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济生学舍的讲堂是木结构建筑,里面摆放着一排排长桌、长椅,大点儿的地方能容纳五百名学生同时听讲座。学生中有的看起来像壮士;有的穿着时髦,看起来像绅士;还有人身穿和服裙装,脚上趿拉着草履或木屐。学习比较认真的学生多坐在前排,而学习差、吊儿郎当的学生则坐在后排。由于当时社会上还残存着一些明治维新争斗的血腥气,学生当中有很多脾气暴躁之人,为了不招惹他们,女学生们都把头发束起来,穿着男装来上课。
对清作而言,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听正式的医学课,因太过高兴,有时候他从早到晚连续十四个小时坐在那里听讲。
来这里讲课的教师大多是刚从德国或法国归来且就任于帝国大学的少壮派学者,正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充满了肩负着日本医学界未来的自负和豪情壮志,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刚刚学得的晦涩难懂的新知识。他们根本不理会对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只管自顾自地一股脑儿地往下讲。说他们是为了整理自己学得的新知识,才来这里讲课的,可能更贴近实际情况。掉队的学生多是因为他们讲的内容太难懂而失去了信心,但是清作却拼命紧跟,即使他们故弄玄虚地写一黑板外文,清作也没有退缩。
因为讲课中涉及考试的内容极少,即使听得再多,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清作从夏天开始集中精力只听有关临床医学方面的内容,为十月份后期的医师资格考试做准备。
梅雨季节过后的初夏时节,清作在学舍遇到了山内夜音子。当他准备来东京时,就听说夜音子也立志要当医生,而且她正准备到东京游学。但后来一直没有音讯。清作从会津若松出发前,曾特意到她家拜访,结果还在她母亲面前碰了钉子。这是这段时期里,清作最后一次联系夜音子。
夜音子在表兄菊地良馨的帮助下来到东京,此后就一直在顺天堂医院当护士。因为夜音子的父亲山内章过去就是顺天堂医院的医师,也是会津藩的藩医,所以夜音子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医生,振兴家业。
作为实现这一愿望的第一步,她先到顺天堂医院当了护士,可是她过去的亲戚朋友都对她立志要当医生的想法持反对意见。现在这个年代虽已无法想象,但是在当时,大家普遍认为女子不应该从事充满血腥味的职业,除非她精神有毛病。
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夜音子从顺天堂医院逃了出来,在父亲的朋友的帮助下,来到济生学舍学习。仅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岀,夜音子的性格与其柔和的外貌完全不符,她是个相当有个性的女子。
夜音子这时已经知道清作和自己在同一所学舍学习这件事了。因为即使在济生学舍,清作也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学生。他虽然其貌不扬,左手还有残疾,但总是坐在最前排,非常专注地听讲。而且清作还时常在讲课的空余时间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些英语或德语,滔滔不绝地进行演讲。
清作把自己当成了少壮学者,但其他学生却觉得他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实际上,只要看到他好几个月都没去理发店剪过的乱蓬蓬的头发,以及看上去好像沾满了污垢的和服,大家就不禁皱起眉头。
夜音子在这里第一次看到清作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当时清作正一个人在黑板上拼写着也不知是对还是错的英语单词。夜音子虽非常吃惊,但并没有熟识到主动上前打招呼的程度,而且她对他也根本不感兴趣。在楼道里看到夜音子时,清作着实吓了一大跳。他甚至以为自己搞错了,赶紧追上去,问道:“你是若松的山内夜音子吧?”
看到夜音子点头,他马上开始进行自我介绍。
他一口气讲述了从若松出来后自己先考过了前期的笔试,然后到了芝区的伊皿子坂的高山牙科医学院,现在又来到本乡等一系列情况。他甚至还相当得意地告诉她,这次的后期考试自己也应该没问题,肯定会通过。
清作本来就喜欢自吹自擂。因为他经常毫不掩饰地夸耀自己,所以曾经有人在背后嘀咕,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有点儿不太正常。不过,他这种厚着脸皮推销自己的积极态度,对于日后他进入美国社会还是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但在夜音子眼里,他并不是个令人心动的谈话对象。她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点头听着。这时候的清作对于女人认识得还很不够,他只是简单地认为,只要说明白自己多么出色,女人就会为之倾倒。
看到对方对自己不感兴趣就放弃的话,那就不是清作了。每次上课,他都坐到夜音子可能会去坐的位置附近等着她。如果夜音子坐到别的位置,他就会站起来挪到她旁边去。课间休息时,他还会问她有没有问题,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就主动为她当义务教师。在这一点上,清作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
不过说实话,以夜音子的实力,这一时期她已有好几个讲座都跟不上了,而为她进行讲解就成为清作最大的一件乐事。有一次,当夜音子说她想知道头盖骨的概要时,清作甚至擅自把高山牙科医学院的头盖骨标本拿出来,还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尽管他如此努力地追求夜音子,夜音子也对他表示感谢,但她从未向他表露过好感。她只是把他当作有些烦人却好用的同乡朋友看待,从未超出这个范畴。
但清作仍然不死心。当他听说夜音子的表兄菊地良馨在警察局当法医时,就查找到他的宿舍,亲自登门拜访。面对这位突然到访的客人,菊地良馨感到非常惊讶,但是当他听说对方不仅认识夜音子,而且也是立志学医从会津出来的老乡时,才把他让进了门。
菊地和夜音子很像,也是长得又高又瘦。他性格相当顽固,很有些会津人的特点,同时性情又很爽快,清作很快就和他亲近起来。这种时候,清作往往会找些对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去迎合。要说清作没骨气,倒也真够没骨气的,但这同时也说明清作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清作乍一看是非常猥琐的一介书生,聊起来却是个博学才子,从医学到汉文,从英语到德语,样样皆通。良馨非常佩服清作的博学,深深为他的学识所折服。
可即便清作跟她的表兄混得很熟,夜音子也并未因此而和清作亲近些,也并未改变以往的态度。对夜音子的追求得不到回应,这种无法泯灭的焦虑使得清作开始频繁出入花街柳巷。
在芝区的伊皿子时,清作开始接触女人,他被学院的看门人带到洲崎玩过一次。在三城潟时,虽然乙女一直和他们同住在一起,可清作连乙女的手都没碰过一下。来到东京以后,他才有了第一次经历,尝到了玩女人的乐趣。
因此,清作只要手里一有钱,马上就会跑到那里去享乐一番。在芝区的伊皿子时他没有钱,去的机会还很有限,但是到了本乡之后,他就开始频繁地出入深川、吉原,到处游玩起来。
这样一来,即使每个月给他十五元钱,到手后也会很快被他挥霍殆尽。从芝区的伊皿子搬到本乡之后,他仍然不断地要钱,主要原因是他经常出去玩女人。守之助对此也多多少少有些觉察,而且好几位朋友都劝说他:“你还是不要再给那么自甘堕落的男人钱为好。”对此,守之助却故意装作不知情。
清作确实爱玩,但他同时也很好学,并不会因为在花街柳巷被中意的女人缠住而不能自拔。守之助认为清作只不过是由于得不到心爱之人的欢心而烦闷,才去那种地方发泄的。
这种看法基本上是正确的。清作出去玩乐完全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女人,而是为了给自己旺盛的精力寻找宣泄的出口。有时候正在学习时,他突然就会无法忍耐。一旦跑去玩过之后,清作很快就神清气爽地回来了,仿佛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对于清作来说,花街柳巷是个不需要装腔作势、强颜欢笑的地方。也就是说,在那里,他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的脸色,可以随心所欲地尽情玩乐。
清作不擅长存钱,一旦钱到手,很快就会被他挥霍一空。等钱用完了,他又会带着一副马上要去自杀似的表情去找人要钱。
正如清作所说的那样,在守之助专心经营医院之后,医院的经营状况有了明显好转。给他五元、十元根本不成问题。开始的时候,守之助还每次给他两三元,可是要得太频繁,他也就无法招架了。因为守之助知道钱一到清作的手里,马上就会被花光,所以后来干脆把每个月给他的十五元钱分成三次支付,可这样还是无法治愈清作的缺钱病。
清作依然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任由乱蓬蓬的头发疯长,脚下趿拉着严重磨损的木屐。他每个月只洗一次澡,而且还是用在太阳下晒热的一木桶水。
守之助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劝告他说:“你就不能把自己弄得再干净点儿吗?”清作虽点头称是,但并不见改正。
“别看外表不怎么样,我终归是可以通过医师资格考试的。”这种自负使得清作变得不拘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