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作十七岁做手术时,当地人为他展开了更大规模的援助。
清作早就盼望着能治好自己这只像棒槌一样的手,哪怕只能抓东西、拿东西也好。而现在,这只手也只有在写字的时候起到镇纸的作用,何况形状也太难看了。
做手术到底能不能治好还是个问号。他四岁的时候被烧伤,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三个年头了。因为一直都是手指弯曲着贴在手掌上,所以食指和无名指也都还保持着少儿时期的状态,几乎没有长长,只有粘连程度较轻的大拇指能稍微好一点儿。
清作心想:如果能把粘连在一起的部分割开,可能就会好用很多。虽然不期望手指能够自由活动,但也许能握住个小棍儿什么的。
清作再也不愿意把左手继续包在布包里了。那是母亲希佳用棉布缝制的像袋子一样的东西,过不了两三天,上面就会沾满污垢,变得黑乎乎的,而且还经常开线。为此,希佳还给他做了两个备用的,脏了可以马上洗,但是他一想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得不把手这么裹着过下去,就连洗布包的劲儿都没有了。
每次看到这个布包,他都不由得对黑布产生一种憎恶感,甚至还曾把它扔进火里烧掉过。自己一个人学习的时候,他总是把布包摘掉,可是不经意间目光落到那只难看的手上时,学习就会被打断。他一直盯着这只怪模怪样的手看,渐渐地就气不打一处来,有时他忍不住会使劲把它往桌子上蹭,或者用牙咬。由于太过用力,疼得他直哭,可是等出了血,他的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
到了高等小学以后,虽然再也没有人骂他是“手槌”了,但是很明显,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以前,清作就是利用他们的同情心,向他们索要财物的。
“头脑如此聪明,却又穷又残。”这一理由似乎足以给那些乐善好施者带来某种快感和满足感。清作讨好他们,堂而皇之地接受他们的施舍。一方面他充满了自负,认为自己确实优秀,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些人在施舍的过程当中应该也得到了快乐。他暗暗在心里琢磨:残疾也要看你如何去利用。但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去解释,残疾就是残疾。无论你利用残疾博取别人的同情也好,获取别人的财物也好,残疾这一事实却无法改变。
如果能找到一位好医生,说不定能治好。可想归想,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医生,就算有,他也没钱去做手术。
经过反复考虑,清作想出了一个办法。如果在作文里大大方方地述说一番残疾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会怎么样?把至今为止自己所受到的屈辱和内心承受的痛苦都和盘托出,肯定会博得大家的同情,然后就可以等待援助自己的人出现了。
大家早就知道自己手有残疾这件事,正因为大家知道,所以才对自己表示同情。那么继续遮遮掩掩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不如正大光明地将其公之于众,以博取更多的同情。清作一改过去只针对个人的做法,这次他要在公众场合将自己展现出来。
正因为是在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之后才写的,所以这篇作文写得相当好。总体上看,清作可以称得上是位名文大家。他所写的文字虽然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太夸张、太唯美,但轻重缓急确实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仅充满了节奏感,而且文笔流畅,一气呵成。
班主任小林荣在读过这篇作文后深受感动。文章不仅结构紧凑,而且毫不掩饰他的内心活动。文中他不是简单地倾诉少年内心的痛苦,而是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了人们心灵深处的卑劣与软弱。小林荣认为把这一切都藏在自己心里太可惜了,于是传给教员们看,然后又进一步念给全体学生听。
在这之前,学生们只知道清作虽有残疾,但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和大家有些不太一样,而现在,他们听了这篇作文后都深受感动。平时看清作傲气十足的样子,没想到他心里还有那么多痛苦,大家一下子觉得清作好像变得亲切了。
小林荣看到学生们的反应后,提出了一个建议,希望大家筹资为清作治病。
首先响应这一号召的自然还是前面提到过的八子弥寿平、秋山义次、松江源次等人,他们率先捐钱。受其影响,同年级的学友们开展起各自筹集十钱的活动,然后不足的部分由教员补齐,终于凑足了十元钱现金。为了一个学生,竟募集到了这么多钱,这在猪苗代高等小学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清作登上讲坛,毫不忸怩造作地向大家表示了谢意。对于清作来说,这正是他所要达到的目的。
在凑齐了十元钱之后,小林荣开始为他寻找治病的医生。
征求过几个人的意见之后,他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最近刚从美国回来且刚在若松市开业行医的渡部鼎身上。这个人蓄着将军胡子,身着西服,扎着领结,是所谓走在时代前列的时髦人物。但同时他与女性的关系也相当混乱,后来这方面还给清作造成了很多麻烦。
手术医师已经确定下来了,清作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若松。
渡部医师在看过清作的手之后,做出诊断说:“虽然不能完全恢复功能,但经过治疗,应该可以达到能拿些简单东西的程度。”
清作自然很高兴,而母亲则比清作还兴奋,她马上朝着自己信奉的中田观音的方向合掌致谢。
十月中旬,清作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接受了渡部医师为他做的手术。首先往整个手上注入麻醉剂,等痛感消失之后,再把弯曲着的手指一根一根剥离开。粘连程度较轻的大拇指剥离起来比较容易,而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剥离起来却非常难。由于十三年来一直没有进行过处置,手指和手掌之间已经长出了新的血管,只要手术刀稍稍一碰就会流出很多血。
渡部医师一边止血,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进行剥离。已经停止生长的手指萎缩了,只有普通手指长度的一半。由于麻醉剂没有渗透到被紧紧握住的手掌内侧,所以每次手术刀深入进去的时候,清作都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疼痛,后来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医师注意到这一点后,又追加了麻醉剂,继续把手术做了下去。
经过大约一个小时,医师基本上把手指都剥离开了,但是手掌的皮下组织却暴露出来了。他又在这一部位涂上软膏,垫上纱布,然后又把手指用木板固定在伸展开的位置上。
这位渡部医师虽是外科医生,但他的专长是腹部内脏的手术,并不擅长做手脚方面的外科手术。烧伤后的整形手术本来应该属于整形外科的范畴,但那时候还没有这方面的专业医生,只能由外科医生大致处理一下,这种处置很难说恰当。
对粘连在手掌上的手指进行剥离、拉直,这是连清作这样的外行人都能够想到的做法,而渡部医师所做的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简单处置。之所以说他比外行人显得稍微专业一些,是因为他在进行剥离之后,为了不让手指弯向内侧,还用木板进行了固定。但实际上,照这种做法,手指早晚还是会弯向内侧,再次与手掌粘连在一起。人体的任何部位,无论是手脚还是内脏,只要是裸露在外的部位,它们相互之间就具有相互吸引,最后粘连到一起的特性。像清作这种情况,只是简单进行剥离还不够,还必须把别的地方的皮肤拿过来盖住创面,也就是说还需要进行植皮手术。
但渡部医师并没有为他进行植皮。就当时的医疗水平来看,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是那个时候如果进行植皮的话,清作的手肯定会好很多。手指关节和筋都还健在,至少应该能够达到拿起或握住牛奶瓶大小的东西的程度。
但是由于没有进行植皮,所以使难得的一次手术变成了没有什么太大意义的努力。虽说用木板进行了固定,但很快由于瘢痕挛缩,清作的手指再次向内侧弯曲,又缩成了拳头似的样子。这次手术,使拇指比以前伸长了一点,还分开了食指和中指,可以勉强握住铅笔大小的东西了。但与当初的损伤程度相比,并未得到明显改善。
后来清作到东京以后,虽又重新做过手术,但结果也不太理想。
总之,手术做完后,清作直接住进了医院。
当时还没有健康保险,所有一切费用都必须自付。渡部医院每天的住院费就达到一元二十钱。据说当时若松的一流旅馆每天的住宿费也不过才二十五钱,可见这里的收费标准有多高。
从十元钱里刨除手术费、医药费后,再付每天一元二十钱的住院费的话,根本住不了几天。最后还是靠弥寿平和秋山等人从富裕人家募集来一些钱,才使他能够继续在医院里住了下去。就这样住院住了十天后,清作又回到了三城潟。虽然他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但脸上充满了做完手术后的轻松。这时,清作依然充满期待,以为手的功能会在很大程度上有所改善。这些暂且不谈,为了做这次手术,从十月十四日到十二月二十八日,清作缺课近两个月。因为在这之后又是寒假,所以他实际上差不多缺课近三个月。这期间,因为他无法接受每周进行的口试,所以这一科目他得了零分。不过由于在其他阶段的成绩超群,这一年他的成绩还是第一名。
手术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清作在高等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年,猪苗代高等小学的石川荣司校长退休。随着这次人事变动,首席训导小林荣也将被调到附近的千里小学去。听到这个消息后,清作鼓动学校辩论会的那些学生为小林荣展开了热火朝天的留任运动。
清作从小就不大说话,但那只是残疾带来的自卑感造成的,实际上他并不讨厌讲话。后来听过他讲话的洛克菲勒研究所的博士说,清作讲起话来相当与众不同,虽然往往自顾自地一直说下去,但确实很有激情。
手多少好了一些后,对自己的身体重获自信的清作到处拜访新任校长以及町会议员,不断地向他们陈述小林荣训导多么优秀,对他们来讲如同慈父一般等,恳请让他留任。
从清作的角度考虑,他这样做是为了报答小林荣平时对他的恩德,但是对小林荣来说,调离并不意味着贬职。虽说那边只是普通的小学,但到了那里他会任职训导兼校长,因此他对清作的举动感到很不自在。不知是不是请愿活动起了作用,小林荣的人事调动被推迟至清作毕业后的第二年三月。当年九月,小林荣调入千里小学。
明治二十六年(一八九三年)四月,从虚岁十四岁开始直到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小林荣与清作之间持续了四年的直接联系到此中止,之后清作主要通过书信和小林荣保持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