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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双重性:遗失灵魂的人

2019年10月公布的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首部图文并茂的并多次获奖的童书《遗失的灵魂》,现今在中国亮相。

版权页注明为长篇小说。就字数来算,只能定为微型小说,一千余字,是标准的微型小说篇幅,再加上绘画的页码,够“长篇”的规模了。可谓“号称长篇”。但是,微型小说以开放式呈现,不失为新颖出奇。一篇微型小说能装扮得如此豪华、亮丽,与绘画结合,形成别致的文本。我设想,如若选择五篇微型小说,配上绘画,以“集团军”的方式进入童书领域,会是怎样的景象?

好的童书,或称儿童文学,老少皆宜,同时,也探索成人的主题。比如《小王子》,它就老少通吃。

《遗失的灵魂》探讨的是双重性的问题。灵与肉,即灵魂与躯体。一个人忙于世俗的事情,把灵魂远远地丢在身后,于是他觉得四周空空如也,同时,觉得躯壳里也空空荡荡,他被诊断为弄丢了自己的灵魂。唯一的办法就是停下,等待灵魂赶上来。其中,描述他等待的时间:“胡子甚至垂到了腰间”,“终于——”灵魂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从此,灵与肉合而为一。

高级的作家还进一步往细里掘进:他还做了一件事——把手表和行李箱(这两个物件象征着快的现实)都埋在后院。他过起了慢生活。

于是,出现了儿童文学的元素:手表里长出了美丽的花朵,仿若铃铛,行李箱里生长着一个大南瓜。

花朵、南瓜,是相对城市快节奏(手表、行李箱)生活的大自然的慢节奏,是季节性的时间。

托卡尔丘克在一千余字的微型小说里,简约、明快地呈现了一个重大的存在境遇,从而让我们觉悟:应当过什么样的生活?尤其是在加“快”的现实中,会缺失什么?寻找什么?由此,警惕灵与肉的分离,不至于沦为行尸走肉。

关于双重性——灵与肉、快与慢的悖论,我们没有警觉,但可能经历过。我曾写过类似的一篇微型小说,归为“艾城系列”。其中的人物,行动迅疾,躯体总是跑在前面,而灵魂滞后,她跑到目的地,疑惑:我来干什么?返回去询问,知道了要做的事。灵与肉的分离,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称为“没带脑子”,或“丢了魂”,可归为托卡尔丘克所写的“遗失的灵魂”的同类人。看来,这类人还有“普遍性”。

双重性问题,有个强劲的小说谱系,比如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而博尔赫斯、史蒂文森尤其擅长表达双重性。

2018年1月30日,我读托卡尔丘克的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在扉页记下如下点评:杂糅与碎片——当今世界小说的进化标本。我感觉此作像是挣脱或剥离了时间的束缚,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现,由此,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寓言小说,我尤其喜欢其中笼罩、流动、弥漫着非线性的气息,像是民族记忆的定格。

换个角度,也可将其视为一系列微型小说式的碎片组成的长篇小说。我期待她的长篇小说《逃亡者》,该长篇由116个短篇构成,也可视为系列微型小说组合成的长篇。每篇都独立自主。

那么,微型小说在当下,不是能够采取系列的方式呈现吗?由此,形成了长篇小说与微型小说的能量平衡。

我甚至猜测,《遗失的灵魂》可能是托卡尔丘克某部已写或将写的长篇小说的一章。因为,我在其长篇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时而见识过这类微型小说式的片段。我在读长篇小说时,往往像小孩玩积木,忍不住会“拎”出其中一个片段,当成微型小说,托卡尔丘克和卡夫卡的长篇,轻易地让我“拎”出好多篇,还独立成篇,不失为一种阅读的乐趣。

附文
遗失的灵魂

[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龚冷兮 译

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总是忙碌而辛劳地工作着。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灵魂就被他远远地丢在了身后。没有了灵魂,他竟还是过得很好——睡觉、吃饭、工作,甚至还打网球。然而有时候,他会觉得四周空空如也,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数学笔记本里一张光滑的纸上,四周满是纵横交错、无处不在的网格线。

在某一次出差的旅途中,这个人半夜从酒店的房间里醒来,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他看着窗外,却不太记得他是在哪座城市,毕竟从酒店的窗户向外望去,所有的城市并无不同。他也不太记得他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而更不幸的是,他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只能沉默。整个清晨,他都没有说话,真切地感受到了无比的孤独,就好像自己的躯壳里空空荡荡。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所看到的自己不过是一片模糊的污迹。有那么一刻,他想他是叫安杰伊的吧,但下一秒他又确信,他叫玛丽安。最后,他惊慌失措地从行李箱底翻出了护照,看到了他的名字——杨。

第二天,他去见了一位年迈而睿智的女医生。

医生说:“如果有人能从高处俯瞰我们,他会看到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的人,以及他们姗姗来迟、不翼而飞的灵魂,它们追不上自己的主人。巨大的混乱由此而生——灵魂失去了头脑,而人没有了心。灵魂知道它们跟丢了主人,人们却时常没有意识到,他们遗失了自己的灵魂。”

这样的诊断令杨大惊失色。

他问:“这怎么可能呢?我也弄丢了自己的灵魂吗?”

睿智的医生回答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灵魂的移动速度远落后于你身体的移动速度。在宇宙大爆炸后那遥远的时光里,灵魂一同出世。当这宇宙还未如此步履匆匆时,它总是能够在镜中清晰地看见自己。你必须找一个地方,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等待你的灵魂。它一定还停留在两三年前你所在的地方,所以这份等待也许会历久经年,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个名叫杨的男子照着做了。他在城市的边缘为自己寻到一座小屋,每天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其他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持续了很多天,很多个星期,很多个月。他的头发长长了,胡子甚至垂到了腰间。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下午,门被敲开了。他丢失的灵魂站在那里,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终于——”它气喘吁吁地说。

从那以后,杨过上了真正快乐的生活,为了让灵魂能够跟上他,他有意识地放慢了生活的节奏。他还做了一件事——把手表和行李箱都埋在了后院。从手表里长出了美丽的花朵,仿若五彩缤纷的铃铛。行李箱里则有个巨大的南瓜在生长,那是在此之后的每一个宁静的冬日里,他得以饱腹的食物。

(选自山东画报出版社《遗失的灵魂》) xEVwMiqkQy8meMSp8lQE+6OyGKgKOpZZDN11f1NRY3AUaHY2VXKpeHs8LmNbAjX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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