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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哭丧着脸踽踽独行,居然有人跟我打招呼,仿佛我是大队干部,跟我说话是一种荣耀。那头在池塘里吱吱喝水的老牛,抬起头嘴里的水像撒尿一样流下来,也张嘴对我哞哞叫唤。我不会将从头顶掠过的鸟和草丛里鸣叫的虫子,视为要与我亲密接触,我像对待跟我打招呼的人那样,对它们的吵闹不胜其烦。有人遇到在外面寻找我的表叔表婶,立即说:“你家伢子低着头不说话,像谁欺侮了他。”

表叔赶忙来到学校,核实我是否上学。我看到他站在窗外,立即趴在桌子上,伤心哭泣。这个被我渐渐接受的家伙,从昨晚开始成为我心中的恶魔。他看不到我就上蹿下跳,老师喊着我的名字,我不得不抬起头。

下课后表姐来找我,她满脸愧疚,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跑开了。我后悔了,应该瘸着腿,装得伤势严重。又一个课间休息,我不再亡命逃跑,而是瘸着走路。我被自己的行为感动得直哭,肩膀抖得很高,可是她没有过来,而是和同学在操场里嬉笑打闹。放学后她堵在教室门口,我推开她冲了出去。我对无端栽赃又惨遭毒打怒不可遏,多年后也难以释怀。我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她将我拉起来,我站立不稳又倒了下去。她忘记了我还是昨天早上吃的饭,以为我吓唬她,就说:“莫闹了,快起来。”

我涕泪交流,伤心哭泣。我屈着腿,将脑袋埋进搭在膝盖上的臂弯里。我不跟她说话,也决定不搭理表叔,他们都不是好人,心肠很坏。我慢慢站起来,对着伸手搀扶我的表姐大声呵斥:“你走开。”

我走到红薯地,摘着嫩绿的叶子,却没有送进嘴里。我和小伙伴在地里撒过尿,虽然不是这里,但不能排除别人撒尿。我顾不上别人将我当作窃贼,伸手在地里刨了起来,挖到红薯就用土盖住小坑,换个地方再刨土。表姐冷眼旁观,恶语相向,说我是王荣学,是陈先凤。我不知道这俩货是谁,我的课文里没有他们的斑斑劣迹,从她愤怒的表情里,我猜想他们应该不是好人。我刨了两个红薯就跑向社员倾倒垃圾的小河,在那里洗净红薯还喝了水。表姐说水很脏,我置之不理,又多喝了几口——喝死算了。

我吃完红薯便拔腿就跑,表姐提着书篮子,不是我的对手。一眨眼我已跑出很远,我没有回家,而是往村外跑去。表姐急得直跳,大声哭求,我看到一片坟地才停下来的,黄昏里阴森森的墓碑让我毛骨悚然,我想到过死,但看到这些依然害怕。我往回走了,觉得离坟地越远,心里越踏实。我不想回到表姐房间的门板上睡觉,却不知不觉往表叔家里走去,我在柴火垛边停下来,再走就被他们发现了。我听到表叔对表婶说:“他去上学了,不会跑的。”

表婶说:“黑灯瞎火,我担心他掉进水沟和茅草蓬里。”

表婶又说:“你叫几个人去找一找。”

我不想看到表叔和表姐,又回到青元老汉的破烂牛栏上。表婶在地坪里喊我,双手套在嘴上,声音没有增大,瓮声瓮气反而让人听不清楚。我张嘴准备答应,又放弃回应,因表叔骂我:“兔崽子,不让老子消停一下。”

表叔和表姐出去寻找后,我回去了。我天真地认为可以吃饱肚子再回到牛栏上,继续让表叔和表姐折腾。可是我刚走到地坪,表婶就大声喊叫:“胡记清,二伢子回来了。”

她又喊着表姐:“……要你爹赶紧回来。”

表婶给我煎鸡蛋,炒腊肉,声音很响。吃饭时她反复问我,辣不辣,咸不咸。我吃饱了有了力气,却没有了离开的勇气。我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不安地捻起衣服下摆,又将它展开。表叔没有骂我,不过那张皱纹丛生的脸猛地抽动,像疼痛难忍。他没有骂人的原因很多,关键是怕我逃跑。他咬着旱烟杆噗噗地抽烟,努力掩盖难看的脸色。表姐也躲着我,不安地走动,然后孤独地坐在黑夜里。

表姐没有跟我说话,我也不理她。深夜里她破天荒给我盖被子,我惊醒后故意踢开被子,直挺挺地躺着。上学时她帮我提着书篮子,我抢夺不成就松手离开,大声吼叫:“不要你管。”

我也不再跟她去拾柴放牛打猪草,独自提着篮子出去,她追了过来,形影不离地跟着我,问这问那,让我心烦。我让她先走,我的拖延让表叔不满,表婶也催促起来。

我坐在那里发呆,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不回应,还起身离开。上课时我神情恍惚,作业自然乱七八糟,成绩直线下滑。表姐进入公社初中后,我还逃课,早晨我提着书篮子出去,黄昏时跟着上学的人一道回来,却在山上玩耍一天。老师家访后表叔气得七窍生烟,表婶哭哭啼啼。我低头不语,脑袋越来越低,像挂在胸脯上的葫芦。表叔用竹枝抽我,反复表明他已尽职尽责,如今这样是我咎由自取。我以为他做做样子,他却用力打我,我没有躲闪,也没有哭泣。我伤透了心,跟他赌气:“你打死我算了。”

表姐在学校寄宿后,我承揽了打猪草的活。路边和小沟里青草多,我不用去陡峭的山上拾柴,山上有蛇,有马蜂,还有野兽……我也不喜欢放牛,黄牛脾气暴躁,动辄向人示威,我喊叫着挥舞木棍,它也向我逼来,它嘴里喷吐的气味臭不可闻。

我要多打猪草,好让表叔表婶满意。他们觉得我长大了,能多干活,就多养了一头猪。那天碧空如洗,我背着篮子,拿着镰刀,快步走进山川田野,生怕小伙伴跟上来,与我抢夺草料。在那个青草茂盛的地方,我很快装满了篮子,可是贪婪使我走向岩石下那片郁郁青青的嫩草,我跑了起来,担心去晚了青草就归了他人所有。我左手抓着青草,右手迅速插入镰刀,用力一拉,青草割了下来。一条蛇像树棍一样立着,晃动脑袋向我喷着毒液。我魂飞魄散,挥舞镰刀自卫。镰刀砍到了蛇,我感觉到了阻力,听到呲啦的声音。蛇偏向一边,很快消失了。看着身上的毒液,我害怕地哭了,仿佛被蛇咬了一口,担心有生命危险。我赶忙去小河里清洗,除去衣服蹲在水坑里,将身子搓得像泡过水的红纸。我反复搓着衣服上的毒液,出现断纱才停下来。我光着上身回家,表叔愤怒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他经常光着膀子,那是图个凉快。表婶以为我出汗弄湿了衣服,要我放到脚盆里:“我晚上再洗。”

我想告诉他们发生的事情,寻求安慰,可是表叔骂我:“整天吊拉着脸,谁欠你的。”

我咬着嘴唇,将话咽了下去。

放假后表姐去打猪草,我就上山拾柴。那座古木参天的老鹰山很神秘,有人说那里干柴多,我心驰神往。我鼓足勇气上山,仅因跟飞伢子打赌,为了上学时让他帮我提书篮子。山上果然到处是枯枝烂叶,我麻利地捡拾。侧前方突然出现一头大猪和几头小猪,我以为是自己紧张害怕出现了幻觉。没有人跟我说过山上有野猪,我放松了警惕。它们跟表婶养的生猪差不多,但嘴长,皮毛粗糙。我以为它们是山那边社员家里的生猪,或者是从生产队养猪场跑出来。我像表婶唤猪一样啰啰地喊叫,小猪开始乱窜,却没有逃走,大猪哼叫着向我冲过来。我害怕了,哭喊着后退。我的砍柴刀在它身上砍出沉闷的声音,像砍在鼓上。我没有砍开它厚实的皮肉,反而被它拱翻了,把我拱到悬崖边。

我全身剧烈疼痛,鲜血直流,仿佛举向大猪的砍柴刀砍了自己。我咬牙爬了上来,试图站起来,脚却钻心地疼,像被砍断了。我握着脚,咿咿呀呀向人求助:“来人呀,来帮我呀。”

山下喊声震天,却只有两个人过来。我哭求之后,他们背着我回去,同时弄走了我捡好的柴火。表叔见我伤势严重,吊着脸,骂骂咧咧。他没有送我去卫生院,也没有去找治疗跌打损伤的游医,而是自己给我治疗。为了让我放心,他说拜过一个姓古的民间医生,还吹嘘有过成功的案例。他折腾长霉的草药,弄得浮尘弥漫。他用剁草刀剁着草药,又在石磨上碾磨成粉末,用烧开的桐油调成糊状,冷却后敷在我的脚上。他从医疗点买来一支软膏涂在我开裂的伤口上,黄澄澄的像一坨坨眼屎。他定时给我换药,还说出许多道理,似乎经过专业培训。

事有凑巧,飞伢子的弟弟爬树时摔伤了,胡世引请来卫生院的医生。医生看完病被胡世引带到我家。医生看着我的脚伤,大声埋怨:“这样会把脚弄残的,会耽误他一辈子。”

他夸大病情一来显示自己医术高明,也为抬高治疗费用增加筹码。我信以为真,急得直哭,泪水滚滚而出。他又说:“有我在,包你治好。”

医生认真处理着伤口,像治疗疑难杂症。表叔嘴唇哆嗦,像冻得发抖:“这要搞掉我好多钱。” X9UURFE5Q6NelCN10xRDagJkx6fyZ5ifAiWdPVLgykt/9gZiKvJHvVR0+DfZj3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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