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本格派推理先锋作家京极夏彦《旧怪谈》里(被称为“日本聊斋”),我选择哪一篇来说呢?
多年前,我曾从日本古典名著的《今昔物语》(三册)中提取素材,写就系列,在针对中小学的周报连载过。其实,那是重述神话的热点之中的表达。鲁迅的《故事新编》已有先例。博尔赫斯基本上是从书到书的作家,他甚至在多篇小说后注明出处。我在小说评论集《给石头穿衣》里,有一篇《绘画故事:有什么值得偷窃》,专题探讨几个国家的不同作家“偷窃”同一个古代故事,从而翻出新意。高明的作家都善于“偷窃”,低级的作家只会模仿。我的微型小说集《被束缚的诗人》,写了西域古丝绸之路的“魔幻”,它是“偷窃”的成果。换个词是发现后的重述。应和了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所指出的未来千年文学趋势之一:利用库存资源。过去的官方史料、民间传说,均为“利用”的对象。
《旧怪谈》“偷窃”(换个词叫“利用”)的是日本江户时期的《耳袋》,体裁分类为杂文。无非是两百年前的作者根岸镇卫道听途说,从街谈巷议里获得的逸闻趣事、奇谈怪论、闲话谣传,多为民间传说,侧重于趣味性,被当代人视为“怪谈”。后人又模仿编撰了《新耳袋》。京极夏彦可谓作品被译为中文最多、印量最大的日本作家,他新编的《旧怪谈》标明了选自《耳袋》,别有一番情趣。
《旧怪谈》腰封写着:全新演绎日本怪谈开山之作。我认为“开山”算不上。35篇重述,有着笔记体小说的味道。我想为何不同国度,不同的时间,背靠背,不约而同地采取相似的表达方式:权且称为笔记体小说,而且是系列微型小说的规模。存在先于命名,便于好理论,打出个旗子,召集类似的写法。笔记体小说是中国小说丰富的传统。墨西哥女作家玛斯特尔塔(被誉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在《大眼睛的女人》里也用了类似的表现,塑造了一群生机蓬勃的姨妈。我又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把其纳入这种表达方式的旗下。
《旧怪谈》有35篇,究竟选哪一篇为例,我颇费思量。同一部书,不同时间阅读,且重读,会读出不同的意味:过去重要的不重要了,不重要的重要了。我还渐渐消减,就像参评小说,初评,复评,终评。入围三篇:《拽了拽袖子》《如此遗言》《老实人》。
套用艾柯《悠游小说林》中的话,一旦进入小说林,要做好精神准备,因为在小说林里,狼会说话——这三篇以变体的方式“说话”——死者、猫、鬼。《拽了拽袖子》,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成为忘年交,没想到后来邂逅的是已死亡的小男孩,不过,小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这个细节证明小男孩活着。但是现实里,小男孩得了天花,已死了。幻觉和现实的界限已混淆,可见两个人的交情有多深厚了。这使我想到莫言的微型小说《奇遇》。
《如此遗言》是祖父的遗言,形成这个家族不养猫的约定,可是祖父养过猫——猫突然说话,对祖父的行为发出人类的小孩般的感叹:遗憾啊。祖父只是愤怒——用火筷子去惩罚,由此维护人类的权威,猫怎么可以说人话呢?由此人与猫由亲近转为对立,猫逃离了这个家。看来祖父没做好精神准备——他还没有真正平等地爱那只猫。
京极夏彦是日本独特的妖怪型推理作家,新本格派先锋(所谓先锋,不是题材,而是精神)人物,其作品多取材于日本古代的鬼怪传说,跟中国的志怪小说相似,但他注重推理。《旧怪谈》保持着他的悬疑和推理,而小说精神相当贴近当今,结尾往往放空缘由:不确定性或不了了之。有一点尤为特别:他的笔记体小说充满趣味。我喜欢跟有趣的人相处,而读小说,也在乎其中的趣味。京极夏彦的《旧怪谈》,有孩子般的天真和意趣。叙述从容,放松,不显出刻意制造悬念之痕,好似一个小孩听大人说有趣的故事,恐怖的故事并不恐怖,如同发生在日常生活中那样。背后,却能感受到京极夏彦对生命对生灵怀有悲悯。
最后选定《老实人》。小说的人物长廊或谱系里有众多“老实人”。“老实”这个概念,现实生活中已带着贬义。小说要采取小说的方式恢复“老实人”的尊严。现实中缺什么,小说中就补什么,像补天。
写老实的人多矣,可写老实的鬼难得。写鬼,其实写人。《老实人》中管账房的先生出差,带着听差的佣人,佣人就是老实人,很可靠很可信,可是,老实人突然要辞职——有一项不可推卸的义务。他如实告知:我本不属于人类。对长期隐瞒身份表示内疚,而且,直言“我本是魍魉(鬼怪)”。有意思的是,先生竟然不惊奇不害怕,笑着说:“你突然这么说,让我感到非常为难。”
进而写了老实人的恭敬、认真、道歉、无奈的态度——可见他很本分很实在。先生不得不中途失去得力的助手。京极夏彦沉着从容地穿行悬疑的迷雾,展开情节(对话的方式)。读者终于知道老实人的义务是领取尸骸,而且为死者举办葬礼。死者对死者的义务,反衬出活者对死者的态度。以轰动的葬礼呈现已是死者的老实人还“活”着——对承诺的践行(放弃薪水,销声匿迹)。老实人不隐瞒,不回避自己的义务(相当于志愿者)。以其言行塑造了一个活生生但已死了的老实人,他以魍魉的形式和活人共事——传奇或奇迹,不过,作家以平常的口气进行叙述。只有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才能以这种视角看待生生死死,此为小说的生命意识。给老实人的成活创造出适当的时空。
《老实人》的启示:一是微型小说的要务是写人,借汪曾祺的《陈小手》里的话,作家“活人多矣”;二是,微型小说要写出新意,要放在中外人物的谱系中去关照,从而写出独特的“老实人”。
那是账房的S先生因外出普请,赶赴美浓(现在的岐阜县)时的事情。
旅途中,S先生随身携带着一个听差的佣人,以便在自己身边照料。这个佣人平日谨言慎行,工作勤勤恳恳,很是吃苦耐劳。
因为这个佣人办事认真,老实忠厚,所以S先生视其为珍宝,时常委以重任。最让S先生满意的,便是他为人正直。
某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S先生,回到旅馆后便倒在了床上。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差的佣人走了进来。
S先生对那个佣人非常信任,他既没有起身,也没有提防,躺在床上问那个佣人:“出了什么事情?”
S先生显得十分困倦。
佣人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床前,说:“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
深更半夜的,S先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却又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他意识蒙眬地对佣人吩咐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于是,只听得佣人说:“我本不属于人类。”
“后来想起来,我当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可是在开玩笑?”S先生这样说,“当时,我似乎已经陷入梦境中,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佣人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继续说:“承蒙您的大恩大德,我却一直对您隐瞒身份,为此我深感内疚。实话说,我并不属于人类,我本是魍魉(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鬼怪)。”
“你突然这么说,让我感到非常为难。”S先生笑着说。
因为正睡得迷迷糊糊,S先生也就没顾得上考虑太多。
那个男子的态度始终恭敬有加,说话的语气也非常认真。S先生似乎对他那些“不属于人类”“本是”等超乎常理的字眼置若罔闻,只是张口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那男子正了正衣襟,深深地低下头说:“此次由于不得已的原因,我不得不辞去工作。事情紧迫,特地前来告辞……”
S先生一时间迷惑不解——倒不是对那男子奇怪的话语感到困惑,而是他这个时候辞职,让S先生十分为难。旅行途中失去得力助手,一定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
为此,S先生继续问道:“你做事一向认真,我从心里对你表示感谢。现在你说由于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辞去工作……如果无妨,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那个男子回答道:“我们这些魍魉,有一项不可推卸的义务。我们按照顺序轮流履行这项义务,明天恰好轮到我。”
S先生问他是何义务,那男子回答道:“领取尸骸的义务。”
距S先生下榻的旅馆一里路远的地方,有一户农家死了人,魍魉必须将尸骸领回。那男子这样解释道。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S先生说。
S先生开始进入睡眠。那男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S先生似乎已有所感觉。说起来,这一切都好像是个梦,所以S先生并没有觉得特别奇怪。
第二天早晨,S先生醒来后,知道自己做了个怪梦,而且没有任何依据,自己觉得这真是很无聊。
可是,身边真的不见了佣人,问旅馆老板他也说不知道。
似乎昨夜发生的事情并非是梦。
佣人果真已经离开,天亮之前便不知去向,这些都已经成为现实。
可是,如果这些是事实……
那个男子毫不隐讳地说自己是魍魉,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S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这其中必有难以启齿的理由。
那男子一向忠诚,凡事在主人面前从不隐瞒。老实人说瞎话立刻就会暴露。正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主人相信,所以才找出了这么荒诞无稽的理由,这样做或许正是那个男子忠义的表现。S先生这样分析。放弃薪水,销声匿迹,看来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S先生决定不去寻找那个男子了。
之后不久,S先生听说,就在那男子消失的当天,一里路外的一户农家正举行葬礼。
葬礼的场面在那一带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据说,当送葬队伍走到田间小路时,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
“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难以启齿的理由。”S先生愁眉苦脸地说,“他到底是个老实人。”
待乌云消散以后,棺材里的尸骸果然被什么人挟持而去。
“如此看来,那个家伙,他依旧是个努力工作的老实人啊。”S先生又补充道。
(选自万卷出版公司《旧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