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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说我像猪一样能吃，还逢人便说，我呜呜地哭，喊着要他送我回去。我往村口跑去，有人追来，我哭声更大。胡世引抓到我，我奋力挣脱，往陡坡下跳去，将他吓得要死。我无法逃走就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有人跑到我前面，我又转过去。四周都是人，我就将脸埋在搭在膝盖上的手臂上。表叔一家来了，却最晚来到。表婶拉我起来，给我穿好鞋子，拍打尘土，又抓着我的手，扳着脑袋靠着她的腰。她没有安慰，但我感到温暖。她埋怨表叔：“你嫌他吃得多，就不要接他过来。”

她还骂他：“你老糊涂了。”

我的闹腾让表叔倍受乡亲的责备，他低着头，双脚并拢，两手垂立靠着大腿，不住地点头，像接受批斗的坏分子。他突然来到我身边，推开表婶，抓住我的手。我挣脱不掉，就咬了他一口。他愤怒地骂我：“短命鬼，你敢咬我。”

吃罢晚饭，胡贵平和族老青元老汉来到表叔家里。青元老汉拄着长烟杆，铜烟嘴上的花纹很精美，铜烟锅上雕着动物，很显然他过着较好的生活。烟杆中间的竹竿节骨很密，像竹鞭，棕红的颜色表明它历史悠久。据他吹嘘，烟杆是他爷爷用大洋从云南购买的稀缺货。长烟杆压弯了，青元老汉是展示它良好的韧性，乡亲们却认为他身体差了。胡贵平摇头晃脑，用口哨挑逗黑狗，跟催工时骂骂咧咧判若两人。青元老汉端坐着，表叔递上老旱烟，表婶端上热茶和瓜子，他纹丝不动。他们谈论我的问题，怕我听到，要表姐带我去邻居家里。邻居要睡觉，我们只好回来。他们还在吱吱地喝酒，伸着筷子在菜碗里叮当地点来点去。他们嘴上满是油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打嗝清脆响亮，像黑狗嚼着骨头。青元老汉在连连嗝声中说道：“粮食……呃……不够，就……呃……来我家借点。”

胡贵平也吞吞吐吐：“我家……呃……啊……也能凑一点。”

从此表叔表婶小心谨慎，生怕我不高兴，弄出事端将青元老汉和胡贵平招来。为了表明不再计较我吃饭，表婶主动给我盛饭，还拣出红薯米。我不要她盛饭，拿着碗自己去盛，却遭到阻拦：“饭盛好了，去吃吧。”

我埋头吃饭，鼻子碰到饭菜油光发亮，也不抬手擦拭。表叔说了几句，我没有理睬，继续埋头吃饭，但速度慢了。表婶在我鼻子上摸一下，又用袖子揩拭。我吃着表婶搛给我的菜，从不将筷子伸进菜碗，有时也拒绝她搛菜，还拧着身子，将饭碗藏在身后。我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碗筷，跑出去躲在竹林里，直到他们吃完饭才回来。后来我不再胡闹，一碗饭没有吃饱就去盛一碗，但从未吃过三碗饭。

我来表叔家是为了填饱肚子，可是我战战兢兢，生怕他们不让我吃饭。我经常做噩梦，还哭，表姐弄醒我，很生气：“又尿床了？”

我一般不予理睬，有时也回敬一句：“你才尿床呢。”

我很压抑，总想回家，却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爹的名字，只记得有人喊他风毛记，更不知道妈的名字，有人叫她刘阿嫂我也想不起来。回家的想法最终被搁置，是因表叔给我买了鞋。为了买鞋，表叔黎明时去剥自留地边的棕树，却神差鬼使剥了胡世将的棕树。胡世将父子拿着刀气势汹汹来到家里，将我吓得躲进碗柜后面的夹缝里。在胡贵平斡旋下，表叔将最粗壮的棕树两年长出的棕皮让给胡世将。表叔卖了棕皮给我买了鞋，给表婶买了剪刀，还有针和钱，也给表姐和我买了硬糖。

表叔经常带我参加村里的宴席，在这里大人可以带一个孩子，以前他带着表姐，现在带着我。表姐生气了，嘴巴噘得老高，像长着猪嘴。这里也是中午开席，为了让我在宴席上多吃东西，表叔表婶不让我吃早餐，赴宴的表叔也不吃。我不明白，就说：“我饿。”

表婶说：“忍一忍，中午多吃一点。”

她又说：“去喝点水。”

我咕嘟咕嘟喝水，表婶却抢走我的碗，埋怨着：“不能让水喝饱了。”

从不给我搛菜的表叔在宴席上判若两人，荤菜刚端上桌，他的筷子飞快地舞动，每次都能为我抢到好菜。我没有让他失望，张开嘴巴大口咀嚼。同桌人呆若木鸡，有人发出轻鄙的啧啧声，有人缓缓摇头，窃窃私语。他们见势不妙就举着筷子争抢，还伸手抢夺菜碗。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们同席。

表婶也带我去吃宴席，一般是表叔不在家，或者生病了，但不多。她牵着我的手，不像表叔那样反复叮嘱：“多吃鸡鱼肉，少吃蔬菜。”而是说，“慢慢吃，想吃什么我帮你搛。”

表婶搛菜时会征求我的意见，有人假惺惺地要表婶照顾我，表婶客气地谦让。我吃好了，表婶就要我去旁边玩耍，还说：“不要走远了，不要跟人打架。”

她又说：“放炮时离远一点。”

这里的人不论贫富，过六十大生日都要摆酒席，其他如建房、打三朝、婚丧嫁娶……一场不落，不过一年中难得有几回。表婶记得许多人的生日，小生日自家人庆贺，她就使唤我过去。我能做许多事情，比如去柴火垛上取柴，守着灶膛烧火……吃饭时主家给我盛一碗米饭，搛了好菜，还给我搬来两张凳子，让我坐着矮凳子，饭碗放在高凳子上。村子里一旦有人办事，我逢场必到。我喜欢杀年猪的日子，能吃到猪肉猪血，还有猪肝……那次胡世盖杀年猪，胡世盖和屠夫使唤我做这做那，我跑来跑去，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吃饭时胡世盖生气地驱赶伢子，包括我：“去去，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