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战争的记录。
一九三四年五月间,日本名将东乡平八郎在东京逝世,他在死前不久,曾对一个知心朋友说:
热心于战争的人,不懂得战争。凡是经验过战争的恐怖,而仍爱战争者,简直就不是人类。无论什么方法都要比战争好,我们必须以任何代价来避免战争,除非在民族生存受到危害的时候。我是恨极了战争。
那时已是“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三年,他眼见那些热心战争的人,并不懂得战争;他恨极了“简直就不是人类”的爱战者。但爱战者所导演的侵略战争终于到来了;他所生长的土地,国家与民族生命,也给战争毁掉了。这部记录正是他所做沉痛的遗言的注释。
日本军阀,都是好大喜功的,他们要征服满洲,由是而征服中国,而征服东亚;他们把这次战争,称之为“圣战”,称之为“大东亚战争”。太平洋战争的第二年,他们声言要把太平洋变成日本的内海;他们以为有了刀和剑,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且他们要坐在刀剑上。日军进攻华北之初,他们只准备动员三个师团,以一个月的期间,来结束战争。后来,战事蔓延到华中,他们又以为五师团到七师团的兵力进攻到芜湖、南京便可以结束,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后来,他们以为到了武汉,战争一定结束了,然而,战争却长期化了,日军毕竟陷入中国的泥淖中了。一九四一年五月,日阀正在准备对西南太平洋的进攻。那时,杉山元任参谋总长,有一天,日皇召见他,问道:“假若日美战事发生了,陆军方面,确信若干期间可以结束战争?”杉山答道:“单就南洋方面来说,打算三个月左右,可以结束。”日皇随即反诘道:“汝为中日事变当时之陆相,余尚忆及汝在当年告余:‘事变一个月左右可以结束’,现在岂非迁延四年之久,尚不能结束乎?”杉山惶悚自辩道:“中国,利用其广大之大后方,日本乃不能依照预定计划作战,战事因此迁延未结。”日皇乃声色俱厉道:“若说中国的后方地区广大,太平洋岂不是更广更大?如何汝又确信三个月可以结束?”杉山语塞,唯唯不能置一词。杉山一时的惶悚,并未打消他们的侵略野心,太平洋战争依然如期上演;而且东条首相依旧幻想德军一年中可以击败英国,美国便无力作战,日本稳可以囊括西南太平洋的殖民地,收获丰富的战果。这个荒诞的美梦,终于破灭了;一群冒失愚昧不懂得战争的好战者,疯狂地追求着胜利,摸向黑阱中去了!
日本败溃的结局是悲惨的:一夜之中,失去了和本土一样广阔的土地,解除了六百万士兵的武装,丧失了所有的舰队、潜艇和飞机,世界至尊无上的天皇被统治于麦克阿瑟元帅的权力之下;一个世界第一等强国,陨星似的从天空坠落了。这都是日本军阀种的因造的孽,自食苦果。我们记得柏拉图《理想国》中有过这样一段故事,那故事说是有一个传达使者,他召集了许多幽灵,对他们说:“过路的众魂,你们将开始一个新的途程;你们的命运,由你们自己选择,但一经选择了,命运既已决定,不能更改的了。……各人的选择,由各人自己负责,神明是无关的。”这时候,使者便在众魂面前掷下许多包裹,每一包之中藏有一个命运。每个灵魂,可在其中捡取自己所希冀的一个。轮着第一个有选择权的人,他热忱地上前,端详着一堆可观的暴力,他贪心地冒失地拿着就带走了。随后,当他把那只袋搜罗到底时,才发现他的命运注定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并要犯其他大罪。于是他连哭带怨指责神明,指责一切,什么都被诅咒了;这个冒失的幽灵,便是日本军阀的写照!
从战争记录中,我们看明白了现代战争的意义。现代战争是一个“总体性战争”。总体性战争,一面是经济战,也是工业效能的战争。(全国生产,供战争之用,虽则战争行动本身并不拿出原料来进行,也不把工厂拿出来作战,而是拿出高度完备的特殊构造的战争机器,以特殊有训练的战斗员来操纵。工业与人力的军事化的程度,便是战斗力的一部分。)以一国经济力与人力的总和来作战;另一方面,则是一种政治战(总体战对人民的要求增多,若不得民众诚心拥护,则不能为民众所忍受;现代的战争,必须是属于人民的战争)。对于这次战争性质的任何错误估计,以及对于政治与物质的警觉性的任何一点的认识不够,都会演变成致命创痕;致命的创痕,是无法补救的。法国的溃败,日本的终于败北,以及希特勒的覆灭,别无他因,便是对于战争性质估计错误,对于政治与物质的警觉性认识不够之故。
中日战争的第六年,日本国内涌起了“支那再认识”的口号。有人曾坦白承认对中国认识的不够,他说:“从巡游大陆的大平原而感觉到的,就是对于其距离的错觉,远远望着那边的目标,以为只不过五公里的样子,但是实际上走起来,却在十公里以上,这是我所常常经验到的。大陆的大平原,真有在茫无涯际的广阔之上,物体看得较近的性质。试想在这种大平原上,中国民族发源于此,生活于此,再与生育于山岳丛错弹丸黑子的岛国的日本人相比较,是怎么的情形?朝着山走而以为一口气可以走到山前,这是日本的常识;所以所谓一气呵成,速战速决,当者即靡的心境,确为日本人的性根。大平原的彼方,纵然看见山,但是朝着山走,山也向彼方走,而且在广阔无际的平原中。若朝着山拼命走,但在未走到以前,心神已疲倦不支了。”他们的观察,已经进步了,也已真正感觉到陷入泥淖的危机,体味到长期战争的压力了,但他们的认识还是不够的,他们因看到了中国的土广人众,却忘记了中国这民族的“国民潜力”,也忽视了我们的抗战,乃是“属于人民的战争”。一九三七年八月,近卫在东京发表演说:“日本之唯一目的是使中国屈膝,消失其战斗意志。”而日军既未能消灭中国政府与军队,而其破毁中国文化,家庭与士气之恐怖手段,结果徒足增强中国人民之抗战意志。日本为维持其所占领交通线之统治,不得不使用五十万以上的兵力留在作战的后方。少年中国之广大领土与中国人民之出于意料之外的团结与抗战到底的决心,使日本的侵略计划全部搁浅了。这种种都证明了日本军阀的愚昧与无知。(英记者勃脱兰氏,他从沦陷区巡行归来,说:“一切日本的计划,显然忽略了这一点:即中国民众的长期抵抗。日本只能在中国中止战斗时可得胜利。但中国民众决不中止战斗。”)
战事发生之初,日阀反复申言:“速战速决”,到了后来,特标口号,“速和速结”。曰“速战”,曰“闪击”,他们确有此宏愿;在现代战争范畴中,本也有此可能。其后欧战发生,德军闪击波兰,使用步兵六十三个师团,机械化六个师团,山兵师三个师团,特装师两个师团(占全兵力四分之三),空军飞机三千余架(占第一线飞机十分之九)。九月一日宣战,二日完全控制波兰领空,三日,波兰军前后方交通线(铁路、桥梁、车站、公路、通讯机构)全部麻痹。狮子搏兔,迅电奔雷,不及二周,波军解体,被俘七十万人,波兰也就瓦解了。到了一九三九年夏间,闪击西线英法联军,五月九日占卢森堡,十日陷色当;此一路兵力,便使用了百二十师步兵。那强大的第三路军,就配属了十个机械化师团与六个摩托化步兵师团,第一线飞机在四千架以上,轻重战车也在六千辆以上。六周之中,联军溃败,所俘法军百九十万人,比军五十万人,这么一个庞大的数目。以此类比,这才明白日军的闪击,有若儿戏;而且在中国战场上三十五个师团的总兵力,连着八百架第一线飞机,根本谈不上闪电的攻击。直到苏德战争开始,双方所使用步兵,以千万计,飞机、战车,数在一万二千架以上;雷霆万钧的反闪电攻击,追逐复追逐,德军永无喘息机会;苏军直迫柏林,希特勒的欧洲堡垒,烟消雾散,较之日军之五步一停、十步一歇,迢迢长路,倦乏不堪,又不仅是小巫见大巫,相形见绌了。
这次战争,以原子弹的出现,缩短了行程;但日军的溃败,不在于原子弹的威力(美空中堡垒连续轰炸东京,其破坏程度及杀伤率之高,还在于原子弹之上),而在于科学技术之落后;日方人士,检讨过去失败之迹,自承科学技术动员的迟缓(一九四三年二月,制定动员制度,一九四四年七月,才经阁议决定纲要,一九四五年二月才正式公布,先后已经了三年三个月了),也说到科学技术家薪给微薄,生计困难,以致放弃专门研究;又说到军部人员目光短近,每每干涉科学研究,以致一切研究,支离破碎,无以应变。(“除去极少的杰出的科学家之外,日本的科学技术的确贫乏,低调而又俗恶的。加以脑力的低能,政治力的薄弱,即使到了紧急关头,也不能完成科学技术的动员,这便是日本的实情。”)现代战争,结底乃是“科学的战争”、“脑力的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原子时代开始,要说有战争的话,也已变成为“电钮战争”。英军事家福勒将军(Fuller)说:“武器之良窳亦战争胜负之枢纽,胜利之秘密,百分之九十九,系于武器之改进;申言之,战争不过为武器之角斗;改进武器愈速者,愈有胜利之把握。”他的明见,原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中找出来的;我们证之以这次世界大战的事实,更觉得颠扑不破的了。(森正藏曾说:“科学水准的低落以及精神效能的夸张,妨碍了科学的进步;即是那比较科学化的海军,在舰队的训练工作上,亦每有利用人力胜于机械力的错误觉念。”这也是另外一面的注解了。)
我们中国,八年长期抗战的途程,真是崎岖艰苦的:我们在抗战初期,也曾用血肉躯体来和敌人的飞机大炮相抗拒;也曾从肉搏中争取小胜,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也曾临到失败的边沿上,坚忍支持,兀立不屈。我们所付的代价,所受敌人摧残、破毁的程度,远过于这次世界大战中任何国家。我们抵抗暴力,比任何国家都早。有一段时期,几乎被若干国家所出卖,又有一段时期,我们独力支持东亚战争的局面,替盟邦争取准备反攻的时机。可是战争结束了,胜利到来了,大家震于原子弹的威力,几乎忘记了我们千百万将士在战线上所付的代价,抹消了我们中国这次战争中所受的牺牲,甚至有人本于“民族自卑的心理”,竟否定了我们对于争取胜利的一切贡献,好似“胜利”的成因,全由于“原子弹”。于是以往讥笑“唯武器论”的人们,也承认武器的决定力量,复归于“清末坚甲利兵”的旧途了。在今日世界中,一个没有原子弹的国家,和一个有原子弹的国家,一个科学技术落后的国家,和一个有高度科学技术的国家,几乎无法抗衡并驾。我们以长期抗战的重大牺牲所争得的“五强”地位,便在战争结束这一年间,由“五强”降而被摒于“四强”之外了。我们看看自己在国际上的地位,想想今后太平洋上正在酝酿中的恶局势,今后十年中,前途黯淡,不堪设想。
另外一方面,原子时代到来了,人类已临到了“灭亡”或“生存”的分水线上;诚如英国大科学家华莱士所说的:“假使我们偶然知道了原子分裂的秘密,一定会把它一同带入我的坟墓。”也如英科学委员会主席安德生氏(Anderson)所说:“科学的发展,需要整个国际关系的调整和创造社会的新秩序;如果国际间协调不能成立,那就祸患迭起,同归于尽了。”我们看见战争的最后一年,国际间的和平运动,已由列强当局协商而渐露曙光;由雅尔达会议而顿巴敦会议而旧金山会议而产生《联合国大宪章》,这一连串都是世界永久和平的最好保证。《联合国大宪章》序文中说:“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类两度身历惨不堪言之战祸,重申基本人权,人格尊严与价值以及平等权利之信念,创造适当环境。”也正是全人类的共同信念。然而时隔一年,局势全非,国际间疑忌猜妒之嫌恨日深,厉兵秣马、相尚以暴力之朕兆日露;昔日盟国之间通力协作之基础,便在疑忌中化为乌有,一若希特勒之幽灵,弥漫于宇宙之间,将以更大之屠杀,实践其强权哲学者。假使第三次世界大战必然不能避免的话,处在两种强力集团之中,一个弱而大的中国,诚难乎其为中国也。(我们编此战史,一开头就触到世界纠纷的东北问题;战争结束,日本倒败,而东北问题依然成为世界纠纷的因素之一,真不知如何落笔才好了!)
记得汉勃洛曾经说过:“和平很容易在它俨然在望以前便失去了。战事延长得越久,失去和平的危险越严重。个人和国家将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愤恨,于是放弃正道的原则,采取以毒攻毒的诱惑性也将越发强烈。这是世界灾难的时期,是超乎人想象以上的个人痛苦和悲剧的时期,但也是极伟大和希望极重要的时期;问题只在于人们的心理,能否不被限于当前或最近将来的需要,而能着眼于有组织的国际生活的广泛的前景。我们中间每一个人,对今日和明日都有他负的责任。除非我们认清,和平的努力与战争的努力对我们的国家有同样的重要;除非我们了解,智慧的心理和道德的斗争,将决定明日战争的结果;除非我们认识,为战争以及为和平的精神上的准备,必须成为各国领袖最高的职责,要不然,流血、流泪、流汗的每一种牺牲,结果都是一场空而已。”
所以我们也如小罗斯福所说的,我们所写的虽是关于战争的记录,但希望由此而闪出增进人类幸福,促成世界和平的光辉。我们承认和平乃是一个“绵延的创造”(Continuous creation),“和平并非破坏和平的人失败以后所得到的一种静止状态。相反的,和平是一种动的方法,用这种方法,以完成必须的调整变革,以减轻而非加重过去因武力侵略曾经予世界的各种弊害”,“和平必须是一种动态的赓续的程序,进而实现世界规模的自由、正义、进步和安全”(和平的性质)。我们希望我们的战士,以往为了抗拒强权争取民族之自由而奋斗,今后为着实现世界永久和平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