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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李桂英四十七岁那年,我家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

那是1983年夏天,白地市的李良元、李桂英夫妇,命十八岁的小儿子到镇西杨旗岭采石场去写墓碑。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临行,妈妈李桂英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两根油条和两个肉包子,她略带怜惜地对我说。

“满螺丝(满崽),你要是上午写不完,古(这)就是你的晌饭了。”

这些食物都是自家店里做的,让我家成为万元户的,正是这个开了三年多的夫妻早餐店。

杨旗岭采石场就在白太公路边上,我到村里一打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打碑的老石匠。

老石匠长得有几分像共和国那位农民副总理,身上的皮肤墨扯子娘黑,俨然那些在黄土高原上修梯田的西北汉子。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很像他的孙女,其实是他的小女儿。

“墨扯子娘黑”意即墨黑,白地市的方言有点夸张。比如雪白、血红、冰冷这些词,说出来的画风就是这样的:雪虎子娘白、血彤子娘红、冰构子娘冷……发音奇特的地方就更不好用文字来表述了,比如“冷、井、讲、下、眼、行、学”这些字,又完全是广东白话的发音。

这种方言是祖上从东边几百公里外的江西带过来的,不知道几百年后的江西人是不是还是这样说话,而白地市一带的湖南人就一直这样说话。在广东呆过几年之后,我似乎是弄明白了:我们的祖上从中原地区迁徙到江西,在这里再次分流:继续南下两广的,成了客家人;右转向西的,就成了湖南人,或是四川的客家人。

小时候,我们非常享受这样的方言游戏,孩子们凑在一堆,没完没了地造句为乐。如今,我们土得掉渣的方言段子,已经成了衡阳方言小品节目中的杀手锏。

老石匠把我带到山坡上的一个采石坑里,那里并排躺着四块双人课桌大小的石碑。老石匠用他那干牛皮一样粗糙的手掌刷刷地刮开碑面上的石渣,扭头对我说。

“就在古里写吧,我去给你打碗井水呷(喝)。”

那时候,我已经断断续续临过两年的《多宝塔碑》,但像今天这样学以致用地书石,还是第一次。我拿出老爸李良元写给我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块墓碑主人的基本信息。

高祖父李公际豪

高祖母李门吕氏

祖父李公明安

祖叔李公明友

下半页还写着我们这些在世的男性儿孙的名字。

李桂英刚巧在一个特别的年份生下了我,我从小到大就没有接触到清明祭祀这些旧东西。八十年代,白地市渐渐恢复了一些清明节的活动,李良元夫妇也就动了心,张罗着为早年逝世的先人补上几块墓碑,这才有了我今天的差使。

写完碑几天后,我再次奉命过来验收。老石匠起劲地夸我的字写得好,还杜撰了一个“刚体字”的概念来恭维我稚嫩的书法,我发现许多笔画都被他自作主张地作了修改,却不是我希望的那样,比我写的原样更好一点。

我对自己无师自通的书法和他自以为是的雕刻都不满意,完全不是我理想中的样子。我默默地带着一点失望回家,努力不去想那些大字写得好看的古碑:毕竟写手不是当年的写手,匠人也不是当年的匠人了。

抬碑和树碑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这是老爸李良元带着两个哥哥,再从苍江桥李家屋里请来几个同姓亲戚共同完成的。而当年我刚刚大病初愈,被父母免除一切重体力劳动,因此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良元哥,你现在是大老板了,你打的古几块碑确实是盖过整个白地市了啊!”一位本家叔叔赞道,他被那四块石碑空前的大块头震惊了。

李良元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三十多年前,李良元还姓伍,本名叫做伍孝回,他是解放那年入赘到李家的。为了区别李、伍两家这种特殊的关系,我辈称外公外婆为祖父祖母,爷爷奶奶还是叫爷爷奶奶,以免混淆。

李良元这位八十年代的新土豪没有多少文化,这在他为墓碑挑选石料这个事情上就露了馅:这些石灰岩石碑看起来高大阔气,实则不耐风化,何况上面还有白色的石筋,有的背面还粘着一层风化石,粗壮笨重,暗藏隐患。二三十年过后,这些碑就断的断、脱的脱,就像经历了一场战火,残破不堪。

而山上那些同治、光绪年间的老碑,虽然只有新碑的四分之一大小,没有什么造型和装饰,被人瞧不起,叫做“和尚碑”,却是用高密度的黑砂石打造的,而且在四十年代中后期经历了两场真正的战火,却依然保存完好,字迹清晰。九十年代起,白地市人精明起来,选择也多了,人们用花岗岩,甚至汉白玉替代了石灰岩来打造墓碑,但仍然赶不上“和尚碑”的坚实耐用。说到底还是古人识货,这也是“同光中兴”留下的实物验证。

就在那个骄阳似火的上午,李氏父子们带着可笑的自豪感,挥汗如雨、连拖带抬地把四块巨碑一一扛到了墓地上。

四位先人的墓地分作两处:以苍江桥村为中心,李际豪、李吕氏的墓地在北面两里地,李明安、李明友的墓地在南面一里地。这也是之后几十年我们在李家祖山扫墓的主要路径。

来年清明,我们全家出动去上坟—我说的全家,是包括家里所有的男性和女性。旧时候,女人清明上坟是一种禁忌,即便在当年,我们家里这样做也是一个大胆的突破。

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合家享受清明踏青的乐趣。祁山北麓的白地市,丘岗起伏,风和日丽,空气清新,芳草如茵。大姐、姐夫牵着一对小外甥,大哥、大嫂抱着小侄儿,爸爸、妈妈、二哥还有我,一家人说说笑笑沿着那条祁山东麓流过来的小溪,走到李际豪的墓碑前,这里看上去是一片绿油油的黄花菜田。看到黄花菜苗长势喜人,李桂英便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一首高亢清亮的歌谣。

石头渣子夹泥巴

不种五谷种黄花

黄花摘过年年有

人无再少是年华……

这首歌谣被李桂英唱得自由婉转,游刃有余,显示出当年唱戏的功底。她在每句的第四个字后面,都加上了一个随意变化的语气词“哎、啊、呃”,类似于楚辞中“兮”字的功用,听起来与西南少数民族的山歌相类似。也许古籍中的“兮”就是指代所有的语气词,而不是真的要一尘不变地读成那个别别扭扭的“兮”。

大嫂是在江西长大的,不太明白歌词的意思,大哥就给她解释道:“前两句唱的是我们祁东县西部地区的土质不好,很多都是石头和‘夹泥巴’(粘土)混合的劣质土,还有我们古里夏秋干旱少雨,水土条件恶劣,不宜种植水稻和其他粮食作物,却适合大面积种植耐旱的黄花菜,所以我们祁东县是全国著名的黄花菜之乡。黄花菜又叫忘忧草,后面两句就不用解释了吧。”李桂英听了长子的解释,颔首表示同意。

“古里葬的是我爷爷。”李桂英指着大石碑说,“古里原来都是成片的墓地,学大寨的时候开成了梯田。再不树个碑,坟头就要被平掉了。”看来去年书石树碑,多半是李桂英的主意。

李良元带着大家一起插花、烧纸、焚香、叩拜、放鞭炮……唯一不规范的就是没有献三牲,之后我们家也约定俗成,比人家少提了一个篮子,一直如此。然后,一行人又绕过半口山塘,来到李吕氏的墓前。李桂英说:“古是我奶奶的墓。”

现在看清楚了,李际豪夫妇的墓碑隔塘相望,李际豪的墓碑向南,朝向连绵起伏的祁山和永州方向;李吕氏的墓碑向北,朝向林外的七宝山和衡阳方向。这种奇特的安排,让人仿佛看到两个慈祥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隔着一口水波不兴的小山塘,脉脉含情地长相厮守在衡邵公路旁的一处小山湾里。

那个清明节,年近五十的李桂英步履轻松地走在苍江桥的祖山下,隐约还有一点她当年唱大戏时走台步的影子,白地市管祁剧叫“大戏”。阳光透过嫩绿的枫叶洒在她白晰的脸上,平日那些小雀斑几乎看不见了,脸上微微有些汗意,红扑扑的。她穿着一件白衬衣,两只长袖挽了起来,裸露的手臂抱着脱下的外套。

一路走来,李桂英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嘴角灵动,机敏地捕捉着每一个话题。每一件平凡的事物,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总是那么妙趣横生,几十年来,她就是凭借这种非凡的能力,征服了白地市的男女老幼,大家亲切地叫她“老女人”,总是老女人前、老女人后的缠着她讲笑话,寻开心,这个“老女人”叫顺口了,也成了李良元对自己老婆的称呼。今天是李桂英在家人面前讲话最多的一天。

“唉呀,今天来了古么多人,爷爷奶奶在那边肯定很开心!”

李桂英说道,“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还有古么一大家子,我们李家还有你们古么多后人。”

在我的印象当中,就是从那一年、那一天开始,李桂英在其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反复向我们讲述她和她的家庭过去的经历。在李桂英每一段触景生情的讲述中,我们开始慢慢了解自己的家史和祁山周边巨大的变迁。 vPqc/kfOiizkRNurlbxAEJtivdiEfrqDt+2UIz0IeKbQcsVbAwCkYzL4QJh03a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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