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芝区的伊皿子的高山牙科医学院的建筑已荡然无存,但在当时则是一栋木质结构、没有门面的二层小楼。楼门旁边如果没有“高山牙科医学院”这块牌子的话,人们会以为那里只是稍微大一点儿的民宅,从而忽略它的存在。但进去往里走,地方还是比较大的。现在这里盖起了某公司的单身宿舍,周围建起了高高的石头围墙。
正如房子本身已经荡然无存一样,周围的景观变化也很大。
牙科医学院就在芝区的伊皿子坂快到顶的位置,朝西而立。在江户时代,这个坡被称作“潮见坂 ”。当时从这个坡向东望去,从芝浦到东京湾都尽收眼底。这个坡位于三田町和芝区的伊皿子町的交界处,和过去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过去这里路更窄,坡也更陡。从坡顶向相反的高轮方向去的下坡叫作“鱼篮坂”,因附近有取自中国传说的鱼篮观音而得名,这个坡与当时相比,也变得平缓多了。“鱼篮坂”西侧则是名为高轮西台的大面积台地。清作在这里的时候,这个台地中央建有海军医院,再往前去就是海军基地。这里寺庙和墓地多,以泉岳寺为首,还有长应寺、了莲寺、常诠院等十座寺庙。增上寺也在附近。
清作就在这个高台上的学院里生活,每天俯瞰着东京湾。
当时港湾里的船只少,海岸线也比现在近得多,潮起潮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再从西向南看是高轮地区宁静的民居,白金村恬静的田园风光展现在眼前,呈现出一幅现在难以想象的、悠闲自在的景象。
说在这里养精蓄锐可能好听些,可实际上清作现在也只相当于下等杂务工,而且还未被正式录用。他的工作主要就是打扫楼道和房间,擦灯罩,摇铃,外加跑跑腿。
他外表寒酸,穿的衣服又脏,根本无法让他当大门收发员。清作对此感到不满,经常偷懒耍滑。他尤其厌恶做的就是擦油灯的玻璃灯罩,因为他的左手不好使,所以很难扶住细细的灯芯。
自从学习德语后,因太过投入,以致连打扫卫生、摇铃的活儿都给耽误了。深受其害的是一个叫菊地的收发员,他虽怒不可遏地向清作提出抗议,但清作毫无悔意。
清作认为,让菊地这个没能耐的家伙帮自己干点儿打下手的活儿是应该的,可对于比他先来的菊地来说,他的这种做法根本令人无法接受。菊地忍无可忍时,就到血胁守之助那里告状,而守之助也只是假装听着,不把这当回事,并未协调解决。虽说清作是靠他出钱才能去学习的,但他对清作学习的那种近乎极端的投入精神深感钦佩,也不太好说什么。
终于迎来了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年)的新春。这一年的二月份,清作历时四个月的德语学习结束了。
“这样就已经差不多了。”
他自鸣得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现在他不仅可以用德语对话,而且能够不借助字典读原著了。清作在语言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外语学习不讲究逻辑,而是靠语感。清作找感觉很快,他首先跟着复述,记忆,再渐渐进入语言境界。
这不仅与他天生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有关,而且会津方言造成的自卑感也在此得以体现,成了他学习外语的动力。
这样,已经掌握了英、法、德三国语言的清作开始通读学院里所有的医学原著。但只凭这些是无法通过后期的医师资格考试的。为了通过后期考试,还必须到济生学舍去学临床。下一次后期考试是在十月份,距离考试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虽然清作很着急,但进入济生学舍学习就必然需要钱。这次可不是像过去那样只靠一元钱、两元钱就能解决问题的。
济生学舍的讲师们都是在其他地方有教学任务的老师,所以常常在早晨六点或傍晚五点左右这种时间段里开始上课。为了能够按时上课,还必须住到离学校较近的本乡附近才行。如果把住宿费和学费都算进去的话,每个月至少需要十五元。
从会津出来时,渡部鼎曾答应每月给他寄十元钱,可在他来东京一个月后,这笔钱就断了。这一时期,渡部鼎由于女人问题出了点儿麻烦,财政大权掌握在他妹妹手里,他不能随意动用医院里的钱了。就算他能寄钱来,东京离会津这么远,也不能经常跟他要,何况急需时也来不及。
无可奈何之下,清作在高山牙科医学院这里也渐渐成了出名的借钱天才。这一时期,以守之助为首的学院里的职员,甚至连学生都深受其害。
借钱时,他装出一副可怜样儿,极尽哄骗之能事,借后就再也不还了。他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时间,而那些理由都是随口胡编的谎话,到最后连清作自己都忘了对谁说过这种谎话。清作的“借”简直就是“给我”的同义词。
接任菊地收发员工作的石冢,因为清作耽误了工作,想批评清作,但一见面清作就跟他要钱,吓得他连意见都不敢跟清作提了。
可就算他是借钱天才,每个月都要想办法搞到十五元钱还是太难了。从职员、学生那里筹措到的根本不够用,无奈只能靠自己的后援血胁守之助。这样决定之后,清作再次提出借钱的要求。
“十五元钱?”说完这句话,守之助沉默了。守之助的工资虽然涨到了七元,可清作现在要的是他的工资两倍以上的金额,这可就难了,简直不可能。为此,守之助只能拒绝他的要求,但那样一来,以前对他的关照可就都白费了。守之助还在冥思苦想时,清作却微微一笑说:“我倒有个办法。高山院长不是常说医院不挣钱吗?”
高山院长当时一边教那些报考牙科的学生,一边经营着牙科医学院,实际上等于一个人兼顾着医科大学和附属医院两方面的工作。高山是这两方面的负责人,而血胁守之助则主要负责给学生授课。原本就比较学究气的高山,既要教学,又要进行临床牙科病的治疗,除了这两方面繁忙的业务工作之外,还要考虑经营,他早就有些难以承受了。因此,他从根本上否认医院能赚钱。
“您干脆从高山院长那里把医院接过来自己经营怎么样?”
“我吗?”守之助都听呆了。
可清作却满不在乎地说:“高山院长本来就忙,我觉得他根本就不适合从事经营医院这种烦琐且空耗精力的工作。如果您主动提出希望他把医院交给您管理的话,我想他会同意的。那个医院怎么可能不赚钱呢?您如果专心从事经营的话,肯定会比现在的状况要好得多。”
“然后呢?你想怎么样?”
“那样的话,您的工资就会比现在多得多。借给我的十五元钱也就……”
守之助陷入沉思:这是多么不着边际的想法啊!上一次给他两元钱零花钱的时候,他就怂恿自己跟院长提出涨工资的要求,而这次他又撺掇自己连医院的经营权也夺过来。他的逻辑就是,这样一来,你也舒服了,我自己也可以放心拿你的钱了。
“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出口。”
他摇着头否定了清作的提议,可回头一想,这确实是个很有诱惑力的计划。守之助虽然佩服高山院长的学识,但至今为止,一直忍受着低收入给学生们授课,他自己也有一肚子不满。而且他确实希望能接触患者,为患者诊病、治病。要达到这一目的,或许清作所说的办法最直接可行。
“就算说了,高山院长又怎么可能答应呢?”
“你先别泄气,还是试试吧。我觉得没问题。”
清作似乎相当有把握。在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的怂恿下,两天以后,守之助小心翼翼地向高山院长提出了这个建议。“请让出医院的所有经营权”,现在来看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切实际,但在当时那个把经营医院当作邪门歪道的时代里,虽然确实有些厚颜无耻,但并不算特别失礼。
在听到这个建议的一瞬间,高山院长还是惊呼道:“你疯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看到院长您又是忙学校,又是忙医院,整天愁眉不展,我也很难过。我虽然能力有限,但如果尽最大努力专心于医院的经营,那么您也可以轻松一些,医院的状态也能比现在有所好转。”
清作调查研究医院收支情况的资料表明,只要积极宣传,增加治疗费用的话,完全可以达到收支平衡。
“你说你真的能使医院盈利?”高山院长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陷入沉思。的确,医院的经营对他来说相当烦琐。说是让出经营权,而实际上院长仍是医院的法人代表这点不会改变。总而言之,在目前经营惨淡的情况下,守之助能够忍受低工资待遇为他努力工作,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事太突然了,让我先考虑考虑。”高山院长到底还是没有当场就答应下来。
守之助看到有点儿希望,于是就试着用清作调查得到的资料数据说服院长。一个月后,高山院长终于接受了守之助的建议,同意将经营权全部交给守之助。
“成功了!”
他们用了当时年轻人特别喜欢用的这个词。这个词所洋溢着的明治气概,恰巧说明了他们二人的兴奋心情。
“看起来,只要敢于尝试,什么事情都有成功的可能。”对于事态出乎意料的进展,守之助不禁感慨万千。
“人只要真的想做一件事,几乎没有什么做不来的。”在这一点上,年轻的清作倒显得老到不少,“那么,从下个月开始,你就能给我十五元钱了!”
与成功的喜悦相比,把这件事情先落实了才是更重要的。
“当然,多亏你出主意,我才能得到医院的经营权。我答应你,每个月给你十五元钱。”
“一定噢。一切就都拜托您了!”
半个月后,清作搬进了本乡四丁的学生宿舍。这里离一年前刚到东京时住过的宿舍不远,但这次他借的却是二层一间窗户很大、面积也比较大的房间。从这里到济生学舍慢慢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