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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那年，一个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晚上，我听着呼啸的风，蜷缩在屋子角落里瑟瑟发抖。那个我见过几次却老是认错的表叔颤巍巍地站在门口，站了多久我们无从知晓，但他强调站了很久，还说站麻了腿，喊哑了嗓子。他被风吹得险些栽倒是不争的事实，爹开门时，我全看到了：他吃力地扶着门框，摇摇晃晃扑了过来。

爹赶忙拉着他，连声说：“没听到，开门晚了。”

爹又关心地问：“风这么大，你怎么过来的？”

“我被风刮了过来。”表叔有些不悦。

我对总是空手过来，离开时从爹那里拿走一把旱烟叶的表叔非常厌恶。这个从不正眼看我的家伙，嬉皮笑脸地向我喷吐臭气。

向来话不投机的爹和表叔，守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将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到深夜。我被噩梦惊醒了，发现妈妈也参与其中。她没有纺棉花和剁猪草，或者缝补衣服，而是默默地守在那里。他们不停地咳嗽，我就知道两个老烟鬼会将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哥哥被我弄醒了，却没有埋怨，而是大声说他们：“这么晚了，吵个啥？”

他们的声音变小了，还停了一会儿，仿佛突然间人去楼空。我认真听着，却没有能力将断断续续的话组合起来，拼成完整的意思。那个可怕的噩梦让我魂飞魄散，我用被子捂着脑袋，双手拽着被子，防止哥哥拉开。哥哥的手摸着包着我脑袋的被子，像一只猫爬行过来。他掀不开被子，就侧着身子用屁股顶着我，放鞭炮一样放屁。被窝里臭气熏天，我哇哇呕吐，也没有伸出脑袋。我没有握拳捶打，也没有用脚蹬踏，而是伸脚撑起被子，用力抖动，弄出很大的风。这床盖过我家几代人的破旧被子，在我的小脚面前弱不禁风。“呲啦”的断纱声让我毛骨悚然，哥哥喊叫着向还在说话的爹妈澄清事实——这与他无干。我急忙对端着油灯进来的妈妈说：“哥哥在被子里放屁。”

我又说：“放了好几个。”

妈妈沉重的叹息像家里少了一只鸡，随后是丢失一只羊，再后像死了一头猪。我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护着脑袋，将背脊和屁股送过去。妈妈抬起手，却没有打下来，而是慢慢靠近我，帮我摆正身子。她连平时要我好好睡觉的嘀咕也没有，却训斥哥哥：“你是老大，要带好弟弟。”

她要哥哥往边上靠，给我腾出更多的地方。她像拉稀跑茅房一样冲了出去，灯火猛烈摇晃，险些熄灭了。那些贴在地面和墙上的黑影乌云般翻滚，随着她夺门而去，迅速占据整个屋子，将我们吞噬。她很快又进来了，灯光撕开沉寂得让人窒息的黑幕，将我们释放。她拿着一块洗得很薄的印花布，一把生锈的剪刀。她将油灯放在旁边，要我们规矩地躺下，然后将被子翻过来盖在我们身上。她坐在床沿上捏着被角，将印花布盖住破口，舞动穿着长线的针，偶尔将针在头发上剐蹭一下，有时连剐几下。在昏暗的灯光里，她像在耀眼的阳光下一样眯着眼睛，那只捏着缝衣针的手出现孔雀头形状，舞动起来像欢快地进食。缝衣针扎了手指，她停了下来，将手指伸进嘴里，吱吱地吮吸，又用力咬住。咬了一阵她又缝补起来，还将油灯交给哥哥，要他靠近一些。

第二天大清早我没有看到爹，他经常天未亮就去自留地里劳作，或者上山打柴，有时弄回来一些野果。表叔还在我家里，这个穿着破烂的汉子坐在凳子上，咬着耷拉下来的喇叭烟，双手相操扣着跷着二郎腿的膝盖，晃动黝黑的腿。他眯着的眼睛挂着眼泪，像滴着药水。我对他的傲慢很气愤，却不敢表露，我只要对客人稍有不恭，妈妈就会数落我。我默默地提着篮子去打草，正在喂鸡的妈妈放下筛子，伸手在补了又补的围裙上擦了又擦，过来拿走我的篮子，然后说：“不要去打草。”

她又说：“你爹给你买球鞋去了。”

我梦寐以求的，是像小伙伴一样拥有一双球鞋。我猜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但脑子里只有过年和生日的念头。现在离过年和生日都很远，那个时候天气寒冷，我记得很清楚。我想不出头绪就问妈妈，她没有说话一脸茫然。我以为惹她不高兴了，就去给赶着牛又牵着羊的哥哥帮忙。我拽着系着羊角的棕绳，告诉哥哥：“我有新鞋子了。”

妈妈喊我，我将棕绳交给哥哥便往回走，她放下筛子朝我走来。她什么也不说，就低着头，转过身去，咯咯地招呼得不到食物而乱跑的鸡。她撒下掺杂乱七八糟东西的鸡食，简单清点一下，要我守在旁边，防止邻居的鸡过来。

我除了帮着鸡守住那片不可侵犯的领地，也去灶房里烧火，还给慵懒地躺在竹椅上的表叔送茶水。往土灶里添加柴火，我总是烧不起火，弄得浓烟滚滚。如果哥哥这样，妈妈准会训斥，可是她没有生气，还手把手教我支起木棍，一点点添加柴火。给表叔送茶水，我故意舀着茶叶末子，还重重地放下，溅出茶水。妈妈看了一眼，就转了过去，走开了。

妈妈做好饭，爹就回来了。他没有像以前从大队代销店回来那样，隔老远捏着硬糖奋力挥舞，喊着我们哥仨的名字：大光、中光和小光，而是挑着一担湿柴，满头大汗像淋过雨。我激动地冲过去，脚指头踢到锄头，钻心地疼，也只皱一下眉头。爹目光躲闪，撩起衣服下摆，洗脸一样盖住整张脸。他完全可以走到屋檐下，从晾衣竿上取下毛巾，或者打盆清水，在表叔面前斯文地擦拭，可是他手忙脚乱。我看着他的手，又看着他的口袋，再看着那担湿柴。想问新球鞋放在哪里，可是张开嘴巴，没有声音，口水牵着线滑落。爹空手而归，妈妈表情凝重，轻声问道：“给二伢子买的球鞋呢？”

爹说：“代销店卖完了。”

妈妈生气了，将碗筷弄得当当作响。爹说：“难道要我去偷？”

她将一摞碗往爹身前一推，又将筷子拍在桌上，咬牙骂道：“你脖子上顶着粪罐子，不多走几步去供销社看看。”

她哽咽着：“这是最后一次给二伢子买鞋。”

我不清楚妈妈的意思，只觉得她很想给我买鞋，于是感激地看着她。她赶忙招呼表叔吃饭，表叔嗯嗯点头，看着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桌子腿的我，对妈妈说：“以后买好了，再送过来。”

吃完饭爹妈说要我去表叔家里住一段时间，在那里吃得好住得好还穿得好，其他一句也没有。我还沉浸在没买到新球鞋的失望中，于是答应得很干脆，猛地点头。哥哥来到我身边，他知道我去给表叔当儿子，一去不返，就拉着我的手，弄得手指很痛。我拉住从面前晃过的弟弟，他没有喊叫，也没有挣脱我去旁边玩耍，还靠近我，跟我们一样木讷地站着。我突然不想去表叔家里，觉得跟哥哥和弟弟在一起很好玩，哥哥是我的依靠，弟弟是我很好的玩伴。

我哭喊着不去表叔家，爹妈置之不理，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爹咬着旱烟杆，眯着泪眼折腾破损的犁耙，弄出很大的声音。妈妈用纳鞋底的麻绳缝补我的鞋子，麻绳很粗，她缝得很密很齐。表叔焦躁不安，表情难看像拉不出屎。他盯着哥哥和弟弟，似乎要换人。爹妈当然不会让能砍柴放牛能做家务的哥哥过去，也不会将集全家人宠爱于一身的弟弟交给他，而我，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屁伢子，是让出去的唯一人选。表叔深知爹妈的想法，转头看着我，走过来哄我：“跟我去，我给你买新鞋子。”

我跟着表叔走了，表叔怕我逃跑，紧紧抓着我的手，抓得我哎哟哎哟直叫唤。爹妈送了我一程又一程，我怀着对新鞋子的渴望紧紧跟着表叔，对怅然若失的爹和泪眼汪汪的妈视而不见，还恨他们：“你们又不给我买新鞋子。”

他们伸手摸着我的脑袋，我躲到表叔身后，新鞋子的诱惑使我做出愚蠢的举动。他们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表叔保证会好好待我，并要他们放心，他们说：“要听表叔表婶的话。”

我紧紧跟着表叔，生怕离开他就失去鞋子。他突然要我停下来，说上个茅厕。我没有怀疑这个刚才在草丛里方便过的家伙。他与一个从窗户里探出头的汉子嘀咕几句后，回头对我说代销店里没有鞋子，还大声嚷嚷，弄得汉子抱怨道：“那么大声音干吗，跟吵架似的。”

路过第二家代销店时他故伎重演，但给了我一粒硬糖。随后每路过一家代销店，我就得到一粒硬糖，我拿着硬糖不肯放进嘴里，要留给哥哥和弟弟。有了三粒硬糖，我对他说：“我不要了。”

我想起了新鞋子，却不敢问。我觉得他是外人，不能随便要他的东西。

我口渴难耐，嘴里像吃着火炭。我舔舔嘴唇，咕噜咕噜吞咽口水，他视而不见。我说想喝水，他充耳不闻。我哭着哀求，他才领着我来到水坑边。我对着肮脏的水摇头摆手，他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几只蛰伏在水草里的水蚊子突然窜起，他即将捧入嘴里的水像母牛撒尿一样洒落，水蚊子长脚下的涟漪煞是好看，他却像看到痒辣虫一样恶心。我也不敢喝水，却不愿意离去。在路边的人家，他为我讨得一勺清水，可是大多被他喝了。

我肚子里咕噜噜响着，他置若罔闻，有时声音响起，他就咔咔地清理嗓子，或者大声说话。可是他的肚子刚响一下，他就说：“饿了吧，找地方吃饭去。”

他说很快有饭吃，我却望眼欲穿等了很久。他信口开河给了我关于时间的错误概念。我两腿乏力倒在地上，他背着我走进一间低矮的房子，像讨水一样借用我的名义说：“有饭吃吗？伢子饿了。”

在竹椅上打盹的中年汉子跳了起来，那把夹着屁股的竹椅被他拖得竖了起来。这家简易餐馆像我家四处透风的灶房，只是多了一些锅碗瓢勺。中年汉子不是招呼我们吃饭，是用葫芦瓢往木桶里舀水浇在地上，用油腻腻的拖把来回擦拭。他说：“一会儿就来。”

表叔只要一钵子米饭和一份蔬菜，他拨弄好久，才将小半碗米饭给我。这点米饭填不饱我的肚子，但我还是接受了。他只给我一点蔬菜，还是我盯着他的钵子，他感到不好意思才给的。他要了一杯散酒，搛着蔬菜吃了起来，刀尖一样顶起的喉结上下跳动，像吞食大鱼大肉。随后他仰着头，用手指当当地敲打杯子，将最后一滴酒敲进嘴里。他还伸着舌头舔舐嘴唇和杯子，嘴巴不停地咬合，牙痛似的。

我走不动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低着头一声不吭。表叔说马上就到了，我赖着不走，他就背着我，要我搂着他的脖子。

他两手相操托着我的屁股，有时扳着我的双腿，可是手上没有力量，我感到要掉下去。他还腾出手拨弄嘴上的喇叭烟，又伸手擤鼻涕。我要求下来走路，他却要背着我，托着屁股的手也有劲了。渐渐地熟人多了，他不停地向人展示对我的关爱。我知道快到家了，是他叹息一声：“终于到了。”

我盯着那栋崭新的房子，他却将我放下来，牵着我往破烂的房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