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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贻孙论诗

谢枚如著《课余偶录》卷一有一则云:

“永新贺子翼贻孙先生著述颇富,予客江右尝借读其全书,抄存其《激书》十数篇收之箧衍。其《水田居文集》凡五卷,议论笔力不亚魏叔子,且时世相及,而名不甚显,集亦不甚行,殆为易堂诸子所掩耳,要为桑海中一作手,非王于一陈士业辈所能比肩也。有云:遵养时晦,藏用于正人无用之时,著书立说,多事于帖括无事之日(《答李谦庵书》)。贫能炼骨,骨坚则境不摇,彼无骨者必不能不逢迎纷纭,无怪其居心不静也。无骨之人,富贵尤能乱志,贫贱更难自持(《复周畴五书》)。有意为闲,其人必忙,有意为韵,其人必村,此不待较量而知也(《书补松诗后》)。安贫嗜古之意溢于言下,可以觇其所养矣。”《四库全书总目》一八一别集类存目八著录文集五卷,评云:

“所作皆跌宕自喜,其与艾千子书云,文章贵有妙悟,而能悟者必于古人文集之外别有自得,虽针砭东乡之言,而贻孙所以自命者亦大略可见,特一气挥写过于雄快,亦不免于太尽之患也。”又一二五杂家类存目二著录《激书》,无卷数,评云:

“所述皆愤世嫉俗之谈,多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借以立议,若《太平广记》贵公子炼炭之类,或因古语而推阐之,如苏轼书曹孟德之类。其文称心而谈,有纵横曼衍之意,而句或伤于冗赘,字或伤于纤丽,盖学《庄子》而不成者,其大旨则黄老家言也。”《四库提要》对于非正宗的思想文章向来是很嫉视的,这里所说还算有点好意。平景孙著《国朝文棷题辞》卷一中也有一则是讲《水田居文集》的,并说及《激书》,文云:

“子翼少工时文,与茂先巨源石庄诸公齐名,举崇祯丙子副贡生,入国朝隐居不出,顺治丁酉巡按笪江上欲以布衣荐,遂改僧服。据叶擎霄《激书》序,似卒于康熙丙子,年九十一矣。文笔奔放,近苏文忠,集中史论最多,他文意制峭诡,有似柳州可之复愚者。《激书》二卷,包慎伯最爱之,谓近《韩非》《吕览》,而世少知者。盖嘉庆中骈体盛而散文衰,桐城派尤易袭取,慎伯与完庵厚堂默深子潇诸子出以丙部起文集之衰,故有取于是。其风实自阳湖恽李二氏昉,于是古文复盛,至于今不衰。”看了这些批评我就想找水田居全集来一读,可是诗文集未能买到,只搜得其他五种,即《激书》二卷,《易触》七卷,《诗触》六卷,《骚筏》一卷,《诗筏》一卷,《易经》我所不懂,《诗经》颇有说得好的地方。《四库书目》十七诗类存目一著录《诗触》,评有云:

“每篇先列小序,次释名物,次发挥诗意,主孟子以意逆志之说,每曲求言外之旨,故颇胜诸儒之拘腐,而其所从入乃在钟惺诗评,故亦往往以后人诗法诂先圣之经,不免失之佻巧,所谓楚既失之齐亦未为得也。盖迂儒解《诗》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远,贻孙解《诗》又患其视与后世之诗太近耳。”其实据我看来这正是贺君的好处,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莫。《四库书目》中评万氏《诗经偶笺》云:

“其自序有曰,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而不知《诗》之为诗,一蔽也,云云。盖钟惺谭元春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及乃至以其法解经,《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我想这正该反过来说,《诗归》即使在别方面多缺点,其以诗法读经这一点总是不错的,而且有益于学者亦正以此,所可惜者现今绍述无人,新文艺讲了二十年,还没有一部用新眼光解说的《诗经》,此真公安竟陵派不如矣,我们不必一定去爱古人,但有时难免有薄今人之意耳。

贺君说《诗》仍从序说,虽然只取古序发端一语,以为此外皆汉儒续增不尽足据,其解释《诗》旨难得有新意思也是当然的,唯关于诗词颇多妙语,如卫风氓之蚩蚩一诗,仍遵序云刺时也,解有云:

“此篇与《谷风》篇才情悉敌,但《谷风》词正,此诗词曲,《谷风》怨而婉,此诗恧而婉,其旨微异耳。且其列叙事情,如首章幽约,次章私奔,三章自叹,四章被斥,五章反目,六章悲往,明是一本分出传奇,曲白关目悉备,如此丑事却费风人竭力描写,色色逼真,所谓化工,非画工也。今或从注说,谓必淫妇人自作乃能委悉如此,不知今古弃妇吟经曹子建辈锦心绣肠从旁揣摩,比妇人声口尤为酸楚,况抱布贸丝车来贿迁,分明是出像《会真记》,岂有妇人自供之理。”又云:

“钟伯敬曰,子无良媒,谑之也,奔岂有媒乎。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亦谑之也,盖贸丝春时事也,此时已许之矣,故又谑之。古今男女狎昵情词不甚相达,但口齿蕴藉,后人不解遂认真耳。”这里所说道理似均极平常,却说得多么好,显得气象平易阔宽,我们如不想听深奥的文艺批评,只要找个有经验人略给指点,待我自己去领解,则此类的说诗当最为有益了。《诗筏》一卷凡二百则,亦即以此气象来谈古诗,自十九首以至明末。其自序云:

“二十年前与友人论诗,退而书之,以为如涉之用筏也,故名曰诗筏,今取视之,几不知为谁人之语,盖予既已舍之矣。予既舍之,而欲人之用之,可乎?虽然,予固望人之舍也,苟能舍之,斯能用之矣。深则厉,浅则揭,奚以筏为。河桥之鹊,渡则去焉,葛陂之龙,济则掷之,又奚以筏为。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所极,送君者自涯而返,君自此远矣。是为用筏耶,为舍筏耶,为不用之用不舍之舍耶。夫苟如是而后吾书可传也,亦可烧也。”卷中佳篇甚多,意见通达,倾向公安竟陵而能不偏执,极为难得。略举其数则如云:

“不为应酬而作则神清,不为谄渎而作则品贵,不为迫胁而作则气沉。”此虽似老生常谈,古今文人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上二是富贵不能淫,还有许多人做得到,下一是威武不能屈,便不大容易,况威武并不限于王难耶。又云:

“公燕诗在酒肉场中露出酸馅本色,寒士得贵游残杯冷炙,感恩至此,殊为可笑,而满篇搬数他人富贵,尤见俗态,惟曹子建自露家风,而应玚《侍建章集诗》末语不忘儆戒,颇为得体耳。大抵建安诸子稍有才调,全无骨力,岂文举正平见杀后,文人垂首丧气,遂软媚取容至此,伤哉。”

“《巷伯》之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节南山》之卒章曰,家父作诵,以究王。是刺人者不讳其名也。《崧高》之卒章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烝民》之卒章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是美人者不讳其名也。三代之民直道而行,毁不避怒,誉不求喜,今则为匿名谣帖,连名德政碑矣。偶触褊心则丑语丛生,唯恐其知,忽焉摇尾,则谀词泉涌,唯恐其不知也。至于赠答应酬,无非溢词,庆问通贽,皆陈颂语,人心如此,安得有诗乎。”此后举储光羲《张谷田舍》诗杜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二篇为例,以为唐人为之尚能自占地步,若在今人不知如何丑态矣,文繁不能备引。又有云:

“凡诗可盗者,非盗者之罪而诲盗者之罪。若彭泽诗诸葛出师文,宁可盗乎?李杜韩欧集中亦难作贼,间有盗者,雅俗杂出,如茅屋补以铜雀瓦,破衲缀以葡萄锦,赃物现露,易于捉败。先明七才子诸集,递相剽劫,乃盗窝耳。”

“徐文长七言古有李贺遗风,七言律虽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往往自露本色,唯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蕴藉,集中诙语俊语学之每能误人,此其所病,然嘉隆间诗人毕竟推为独步。近日持论者贬剥文长几无余地,盖薄其为诸生耳。谚云,进士好吟诗,信哉。”

“少陵不喜渊明诗,永叔不喜少陵诗,虽非定评,亦足见古人心眼各异,虽前辈大家不能强其所不好,贬己徇人,不顾所安,古人不为也。”

“近日吴中山歌挂枝儿语近风谣,无理有情,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如汉古诗云:客从北方来,欲到到交趾,远行无他货,惟有凤凰子。句似迂鄙,想极荒唐,而一种真朴之气,有张蔡诸人所不能道者。晋宋间子夜曲及清商曲亦尔,安知歌谣中遂无佳诗乎。每欲取吴讴入情者汇为风雅别调,想知诗者不为河汉也。”

这几节我觉得都很好,有他自己的见识与性情,虽本是诗话而实是随笔,并不讲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选录几首样本的诗,却只是就古今现成的资料来发展他的感想,这里自然以关于诗的为限,实在可以看出他对于生活的许多意思,这我以为是最有趣味的事。大约因为他是接近公安竟陵派的缘故吧,他关于山歌也有高明的意见,大有编选吴歌集之意,只可惜没有实行,这个光荣却给龙子犹得了去了。这一点长处大约比较的顶容易为看官所承认,其余的难免心眼有异,恐怕会被人看作偏激,不合潮流亦未可知,不过在我个人总以为然,觉得《诗筏》这一卷书是很值得破费工夫去一读的。《骚筏》我也喜欢,现在却不想谈,因为《楚辞》我实在有点生疏,将来还得好好的读了再来看这部书,那时才会得有话可说。

《激书》我读过几篇,这是该属于丙部而且又是杂学类的,长篇大论这一路文章我不大喜欢,总觉得难免文胜于物,弄得不好近于八大家,好也可以近《庄子》吧,可是谁都没有这把握。《激书》里有些意思与部分的文章却也有好的,如《四库提要》所说的证以近事,或举古事,易其姓名这一类,看了很好玩。《酌取》篇中维扬巨贾公子炊饭必用炼炭,本《太平广记》,已见《提要》,又《疑阳》篇叙青州少年入鬼国,被鬼巫用“送夜头”法送之登舟,原注亦云见《广记》中。《求己》篇述其友龙仲房访求王雪湖梅谱,乃得画眉之李四娘与话媒之官媒李娘,盖用近事而文甚诙谐。又《失我》篇引二事,其出典当在《笑府》中欤:

“献贼掠禾阳时,禾阳之张翁假僧衲笠与之同匿。须臾贼至,踉跄相失,疾呼僧不应,翁哭以为僧遇贼死矣。忽自视其衲笠皆僧物也,复大哭曰,僧则在是矣,我安在哉?楚湘有竖善睡,其母命之登棚守瓜。盗夜尽窃其瓜,竖睡正酣,盗戏为竖剃发舁入僧寺。凌晨母见瓜竖皆失,踪迹至寺,竖尚鼾呼如雷,母怒痛挞之至醒,忽自寻其首无发,诉曰,失瓜者乃寺内沙弥,非我也。”这种作法,说得古可以上接孟子舆的月攘一鸡,说得今也就是张宗子的夜航船里和尚伸伸脚之类,要恭维或骂倒任凭自由,都有充足的口实可找,不佞别无所容心,但自己则颇喜此体,惜终是不能写得好耳。讲到意思,也有觉得可取的,如《汰甚》一篇,梅道人评云:

“天崇间举朝惯使满帆风,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贺子尝抱漆室之忧,故其文痛快如此,今读之犹追想其拊膺提笔时也。”文中主意不过是不为已甚,其言曰:善治天下者无取乎有快心之事也,快心之事生而伤心之事起矣。此意亦自平常,但绝不易实行,况在天崇间乎,言者之心甚深又甚苦,然而毫无用处,则又是必然也。二十世纪的人听到天崇间事不禁瞿然,不知为何。陈言更复何用,徒乱人意,故可不必再引,不佞今日所谈似可始终以诗为限,故遂题曰贺贻孙论诗云。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于北平记。

(1937年7月16日刊于《宇宙风》第45期,署名知堂)

附记

见书目有吴兴丛书本《诗筏》一册,吴大受著,以为偶同书名耳,今日有书贾携来,便一翻阅,则内容全同,不禁哑然。查卷末附传,大受为吴景旭曾孙,卒于乾隆十八年,年六十九,计当生于康熙二十四年。《诗筏》中云:

“余于兵燹后借得唐人残编一帙,其中可笑诗甚多”,当然系指甲申后事,非吴氏所及见。又末一则云:

“以此二诗糊名邮送万茂先,定其甲乙。”案万茂先著《诗经偶笺》在崇祯癸酉,尚在吴氏诞生前五十二年,二人恐无相见的可能。况贺氏《诗筏》固自存在,不知何以错误。刘刊本卷首题吴大受删订,或者原来只是抄录贺书,(却亦并未有删订,但缺一小引耳。)后人不察以为即其所著,也未可料。名字虽然错乱,但《诗筏》有了新刻本,于读者不无便利,只须知道这是水田居而非南山堂就好了。七月十六日记于北平之苦住庵。 A7u793CKAcxKLQ9DUucnvUjNLjuujrADp6i3VRaeUVluQvjAIgtx6ycgiXq+UJ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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