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祁山非彼祁山。这里说的祁山,是湖南衡阳与永州两地的界山,而不是“诸葛亮六出祁山”那个甘肃陇南的祁山。
“在我还没养的时候,白地市一带发生旱灾,我的爷爷李际豪、奶奶李吕氏带着还没讨亲的爸爸李明安、叔叔李明友离开苍江桥,沿着‘百马大道’,翻过熊罴岭,来到祁阳下马渡的大桥湾讨米。”李桂英指着白地市南面的祁山说。
从地图上看,祁山山脉酷似一枚大头朝西、孑然而立的海马。白地市立在这只海马的后脑勺上,大桥湾夹在它的下巴窝里,梅溪则挂在它的脚后跟上。
祁山这只骄傲的“海马”,畅游在南岭越城岭与都庞岭之间的“海湾”里。它头顶着越城岭山系的四明山,脚踩着都庞岭山系的阳明山,东西两侧是衡永两大丘陵盆地。祁山最高海拔不过800米,但四下里地势低平,衬托出它的巍峨险峻。湘江北去,直接撞在它的肚皮上,被迫转向东南,贴着它的脚底,绕过白水和归阳,继续北上,直达洞庭。
百里祁山地处湘桂大通道的要冲,是一道军事上的天然屏障,历为兵家必争之地。雄踞祁山,南宋杨再兴就敢占山为王,迎战中原来讨的岳家军;据险而守,满清湘勇就能一夫当关,逼迫广西来犯的太平军绕道而走……
三国时,吴国在祁山一带置县,因县治在祁山西南,故称祁阳县。白地市就在县城东北50里开外,这里地处衡邵干旱走廊腹地,干旱连年,田少人多,土地贫瘠,水稻一年只能种一季。当地的农谚有云:
桐子打花才下种
立夏方开秧丘门
为了能够填饱肚子,当地农民收割一季水稻之后便放下镰刀,不再过问田里的事,纷纷挑起扁担、箩筐走向四方,挑南盐、抬轿子,经营各种小生意,自谋生路。他们的吃苦耐劳与精明强干声名远播,在中国南方与浙江温州人、湖南邵东人齐名,他们就是后来被周边县市称为“湖南犹太人”的祁东人。
祁山西麓的黎家坪至下马渡一带,毗邻湘江水系,水土条件极好,这里自古就有栽种双季稻的传统,比白地市那边每年能多打一倍的粮食。因此这里是祁阳人口最为稠密的区域。大桥湾是“百马大道”上有名的商贸古镇,经济繁荣,加上这里产粮相对较多,是周边乡下灾民乞讨、打工糊口的好去处。
李际豪一家来这里逃荒,还有一个港(说)不出口的缘由,那就是讨米叫化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得不做的话,就得离家远一点,免得辱没了李氏先人。
据族谱记载,祁山西北的李氏先祖来自江西萍乡一带。我曾仔细研读过苍江桥的李氏族谱,果然与他姓不同,全谱体系完整,记载详尽,评述严谨,隐约有“皇家”风范。族谱上写得明白,高祖父李际豪是唐人李观的第41代孙。
李观(公元766—794年)字元宾,先为陇西(甘肃陇西)人,后家江东(江苏苏州,后迁江西萍乡)。生于唐代宗大历元年,卒于德宗贞元十年,年二十九岁。年二十四,举进士。后三年,为贞元八年(公元792年)与韩愈同登第。明年,试博学宏词,观中其科,而愈不在选。官太子校书郎。又一年,病卒。
另据《李氏宗支溯源简记》,李观是唐玄宗李隆基的第15代孙。
隆基子亨,即肃宗。
亨子豫,即代宗。
豫子适,即德宗。
适子诵,即顺宗。
诵子纯,即宪宗。
纯十三子忱,即宣宗。
忱子漼,即懿宗。
漼第七子晔,即昭宗。
晔第九子柷,即昭宣。
柷第六子鲜,任节度使。
鲜子法,为沅州太守。
法子芝滨,为南康、邠州太守。
芝滨子学,任邵陵守。
学子玉川,为承事郎。
玉川子悦,为清廉大夫,衡阳太守;妣冯氏,生三子:观、亲、视。
长子观,字元宾,居陇西,举进士,为太子校书郎,年三十四卒于京;
摆完两个谱,这才发现,先人李观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唐玄宗李隆基的后裔,那他无疑也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裔。唐二世李世民、三世李治武则天、五世李隆基,至十四世李柷之后结束王朝重归民间,这条清晰的脉络显示,李桂英的身体里流淌着李世民、武则天等人的血液。我提醒自己理性对待自己的科研成果,冷静想一想,现在“刘皇叔”也好,“李皇叔”也罢,都已经不吃香了,犯不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去求证这些东西。只是我发现这里有一个明显的出入,那就是李观的卒年,二十九岁与三十四岁之间,可是有五年的差距。但无论如何,这些资料都证明了李观的英年早逝。
原来这位祖宗与唐宋大文豪韩愈是同年级的同学,似乎名望声势还略胜一筹,他与韩愈同为“古文运动”的主将,惜乎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有文名于时,原有集,已散佚。大顺二年(公元891年),陆希声集其遗文,为文编十卷《新唐书·艺文志》传于世。《全唐文》录存文四卷,《全唐诗》录存诗一卷。宋初赵昂另辑《后集》二卷,今皆存。李观为文不袭沿前人,独辟蹊径,时谓与韩愈不相上下。及观早夭,而愈后文益功。闻其早逝,韩愈含悲撰《李元宾墓铭》以志之。
李观,字元宾,其先陇西人也。始来自江之东,年二十四举进士,三年登上第,又举博学宏词,得太子校书,一年。年二十九,客死于京师。既敛之三日,友人博陵崔宏礼葬之于国东门之外七里,乡曰庆义,原曰嵩原。友人韩愈书石以志之。辞曰:
已乎元宾!寿也者吾不知其所慕,夭也者吾不知其所恶。生而不淑,谁谓其寿?死而不朽,谁谓之夭?已乎元宾!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已乎元宾!竟何为哉,竟何为哉!
李氏先人“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死而不朽。”本是李氏大家族的骄傲,无奈我们这一支,在几百年前的大迁徙中落错了地方,加上白地市一带人口众多,收成也不好,李氏家族渐渐没落下来,一时看不到翻身的希望。邻村的坏人就编了这样的歌谣来调侃他们。
苍江桥人
不懂神
冇裤穿
合围裙
崽讨亲
爹(读牙)上门……
而李际豪一家,更因种种不济,凄惨地跌落到苍江桥这个穷村的最底层,直到讨米叫化的绝境,这怎么说也是个丢人现眼的事,这么大的落差,叫元宾先人的棺材板如何按得住!但是为了活命,李际豪一家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李家人在大桥湾东游西荡,讨粥米,睡屋檐,盘桓数日,好不容易借得一间柴房,被镇东一户谢姓人家收留下来。
在李桂英出生的前几年,李明安的个子已经窜起来了。
“我爹有把禾枪那么高,像一员武将!”李桂英比划着说。
禾枪是白地市一带收割水稻的专用工具,人们把割好的水稻扎成捆,再用两头尖尖的禾枪串起来挑回家。一把禾枪通常有两米左右,一个接近如此身高的人,足以说明李明安是我们南方罕见的大个子。
跟着家人讨米的李明安,脸上长了好些痤疮,有个外号叫“安老麻子”,但成年以后不大有人敢叫。他身材高大却性情羞怯,自尊心很强,他不愿意跟着家人走街串巷去讨米,也不愿意坐在桥头求爷爷告奶奶向人去讨钱,成天气鼓鼓地与娘爹闹别扭。白地市方言不习惯叫父母,甚至不叫爹娘,偏偏就叫娘爹。
无奈李明安没有读过一天书,“大字墨墨黑,细字认不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干不了别的营生。
李明安每天看到路上有人抬着轿子匆匆赶路,以此谋生。他忽然觉得这个活计很适合自己,如果真的干起来,他能干得比别人还好一点。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的心思也随着那起伏的轿竿晃晃悠悠起来,那吱吱呀呀的抬轿声,在他耳朵里简直是人间最美的音乐,令他心驰神往。
有一天,他终于憋不住了,突然甩开饥寒交迫的家人,追着轿子跑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抢下轿杠,要帮轿夫替肩。
“老伙计,老伙计,歇一下子,我帮你抬一段吧。”
他表面上是帮人家出力,实际上是缠着人家介绍他去当轿夫。李明安天生就是一块挑脚抬轿的好材料,在祁山一带穿山越岭,要的就是他这号高头大马,没花什么功夫,帮里的头头就痛快地把他收下了。知道这个消息,李吕氏高兴地说。
“我家明安崽也能养家糊口了!”
就这样,少年李明安从事的轿夫职业,就成了李谢两家除乞讨之外,又一个正经体面的收入来源。
当年的“百马大道”,不是现在这样的公路,它是秦始皇时代就着手开辟的古驿道。从那时起,这条大道自北向南,从衡阳往下,经永州,入两广,直达越南。军旅行商、迁客骚人,但凡走旱路的,都要行经这条“百马大道”,都要经过大桥湾。想象一下,也许唐时的柳宗元、颜真卿,宋时的周敦颐,明代的徐霞客,清代的何绍基可能都在这里留下过笔墨或足迹。今日重游大桥湾,仍然能感受到一点“小丽江”的感觉。希望当地能妥加保护和修缮,千万不要推倒重建。
旧时的达官贵人、有钱人家走远路,自然是要坐轿子的。但抬轿子很苦很累,特别是酷暑时节,烈日当空,坐轿的一身爽快,抬轿的大汗淋漓,那种风吹日晒、精疲力竭,一般人断断是吃不消的。但对以此谋生的人来说,只要有人喊轿子,走远路,那就是赏饭吃了,那真是打拱作揖,感激不尽。如果没有人坐轿,连日里不开张,那就是悲剧来了,一家人都得饿肚子。
李明安常跑的线路,要么是沿着“百马大道”向西南跑祁阳县城,要么是向东北翻越祁山到达白地市。他得便常回到苍江桥的家里看一看,与两边通一通消息。乡亲们见他在祁阳挑脚抬轿,也算一门正经职业,有意无意中为李际豪一家人遮了羞,维护了祖宗和族人的脸面。
那段时间,轿夫们感到从江西吉安、湖南郴州到祁阳来投亲靠友的客人越来越多。听说那边闹红军、搞农会,地主老财的日子不好过,胆小的就先跑出来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祁阳才是闹农会的祖师爷。
早在民国十四年,共产党人雷晋乾、王一分、李震球等就在祁阳各地建立了农民协会,各地的农民纷纷起来向地主土豪夺权、清算、开仓放粮,威名大振。但好景不长,民国十六年,湖南发生“马日事变”,雷晋乾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县城王府坪,李震球叛变了,王一分在老百姓的保护下逃入莽莽祁山,转入地下斗争,此后祁山一带共产党游击队的影子就没有消失过。解放后,王一分又回来了,他的真名叫做王首道,当了共产党的大官,官至湖南省和广东省省长,全国政协副主席。
当李明安刚刚做稳一个轿夫的时候,红军和国军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耒阳、常宁那边跑过来的客商日益增多,尾随而来的还有一帮凶巴巴的国军大兵。
一天早上,李明安出门上工,却被两名持枪的大兵堵在了家门口。为首的大兵用欣赏猎物的目光看着他说。
“真是个当兵的好坯子!知道吗,唵!国军在前方吃紧,党国正当用人之际,老子领着你当兵吃粮去。唵!”又说,“你叫什么名字,唵?老子盯上你好几天了,你乖乖跟老子走,到镇上给老子挑东西去,唵!”
李谢两家闻讯冲出来要抢人,无奈大兵手里有枪。
“他妈的我看你们谁敢乱动?找死啊,唵?”
李明安见不是个事,连忙劝开大家:“老总,长官,有话好好港,我跟你们走就是了。”又对亲人们说,“你们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李明安挑着一担细软,被当兵的押着走进祁山,往常宁方向走去。
大桥湾周边的大小道路,李明安这两年抬着轿子几乎走了个遍,见他们是要去常宁,正是他走过多次的熟路,心里倒是安定了不少。
走了半天,他们来到山林茂密的挂榜山一带,两边都是深山沟,道路变得非常狭窄,两个大兵一前一后夹着李明安往前走,十分地提防他。再往前走,转过前面的小山包,就是几条山路汇集的地方。向北可以下灵官、白地市。向南可以去梅溪镇,向东可以去羊角塘。连绵几十里都是莽莽洞山,难见行人踪迹。
两个大兵走累了,见这里树大风高,清凉宜人,就要停下来休息,并警惕地命挑夫靠近一点。李明安顺从地走到近前,忽然偏着脑袋看后面,不解地问道。
“长官,那是哪个(谁)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哪里,唵?”
大兵绕过李明安高大的身板向后打量。只见李明安一步抢在两人中间,猛然一个拧身,身上的担子恰似一架风车轱辘,把两个当兵的打倒在两面山坡上。李明安跟上去一边一脚,把二人踢得滚下山去。片刻之后,只听得两个当兵的嗷嗷乱叫起来。
这里树丛茂密,李明安料他们掉下去也滚得不远,到底害怕他们有枪,不敢恋战,便挑着担子跑到前面路口。逃跑不丢担子,倒不是李明安发傻或者贪财,只见他跑过路口,把担子往梅溪方向的路边一扔,人却折回来,像只灵猫一样小步快跑,跳上去白地市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山林里。
这当口后面的枪声响了,还有大兵狂怒的叫骂声。又是几声枪响,听着是朝梅溪方向去了。
李明安头也不回地径直往白地市跑,跑到苍江桥躲了起来。他不敢回大桥湾去,唯恐那些当兵的杀一个回马枪。
“那两个大兵被我爹古(这)么一搞,硬是狠了心了,他们不辞辛苦,连夜杀回大桥湾,找到谢家门上,要找他们的大麻烦!”说到这里,李桂英像个孩子一样乐不可支。
两个大兵的脸上挂花了,衣服撕破了,口角夹着白沫,浑身冒着臭汗,狂暴得像祁山上面跑下来的豹子,叫嚣着要杀人,要烧屋。
听说李明安逃跑了,早上抓人的两个大兵打上门来要人,李谢两家人一时不知所措。一看这家人都吓懵了,当兵的更是狮子开大口,叫嚷道。
“那小子跑哪去了,唵?快把他交出来受死!要么赔老子一百个大洋!否则,老子杀你们全家,唵!”
片刻沉默之后,个子小巧的谢家大闺女谢梅秀突然扑向为头的大兵,滚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像小时候裹脚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你还我明安哥哥!你们杀了他!你们是刽子手!杀人犯!杀人啦!”
李吕氏、谢家大娘,还有“大脚婆”起先都是一愣,但很快也冲上前拖住两个当兵的,嚎天倒地般哭成一片。
“活不成啦!我的崽没啦,早上还是活辣辣的,你们港冇(没)得了就冇得了!你们把我古个当娘的一起杀了吧!”
“来得好,莫走!我明安侄儿是你们抓走的,今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走不脱!”
妹妹“大脚婆”的哭诉,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她只顾反复地干嚎着。
“明安哥哥,明安哥哥,我的明安哥哥啊!”
摊上一堆不要命的女人,大兵也是有理说不清。两个当兵的只能来蛮的,用枪托砸,用脚踢,腿上挂着女人拖来拖去,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些牛皮糖一样的女人。
乱糟糟的谢家门前吸引了村里人的围观,还有好些晚归的轿夫。人越围越多,圈子越围越紧,开始有人起哄。
“打死古两个兵痞子!”
“对,搞死他们!”
最后还是保长赶来解了围,连劝带吓的把当兵的领走了。临走,那个当兵的憋屈坏了,带着哭腔丢下一句狠话。
“老子我今天认栽了!告诉你家那小子,别让我再见到他,唵!再见到他,我他妈不一枪崩了他,我就是你孙子!”
李明安在大桥湾闯下大祸,李家人肯定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当晚就决定要回去。
眼看就要离开了,两家人都舍不得这一场患难之交。李际豪便与谢家大娘结拜为兄妹,谢家的女儿改口叫李际豪夫妇为舅爹和舅母娘。谢家也是当地的佃户人家,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叫谢梅秀,小的叫“大脚婆”。
“大脚婆”其实是个小脚女人,是家族中最后一双“三寸金莲”的拥有者。谢梅秀小的时候也和妹妹一起裹过脚,但毕竟裹得晚了,吃的苦头非同寻常。性情刚烈的谢梅秀如何受得了这个?不出两天她就彻底发作起来,一时间谢家老屋仿佛关了一头暴怒的小母狮,嚎哭连天不说,还砸碎了两只好看的白瓷罐子,娘爹只好讨饶,给她放了脚,并恨恨地骂道:“梅子,你犟啊!将来嫁不了好人家,不要怪娘爹!”
“我不要裹小脚。妹妹的脚软和,你们让她裹好了!”谢梅秀从小就能处变不惊,场面再混乱,她的脑子不会乱,她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还能笑着和人吵架。这下,她擦拭着胜利的眼泪笑着说道,“我将来嫁个叫化子也不要你们管!嘿嘿。”
谢梅秀后来果然嫁了个叫化子,他不是别人,正是讨米公公李际豪家的大儿子,人称“安老麻子”的李明安。
妹妹比较顺从一些,也许她真害怕长大了变成“大脚婆”,就一直坚持裹下来了,终生没有放过脚。但悲催的是,虽然妹妹吃尽苦头炼成了“三寸金莲”,但伴随她一生的称呼却是欲哭无泪的“大脚婆”。
“大脚婆”虽是小脚,却偏偏喜新鲜,爱热闹,行路做事风风火火。七十年代“大脚婆”常来白地市串门,人们想象不出她是如何鼓捣着一双三寸金莲,一步步爬上熊罴岭,又如何一步步走下“石榴仙”的。吸引她到白地市来的最大动力,就是这里每周都要上演几场露天电影。
李桂英最爱这位乐天派的小姨妈,她与祖母谢梅秀比起来,简直不像一对父母生的,李桂英一肚子的白话故事,还有老一辈的笑话典故,都是得自“大脚婆”的真传。李桂英常常在下午时分,给“大脚婆”带来好消息。
“大脚婆啊,晚上白地市钢铁厂演《沙家滨》!”
“要得,我来嘞!”转眼间,她就拿着一条小板凳噔噔噔地跑着去了。
“大脚婆啊,今晚驻军部队演《奇袭》!”
“好啊,等我裹好脚着,马上来嘞!”“大脚婆”放开步子走起来,一般人还跟不上。
很快,“大脚婆”就学会了白地市街头的电影童谣,而且一路走一路大声唱起来。
铁厂演出铁
部队演奇袭(读歇)
越南飞机大炮
朝鲜又哭又笑
罗马尼亚又亲又抱……
言归正传。谢家人看上了这个闯祸的李明安,觉得他块头大,做事勤快,人又老实,注定不会一辈子受穷,就想把大闺女谢梅秀许配给他。李际豪夫妇听说,那真是喜从天降,当场就满口答应了,两家大人就这么讲定,待李家人回到白地市安定下来,就到大桥湾来接人。因为当时兵荒马乱,吉凶未卜,两家大人暂时没有把这件大事告诉两位当事人。
回到苍江桥,李际豪带着妻儿把老屋修葺一下,找东家重新佃种了几亩田地,稍稍安定下来。来年夏天,李家人如约搭信到大桥湾谢家接人。谢家大娘对大女儿说。
“梅子啊,白地市的舅母娘叫你过去帮忙看瓜田。”
谢梅秀高兴地说:“好啊,我去耍几天就回来!”
谢家果然把谢梅秀送了过来,送过来就再也没有领回去。自此,一米五出头的谢梅秀,便做了禾枪高的李明安的童养媳,上演了一部和戏文一样精彩的《瓜田错》。
1936年9月,十五岁的谢梅秀,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女儿李桂英。
“听我娘港,在我出生几个月后,白地市就开始修铁路了,那时候修铁路全靠手抬肩挑,国民政府在沿线大量招收民工,我家就离开苍江桥来到了白地市。”李桂英说。
湘桂铁路始建于1937年,线路自京广线上的衡阳站向西南引出,经白地市、冷水滩,在越城岭东侧进入广西境内,直达凭祥,再向南延伸,到达中国与越南边境的镇南关。
铁路开建那一年,此前专心务农的李际豪父子,开始了半工半农的职业生涯。他们农忙时下田,农闲时走上田埂,一起参加铁路建设,开山、炸石、挑土、开沟、夯路、铺路轨,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哪里有钱赚就往哪里赶,没日没夜地劳作,就想着摆脱贫穷,中兴家道。两个女人带着李桂英在家里洗衣做饭,一点一滴攒着父子三人的苦力钱。
在大桥湾讨米打工的经历,开拓了李际豪一家人的视野,他们先于苍江桥的族人认清了白地市的发展前景,同时也是为了父子三人在铁路工地上打工方便,李吕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笔压箱底的积蓄,在火车站与汽车站之间的山坡上,买下一亩地,作为宅基地,将就着搭建了几间简易木板房,在这里安下一个新家,成为白地市仅有的几户土著居民。
白地市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小镇。湘桂铁路修通以后,设在此地的火车站距“百马大道”上的古镇白地市还有六里之遥,但火车站还是叫做白地市站。古镇后来终因发展前景和知名度都敌不过这个全新的城镇,为了避免地名混淆,可怜的古镇被迫让出白地市的名号,改成“老白地市”。
白地市自古地连“三阳”:北面连接衡阳,西北毗邻宝庆(邵阳),西南通往祁阳、永州,连接广东和广西。白地市的便利交通和特殊区位,很快就吸引来了宝庆商人,他们实力雄厚、嗅觉灵敏,人一下轿,便在白地市四下疯狂圈地,把火车站附近能买的地都买下,建仓库、办商行、开客栈,接踵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物流和商旅。
那时候,偌大一个宝庆地区没有一寸铁路,白地市是以经商著称的宝庆人南下最近的一个火车站,通过这里可以辐射西南和京广,宝庆人先下手为强,把白地市建成了一个“小宝庆”,白地市站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宝庆站”。
在宝庆人的带动之下,仿佛在一夜之间,白地市就繁华起来了,原本荒凉的小山坡上兴建了横街、直街、新街。街上有数百家各种店铺,还有盐行、糖行、棉花行。湖南西南部大半个省及黔东南地区的食盐、棉花和食糖,都在这里集散。
那年月,巨大的物流运输全凭人的肩膀和脚板,在白地市这个弹丸小镇,光挑盐、挑糖和挑棉花的挑夫,每天就不下三千人。还有七宝山的十几座小煤窑,挑煤的脚夫也不少于一千人。东到双桥,西到神虎桥,北到马杜桥,都有大量的人力随时可以加入这里的劳工队伍,白地市很快就形成了清晰的族群分化。李桂英说。
“宝庆人当老板,坐轿子。本地人为他们打工,抬轿子。宝庆人在白地市办商行,开伙铺(旅馆),打麻将,推牌九,找花姑婆(妓女),讨小老婆,过的是神仙日子。”
“老话港(讲)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财运古个东西真咯是港不清,我们家就是在修铁路的时候发了个猛子财,一下就从几年前大桥湾的叫化子,变成了白地市的暴发户。”李桂英的话语里透着一点自豪感。
李际豪最初买下的宅基地,位于直街的中心位置,当初的地论亩卖,形成街道之后,就划成一条一条论“壕”卖了,而且卖出的都是天价。后来的外地老板买不到好地段,就找李际豪打商量,说能不能分几壕地卖给他们,价格自然好商量。李家人听了报价,顿时乐开了花,大家关起门来细细合计:一亩地划成十壕,自己留下四壕,卖出去六壕,赚到的钱,不仅原来买地的钱收回来了,建新房的钱也有了,还能在附近买十亩土地,何乐而不为呢?
我家祖上第一桩房地产生意就这样幸运地做成了,一夜暴富。赚到钱的李家人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起屋。事不宜迟,李明安、李明友兄弟带好盘缠,就踏上“百马大道”往祁山的乌山冲里去找木材。
那时节,乌山冲的竹木长得非常茂密,满山都是高大的枫树、樟树、柞树、椆树。飞禽走兽也很多,獐、麂、狐、兔经常窜到路上,吓人一跳。这里很早就是一些僧侣修仙成道的修炼之所。山冲深处的“石榴仙”主峰上,建了一座大寺院,香火鼎盛时曾经住过99个和尚,管辖着一大片地产。
李明安以前当轿夫的时候常在这边走动,知道乌山冲王家村一带有好木材。兄弟俩挨家挨户地访过去,看到王家村前坪立着一圈好木材,当时就不想走了。这些树木粗大、笔直,看上去收了有些年头了,都是上等的干木材,正是立柱搭梁的好材料。经过打听,这些木材都是本村的王老板家的。
李明安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虽然心中十分喜欢这些木材,嘴上却不露分毫,讨价还价之间,还毫不留情地打压对方。双方一言不合就较上了劲。王老板怪罪李明安小看了他的这些宝贝,他指着那棵最大的树木说。
“你山上山下打听下,咯是古一带的杉树王啊。”
“古就叫树王?我看它不过就是满姑娘的细腰子罢了。”李明安瓮声瓮气地回敬他。王老板更来气了。
“好啊,你港它像女人,你要是一口气能扛回家去,我就白送给你!”
李明安问王老板:“你是港真的来?”
山里人何曾向外人示过弱,王老板吐了口口水在地上说:“我们山里人不像你们岭里人爱打哈哈,我要是反悔,我就把古泡口水舔回来!”王老板说的岭里人,就是住在祁山之外平地里的人。
李明安本不爱说话,这会就更没话说了。他把盘缠交给弟弟明友,把腰间的粗布汗巾紧了紧,解开绑在树围上的篾条,在众人的帮助下,移出那棵大木材,仍旧捆上其余的树。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一步。
大树被擒离地面的一刹那,不少人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李明安卡准了平衡点,徐徐起肩,标直的树尖在人们的注视下在空中转动。哗啦一声,堂屋上的瓦片被挂下两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人们齐齐发出一声低喊。
“嗬—!”
李明安侧脸对众人说:“等我两个时辰,回头我还来港生意啊!”
他抬脚径直朝村口的竹林走去。人们呼啦一下围到坎边,看这个高大的汉子扛着树曲曲折折走下沟底,又沿着沟底一溜烟地走去,消失在山亭的背后。山里人嗡嗡地议论成一片。
“啊呀,都港岭里人藏龙卧虎,古下信了!”
从山里到白地市不到十里,李明安扛树这一趟比平时走得快,等他再回到山上时,邻近几个山村的老老少少都来迎接他,热热闹闹看稀奇。
再来谈这生意就没法谈了。王老板说。
“你李老板就随便给个价吧。”
李明安说:“就依你先前港的价吧。”
王老板瞪大了眼睛说:“那还要得!那棵树王值一半,港送就送给你了,树王在外,就值一半了……”他又央求似的说。
“李老板你就依了我吧,港送就是送,给我点面子,不然我们山里人的脸,都给我一个人丢尽了……你不依?你不依我就点把火,把古圈树烧了!”
王老板耿直火暴的性格,李明安十分喜欢,边上明理的人看在眼里,他们也豪情大发,极力撮合,要他们结拜,刚巧王老板的女人也姓李,但通家上下已经没有了亲人,正愁着百年以后请不到外家人,便要认李明安为兄长,大家齐声叫好!
村里人纷纷张罗起来,杀鸡的杀鸡,倒酒的倒酒,眨眼之间,三碗米酒就下了肚!李明安的树还没有买回家,就先和山里的王老板认作了一家人。从此,王老板的女人就叫李明安亲哥哥,李明安就叫她亲妹妹。在白地市一带,带“亲”的称呼都是干亲,不带“亲”字的才是亲生的。比如亲娘、亲爹、亲崽、亲女……
下山时,全村的壮劳力都来帮着扛树。显了神力的李明安却无事可干,哪个会让他来扛?陪着他走,大伙就觉得浑身是劲。那天晚上,白地市直街上那场招待山里人的酒,一直喝到二更天,酒酣人散,客退主安,进山的一溜火把,长长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看看建房的物料已经备齐,高祖父李际豪说。
“先起好前面的四壕屋。”
靠近马路边,坐南朝北,四壕二层门面,前后三进的房子建起来了。李明安、李明友两兄弟各分两壕。
家里还有钱。祖父李明安说。
“我看乌山冲山前的十亩大丘是一片好田,我们买下来吧。”
乌山冲山口,“百马大道”东边的十亩良田很快就姓李了。
大桥湾的祖母谢梅秀,天生就会做生意。她说。
“我们家码头好,家里也还宽裕,开个伙铺才好做生意。”
很快,李家人就在屋后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纯青砖打造的三层小洋楼,成了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白地市大伙铺。
“我是我爹李明安的掌上明珠,也是他最大的心病。”李桂英略显忧郁地说道。
自从谢梅秀在民国二十五年生下李桂英以后,与李明安连生了十胎都是女婴,不知什么原因,除了李桂英这个“行一老大人”(我们兄弟的不孝戏谑语),后来生下的孩子一个也没有留下。
“你们想不想听古个故事,想听的话,可有点吓人哦。”
李桂英每次讲到这里,都会给我们一个小小的警告。其实这个故事,她也是从隔壁堂叔奶奶那里听来的。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好多女毛毛生下来都是要弄死的!好在我是娘爹生的头胞牯(头胎),不然……”李桂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有余悸。
“隔壁堂婶也是生了七八胎,最后留下六个孩子,是一个儿子加五朵金花。”李桂英说,“她家的儿女个个都比我小,而我屋娘呢,隔年只见肚子大,临时不见人出来。堂婶心里就犯疑了……后来堂婶到我娘要生的时候,就留了一份心。她发现我娘生孩子的时候,请的都是那个徐家新屋的稳婆,事先她在厨房里装一桶烧好的开水。孩子下来了,一看是个女的,便给我娘看一眼,我娘把脸调向一边,稳婆就把毛毛扔进桶里,可怜的小生命,来不及哭一声就被弄死了……你港我娘为什么古样做?我娘是个精明人啊,李家存下古么大的家产,不生几个儿子来续香火,将来还不都是别人的!”李桂英似乎又理解地说。
“是啊,家里的女儿生多了,她哪里还养得起儿子,哪里还有精力去做生意赚钱呢?”
李桂英指着厨房两侧青烟缭绕的竹搭子墙说。
“你看古些墙又透风又透光,古些事是瞒不过隔壁堂婶的。”
她又说,“那些孩子生下来都是又白又胖,手脚都是一筒筒的,像莲藕一样。前前后后八九个啊!”
谢梅秀与隔壁的主妇说起来是堂叔妯娌的关系,可能是因为泄漏了秘密的缘故,还有后来财产转让的矛盾,谢梅秀一提到她,无论明里暗里,都是咬呀切齿地咒骂,一生都是如此。
“后来那些年,我们家里财运旺盛,人丁却不兴旺。”李桂英说,“我的爷爷、奶奶接连去世了。明友叔叔也病死了。他的老婆刘氏没有生育,在李家呆不下去,只好净身出户,改嫁到黄土铺去了。”
“李门一家七口人,最后只剩下爹、娘和我三个人了。”
李桂英差点也随那些没成人的妹妹们去了,她曾患重病奄奄一息,被放在门外的板凳上,等着落气入殓,但最后她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正因如此,李明安一直把李桂英视为掌上明珠。虽然他平素为人节俭,是个守财奴,但唯独对女儿出手大方,有求必应。
那些年,白地市直街上最寻常的一幕,就是李明安这个手脚粗大的伙铺老板,每天干完活,就把小巧玲珑的李桂英抱在怀里,或是把她擎在肩上,随她的性子,玩耍各种惊险的动作,沉溺在她的银铃般的笑声中。
当年,李明安的宝贝女儿出生的时候,正值农历八九月,成天有桂花的香气,从屋后的张家庄园一阵阵飘来,馥郁了大半个镇子,李明安夫妇就开开心心地给她取名叫桂英。
后来人到中年,李明安还是只有李桂英这一个女儿,便渐渐打消了生崽的念想。他爱听祁剧大戏,慢慢从杨家将穆桂英的故事里受到了启发,开始寄望于这个女儿能支撑门户,传宗接代。李明安举起李桂英,旁若无人地对着白地市喊道。
“我们家的桂英,就是赛过英雄好汉的穆桂英。哈哈!”然后他就编了小调自得其乐地唱起来。
没田土也好
没儿女也好……
这小调唱的,若不是口气有点无奈,倒不失为一条上佳的“计划生育”宣传口号。
其实李桂英从小就不漂亮,小眼睛,娇气,爱哭,直到哭坏了眼睛,落下视力模糊的病根。要命的是,有一年她麻没出好,落下一脸的雀斑。这种恶劣影响还延续到下一代,二哥不幸成了这麻子的正宗传人。找对象那几年,二哥知道了雀斑的巨大危害,气急了就埋怨道。
“妈,你古种人根本就不该结婚!”一时成为我家的经典笑话。
李桂英从小是在李明安的娇生惯养下长大的,任性,胆子大,不知什么叫害怕。那些年,在李明安的大伙铺里,往来的人员当中三教九流的都有。常来的客人里有个叫“天上人”的,其实就是强盗土匪头子。那时李桂英才几岁的人,在各色客人中穿梭自如,泰然处之。一次,“天上人”突然来了兴致,想试试李桂英的胆量。他突然挡在李桂英面前说。
“难道你不怕我吗?”
李桂英说:“不怕。”
“天上人”嗖地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架在李桂英的脖子上说。
“现在怕了吗?”
“不怕,我没有犯你的事,为什么要怕你呢?”
李桂英仰着脸,目光淡定地看着“天上人”。“天上人”这才笑了:“好胆色,好胆色,难得!”
“天上人”手下有好几十号人,他们以“衡宝永”边界的深山为大本营,狡兔三窟,在阳明山、祁山、四明山都有据点,这些地方旧时都属于“府县难管之地”,而祁山正是他们转投各地的枢纽和跳板,经济繁荣富庶、交通四通八达的白地市,则是他们落脚最多的地方。这里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那就是张师长的三姨太,就是“天上人”的表妹。
张师长是国民党军队的大官,是白地市地头上最大的官,他家的豪宅和庄园就在我们家后面,坐北朝南,面向湘桂铁路和祁山。解放后,张家庄园收归国有,它的东边部分改造成了粮站,西边部分改造成了白地市镇完小。老宅的庭院中有一棵三层楼高的桂花树,年年八月芬芳扑鼻,墙内开花墙外香,李桂英的起名,亦是仰仗于它。
张师长是官家的人,“天上人”是地方悍匪,平日里干的是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勾当,恶名昭彰。两家虽是沾亲带故,也不便公然往来,双方就把李明安的大伙铺当成了探亲的中间站。
三姨太有一个与李桂英同年生的小少爷叫张天玺,时常跟三姨太过来看舅舅,一来二去小朋友们就耍熟了。
常在大伙铺和张家庄园耍的,还有李桂英的小姐妹张鹤湖,她是七宝山煤窑张老板的女儿,这一家人是从河北唐山过来的。还有杂货店袁伙计的儿子袁铁砣,袁伙计名叫袁清泉,是镇西十里神虎桥人,读过三年书,辍学后学得一手篾匠活。白地市兴盛之后,便举家来这里打工,夫妻俩投在永泰祥杂货店门下,帮着看店、煮饭、干杂务。
“旧时候,穷人真是不被豪强人家当人看,那些恶霸地主哪管你的生和死啊。穷人就是喊破天,也没有地方去伸冤!”李桂英说。
那一年,李明安为李桂英在后院养了一群小鸭子。时值春夏之交,细雨连绵,蚯蚓丛生,袁铁砣时常领着这帮孩子,提着一把小锄头在周围的水沟湿地里挖蚯蚓喂鸭子。铁砣在前面挖掘泥土,小鸭子伸着脖子瞬间抢食,有的蚯蚓才露出小半个身子,就被小鸭叼住,好一阵拔河,或被连根拔出,或被拦腰扯断,孩子们都喜欢耍这个,顾不得弄湿了鞋子,弄脏了衣服。
孩子们一路走,一路挖,不知不觉来到了张家庄园的院墙下面,这里正是张家厨房的外面,水沟特别肥沃,一锄下去,挖开一片乌油油的泥土,成把的蚯蚓在泥块上蠕动挣扎,引得孩子和鸭子们一片欢呼。
“你们在干什么呀?”
大家抬头一看,是张家小少爷天玺在楼上好奇地张望。
“我们在挖蚯蚓,喂鸭子。”楼下的孩子说。
“等等我,我也要耍!”说完就跑开了,不一会就从大门那边的墙角跑了过来。
三姨太也从楼上探出头来,喊道。
“天玺,回来,别把衣服弄脏了!”
“不会的,娘,我就在旁边看。”天玺答道。
层出不穷的蚯蚓,永远吃不饱的鸭子,这些事物对孩子都太有吸引力了,天玺越看越往前凑,很快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好看的西装衣服也沾上了泥点。
“太好耍了,古边还有,古边,古边!”天玺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不知不觉就客串了现场总指挥。
“啊!”不知哪个突然大叫一声,除了鸭子,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只见天玺向前伸着的身子突然扑倒在泥泞中,后脑上赫然扎着袁铁砣的小锄头!
楼上的三姨太听到这边动静有异,忙来察看,见到了儿子趴在泥泞中的一幕,便悲痛欲绝地喊叫起来。
“天玺,天玺,你怎么啦!”
一个消息瞬间传遍白地市。
“袁伙计的儿子袁铁砣,失手把张将军的小少爷挖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白地市的人,无论与此事有无关系,心尖子都在颤栗着。
“古下子何得了啊!”
张家少爷罹难的时候,正是抗战吃紧的日子,张将军并不在家,但前来慰问的军政要员、远近士绅不在少数,大家进门时,都看到一家三口长跪在张家门前。
“古是那个闯祸的孩子和他的娘爹。”人们叹息道。
不出意外,“天上人”很快也赶过来了。这次他没有回避,径直走进了张家大门,来到阴暗潮湿的天井里,抬头望了望中庭的那棵高大稀疏的桂花树。二楼的窗口传来三姨太那几乎不可辨识的,沙哑低沉到极点的哭泣声。
“天上人”没有停留太久,出门时也没有多看一眼门口跪着的一家三口,甚至没去常常落脚的李明安家的大伙铺,就这样头也不回地一路走了。
“铁砣晓不得(不知道,大西南方言,非‘不晓得’之误,北方说‘知不道’),是天玺自己把脑壳钻过去的!”
李桂英这样对袁清泉夫妻说,试图把跪了很久的小伙伴铁砣拉起来。
“哎呀我的娘呃,快跟我回去!”谢梅秀慌忙把李桂英抱了回去。
张家对袁清泉家提出的条件很简单:袁家人披麻戴孝,给少爷送行,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赔偿的事情。面对这种情况,袁伙计反而越发躁动难安,叹息连连,嘴里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张家少爷的墓穴,被安排在铁路南面的山坳里,背靠祁山,与白地市的张家庄园遥遥相望。
出殡的那天,为少爷送葬的和沿路看热闹的约摸上千人,浩大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挽幛飘飘,纸钱翻飞,蜿蜒走向祁山脚下。灵柩后面,是铁砣捧着天玺的灵牌,两边是袁清泉夫妇。
队伍来到山前,旗队两边摆开,棺木抬至墓侧,袁家担任的孝子三人跪了下来。
忽然林中走出七八个壮汉,其中四个人走上前,发一声喊便把铁砣拎了出去,其余的人往中间一站,把袁氏夫妇拦在了身后。袁清泉见事不妙,大声喊道。
“各位好汉,求求你们放下我崽,有事冲我来啊!”
不容他有什么反抗,早被人飞起一脚,踢翻在土堆下面,昏死过去。袁家的女人惨叫起来。
“铁砣啊,老袁!”
只见“天上人”一步跨到高处,喊一声。
“动手!”
可怜袁铁砣早被人擎在空中,刚刚哭出声来,就被四人徒手劈成两半,啪啪扔在墓穴底部。送殡和围观的人群四下惊散,一片嚎哭,“天上人”又喊。
“祭成。下棺!”
镇上人说,“天上人”古事做得太绝,动了天怒,白地市也受到连累,自此灾祸连年,直到“天上人”杀身赔罪,方才免除祸端。
铁砣惨死当天,铁砣娘就癲了,再也不认识任何人,死活不肯呆在家中,整天只在铁路沿线游荡,不会乞讨,不与人说话,一年后便不知所终。
袁铁砣惨死后不久,张家东边的半个庄园失火烧毁了,袁清泉也失踪了,据说那把火就是他放的。也有人说不是,因为袁清泉这个人恩怨分明,他知道这件事是“天上人”干的,也不是张将军的主张,不会迁怒于他的庄园。
“袁铁砣死得惨,白地市一带的人都晓得。我家婶妈刘氏的命,也是很苦的,她死得也很凄惨,白地市古边晓得的人却不多。”李桂英不忍提及这件伤心的往事。
李桂英的叔叔李明友娶妻不久就病死了,他的遗孀刘氏没有生育,人又很年轻,断不能在李家一直呆下去,不久大家就听信了媒婆的花言巧语,把刘氏改嫁到黄土铺,给一个地主人家的儿子做了填房。
李明安夫妇虽然没有给刘氏什么财产,到底碍于白地市街坊邻居的口舌,勉力为刘氏的再嫁操办了一番。那时候白地市周边的山村还有哭嫁的习俗,年轻而苦命的刘氏竟然深谙此道。在哥哥嫂嫂安排的嫁仪上,她哭完公婆哭亡夫,哭完亡人哭亲人,哭完李明安夫妇,又抱着桂英哭,哭完李家又哭刘家,整晚哭个不停,唱个没完。谢梅秀也很能哭,就陪着刘氏哭诉,两人一唱一和,哭成了罕见的“二重唱”,引得街面上的三姑六婆、无知少女都来倾听观摩,大家边听边垂泪,一片悲凄。
“我婶妈改嫁到黄土铺之后,中间有一次回娘家,还进屋看过我们一次。那次她也哭得很伤心,虽然她没有港什么,我们都晓得她过得不好,可就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李桂英说。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那年桐子打花的时候,刘氏的弟弟身上戴耗(孝),突然来到白地市,扑通跪在李明安面前,大哭道。
“明安哥哥,请您为我姐姐做主!”
李家人这才知道,刘氏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后夫残忍杀害的。
原来刘氏改嫁的这家人,虽然家境富裕,但母子二人为人刻薄,极其吝啬。刘氏嫁过来后,就成了家里的长工,夫家每天逼着她起早摸黑,纺纱织布。这还不算,刘氏过来一年之后,未见生育,加上他在白地市原来的夫家,也没有开过怀,便认定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大骂刘氏是个“绝代婆”,妨碍了他们家的传宗接代,从此天天非打即骂,不把刘氏当人。
刘氏出身贫寒,娘爹老迈而又无能为力,弟弟大了,尚未婚配。她总想着帮助娘家,无奈夫家常年不让她回娘家探视,而且吝啬成性,像防贼一样处处防着她,一点像样的东西也不让她带回娘家。
眼看农忙时节来到,刘氏请求回娘家帮弟弟几天忙,夫家答应了。不料刘氏人刚出门,恶夫便一把扯住,从她贴身的衣服里搜出一块布来,一番抽打之后,刘氏承认是要带回娘家,给弟弟做件汗衫的。丈夫不听则已,一听此言便恶向胆边生,只管大脚乱踢刘氏,说要赶回娘家休了她。
刘氏架不住丈夫的踢打,夺路逃往屋外。丈夫赶上,连推带踹,将刘氏踢倒在房前的臭水坑里,恶夫还不解恨,一脚把刘氏的头部踩在臭水当中,恨恨地骂道。
“你个绝代婆,我让你呷(吃)里扒外,我让你败家!”
然后抬脚就走,不理而去。可怜刘氏在臭水沟中挣扎几次,竟然未能挣脱出来!
夫家见出了人命了,料是瞒不过去,便差人过来报信,并放风说要私了。
民国年间,乡村法纪废弛,有钱人犯了人命案,常常瞒着不报官,仅由族长和乡绅居中调和,破财消灾,谋求私了。刘家人老的老,少的少,当此大事,一时没了主意。家族头面人物畏惧刘氏夫家财大势大,拿了一点好处,便没有出头的意思。有明事的人就指点刘家弟弟来白地市找李明安。
听闻刘氏噩耗,李明安气得脸色发黄,恨不能拎一件家伙打上门去,击杀那恶徒!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与妻子谢梅秀商议之后,同意替刘家人做个公,去黄土铺打个人命(官司),替刘氏讨回公道。
一行人赶到黄土铺,来到村前,夫家的人早已跪在路边迎候,当头的正是杀害刘氏的恶夫。见此情状,刘家弟弟手足无措,问道。
“怎么办,明安哥?”
“怎么办?冲上去往死里打呀,打死了来找我!”李明安冷眼看着那拨人,低声说道。
小弟得了圣旨般发一声喊:“狗日的畜牲东西,还我姐姐命来!”冲上去对着恶夫拳打脚踢一阵暴打,只见恶夫的额角上骤然冒出几个血包,眨眼间又消失不见,那人只是双手抱头,不敢露脸。村里几个帮忙的冲过来拦开小刘,把那个畜牲护在后面,但见禾枪高的李明安领着一众人杀气凛冽,冷眼旁观,村里人不敢造次,只是喊道。
“刘家兄弟且住手,大家今天是到一起港和的!”
入夜。恶夫家的几个头脸人物,提着热水,捧着脚盆,鱼贯来到上房,伺候李明安就寝。一位长者恭请道:“李家大员外,多有轻慢,得罪了。今日里舟车劳顿,又费了半天口舌,员外辛苦了。在下伺候您洗个脚,早点歇息。”
说完便哗哗地往脚盆里倒热水,屋里闪过一阵银光,叮当作响。那人麻利地摆好椅子,递上毛巾,说一声“请”,便垂手站到一边。
李明安扫了一眼明晃晃的脚盆底部,不动声色地脱下鞋袜,双脚入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底的银花边(银元)。那人趋前问道。
“李员外,古热水,合不合您的意啊?”
李明安露出脚趾头摇了摇,道。
“水是好水,就是少了点。”
那人忙道:“水少啊,怠慢了!水少好说,好说。请您稍候片刻,马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