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家里上演着一幕假结婚的闹剧,可在此期间,清作一天假都没请过,每天到猪苗代高等小学去上课。从家到学校这一里多的路程,下雪的时候相当难走。一到冬天,从邻近乡到这里上学的大部分学生会在猪苗代租房子住,可是清作依然默默地走在积雪覆盖的道路上。
野口家的生活依然窘迫,希佳每天的劳动所得只够全家人勉强糊口,生活状况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吃完上顿没下顿”。
有人传说,那时候清作要到附近的田里抓泥鳅,卖了以后贴补家用。后来野口自己对此予以否认,他说:“就算我们家再怎么穷,母亲也不会让我去卖泥鳅的。”由此可见野口具有很强的自尊心,同时这句话也洋溢着对爱护自己的慈母的信赖。
不过,就算他真的没去卖过泥鳅,但他家也确实没有能力为他买齐上学所需的书本、衣物。从小学到高等小学,清作接受过很多学友及其家人的多方援助,其中对他尤其关照的有八子弥寿平、秋山义次、六角让、小林才治等人。特别是八子弥寿平,因为他的父亲是猪苗代的富豪,而他本人又是思想单纯的小少爷,所以前后不知被清作骗过多少次。
弥寿平非常钦佩清作头脑聪明这一点,加上自己又请他辅导过功课,还请他帮忙代笔完成过写生课的作业,有这些短处握在人家手里,所以也就不好理直气壮地拒绝他提出的无理要求。结果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任由其摆布,最后连笔记本、教科书,甚至外套都被清作拿走了,而在高等小学快毕业时,被他索要的汉文教科书最为贵重。
“大家都有,就我一个人没有,这让我太痛苦了。只要有了这本书,我肯定能成为首席毕业生。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清作说这段话的时候语调极其可怜,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这套教科书名为《标注汉文教科书》,四卷共计三元 钱,相当昂贵。当时一升大米的售价也只不过十二三钱,可见其金额巨大。
弥寿平不仅出身好,家教好,而且比较宽容、大度,听清作这么恳求,他再也无法回绝。而清作正是看透了弥寿平的懦弱性格才去求他的。虽然这看上去是施舍者与受惠者之间的区别,但实际上,弥寿平就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完全在人家的掌控之中了。
这一时期,清作已经学会了如何才能抓住对方的弱点并使对方就范的处世之道。如果说这是从小就不得不接受别人的恩惠、靠别人的帮助才能生存的男人自然形成的习性,也未尝不可。但有意思的是,清作并不把哀求别人、请求别人帮忙当作一种耻辱,他甚至还会表现出“我就是这么优秀,拿你们一点儿东西也是应该的”这种态度。虽然表面上他也会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但内心深处却正在蔑视着对方。
也正因为有这份自信,他才能够毫无愧色地反复跟人家要东西。
“好吧,让我想办法看看,你先等我几天。”
虽然懦弱的弥寿平嘴上答应了,但三元巨款再怎么说也还是太多了。自己还没有工作,这一巨款绝不是自己能够筹措到的。
他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当他想从金库里偷钱的时候,却被父亲发现了。被逼问到最后,他只好交代这样做是为了清作。
弥寿平的父亲留四郎虽然是商人,但他对做学问还是非常热心的。平时他就常听弥寿平以及周围的人说清作如何如何优秀,因此这一次他答应送给清作三元钱。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后,弥寿平带清作去见留四郎。清作郑重其事地向留四郎深鞠一躬,对他的善意帮助表示感谢,然后当着他的面,提笔写下了下面这张借据:
证
此款项总额三元整,专项购买汉文教科书共四册之用。
上述金额乃因无以周济而借用之,偿还期限为明治二十六年旧历六月二十五日。届时自当如数奉还,如若拖欠,可据此向父母索要,绝不食言。为日后之凭证,特书此借据如上。
住址:耶麻郡翁岛村大字三和一千零一十七番地
野口清作
明治二十六年旧历正月十八日
耶麻郡猪苗代町
八子留四郎殿
如果只是厚着脸皮跟人家要东西,那还不算什么,像这样喜欢煞有介事地做些夸张举动,才是真正具有清作特色的地方。虽说只是写借据,但这里边实际上还暗藏着清作的计谋,那就是用汉字挥笔成书可以讨留四郎的欢心。因为这是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所为,所以更加令人吃惊。
留四郎再次为他的才气所折服,对他大加赞赏:“像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恐怕找遍整个会津地区也找不到。”结果弥寿平反倒遭了殃,被他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清作双手触地,深深地低下头去,表示感谢道:“这可真是救了我,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看到清作用脏兮兮的布包包裹着的左手,留四郎更加觉得他可怜。
后来清作并没有还这笔钱。虽然借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期限到六月二十五日,但是到了日期,他仍然泰然自若,无动于衷。清作一开始就已经看透了留四郎和弥寿平都不是逼他还债的人,他们属于只要施舍给别人一点儿就能获得满足的那种人。可以说,正因为清作明白这一点,才写了那张借据。
话虽如此,清作从他们父子身上索取的财物可是一笔巨款,具体总数到底有多少呢?自此以后,从现金到日用品、衣物等,加上清作到东京之后继续索取的五元、十元不等的现金,据说总额不下千元。用现在的钱进行换算的话,恐怕相当于两三千万日元。
虽然清作周围的人多多少少都在经济方面受到过一些损失,但不会有人像八子父子这样,损失的金额如此之大,简直可以用“巧取豪夺”来形容。
一旦认定“从这个人手里可以得到”后,清作就会毫不留情地榨取对方。他不仅不会为此感到过意不去,而且还有一套充满自信的逻辑,那就是“有头脑的人得到钱是理所应当的”。这不同于“应当剥夺富人的财富”这一阶级斗争的哲学,而是“比较优秀的人理应得到财富”这样一种独特的思维逻辑。
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因从八子父子那里索取得太多而有些内疚。多年以后,当野口为了接受帝国学士院恩赐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他带回来三块有金锁的表当作礼物,其中一块送给了东京的血胁守之助,一块送给了恩师小林荣,还有一块送给了八子弥寿平。送给前边的两个人自有他的道理,而最后一块他决定送给弥寿平,恐怕就是考虑到他可以作为自己小时候诸多赞助人的代表。
性情温厚的弥寿平看到他送的礼物后很高兴,但据说这时弥寿平的母亲从里屋走出来,把表扔还给了英世,并说道:“难道你以为用这么个东西就能抵销以前你从我们家拿走的那些东西吗?”
男人们一般不会再去计较这些,但是作为守家的女人,当她看到巧言令色的清作从自己丈夫及儿子手中骗走财物后,只能把他看作是不可饶恕的强盗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