且对二瓶家还欠下了人情。
“妈!我会尽量找工作,请您一定让我继续上学。”清作悄然垂下了他那剃得光秃秃的脑袋。
“好了,没事了。妈妈我还可以继续努力嘛。”
希佳更加振作起精神来。只要有“为了这个孩子”的想法支撑着,自己就会变得无比坚强。从某种意义上说,希佳属于过去那种为了孩子鞠躬尽瘁的典型的日本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