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是一头牛,通体灰白,唯有面部,还有它的左胯上方,一直连到尾巴梢子那儿,有两片炭灰一样的黑。它的主人——张元一家,叫它“花脸”。其实,叫它“黑屁股”,或是“黑脸”,都是可以的。但主人叫它“花脸”。好像叫它“花脸”,它就显得很漂亮似的。
“花脸”是头小犙牛。
盐区这边,管三岁以下的小母牛,叫小犙牛。类似于女人没有出阁之前叫大姑娘。
但张元家的“花脸”,已经怀上崽了。
张元的婆娘炒豆子喂它,“花脸”误认为又要让它到后山拉石头。以至于张元赶车让它到南园拉白菜,一出大门它竟然奔着后山去了,幸亏张元扯紧了缰绳,硬把它拉扯到去南园的道上来。
盐区这边,地碱水咸。本地人家建房子,都要到后山拉些石头来砌地基,以防盐硝潲墙。张元家自从有了那头小犙牛,经常有人上门来问价儿(拉一天石头多少钱),张元总是说:“给两瓢黄豆吧!”
当时,盐区这边已经开始从“互助组”往“农业社”过渡了。各家手头都不是太宽裕。张元跟人家要两瓢黄豆,一是那头小牛拉石头需要下力气,让它吃好草料,好强壮起来;再者,张元跟着牛车忙活一天,晚间到家,很想让女人端点黄豆去换块水豆腐犒劳一下自己。
当然,更多的豆子还是要在热锅里焙焦、捣碎,拌进草料里,让“花脸”吃下以后,好去后山拉石头,好孕育它腹中的崽儿。
“花脸”与张元一家都混熟了。
张元走到它跟前,不用喊呼它的名字,轻唤一声:“走啊!”
那“花脸”立马就懂得要让它下田犁地,或是带它到后山拉石头。随即,它双膝点地,“呼”地一下,就站立起来了。
回头,犁地的间隙,或是拉石头行至半道上,张元会故意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以便让“花脸”反刍一下。
“花脸”吞食草料时,是囫囵吞枣似的裹进肚里的。这会儿,犁耙停在田头,或是牛车行至半道上,张元专门给“花脸”留出一个歇息的空当,让它把腹中的草料再反刍到口中咀嚼一番。这个反刍的过程,对于“花脸”来说,是消化食物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如果不给它反刍的时机,让它一直那样耕田、拉车,它不仅会胀肚子,甚至会累趴在田地里。有时候,“花脸”过于劳累,没有力气反刍了。那样的时候,张元就很紧张。直至看到“花脸”腹中的草料,像个圆球一样,“咕嘟”一下,从它的脖颈间滚动上来,张元那颗悬着的心,才会落下来。
“花脸”的嘴巴挺馋。它反刍的时候,总是会偷吃旁边大田里的庄稼。张元瞪眼看着它时,它很乖,摇着个黑辫子似的大尾巴,半天一动不动的。一旦张元转身捧火点烟,或是向远处张望风景时,它就会像个小贼一样,将嘴巴伸向旁边的嫩玉米,或是青豆苗。
那样的时候,张元会扯高了嗓门,呵斥它:“花脸!”
张元的那一声断喝,是恐吓,也是制止,尤其是张元扬起鞭子要去抽打它时,它还会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自个儿先把一双大眼睛闭上了。好像它闭上眼睛以后,挨打的就不是它了。事实上,张元扬起鞭子也只是吓唬吓唬,并不会真去打它。
“花脸”怀孕了,干活又是那么卖力。张元怎么忍心去打它呢。
但是,张元那一声断喝,“花脸”是记在心上的。以至于拉石头爬坡时,张元只要高喊一声:“花脸!”它立马会瞪圆了眼睛,四蹄掘土,下死力气地往前奔。
“花脸”对主人的声音可敏感了。它能辨出主人什么样的声音,是让它下力气拉套。什么样的声音,是它自个儿犯了错误,要挨训、挨打呢。
“花脸”在张元家度过了两个冬天。赶到第三年开春,“花脸”快要生崽时,“互助组”正式转为“农业社”。各家不让私自喂养大型牲畜。
“花脸”归属生产队,成为集体财产。同时与“花脸”归属“大集体”的,还有几户人家的水牛、黄牛,统一都交给一个瘸腿的阿伍来喂养。
阿伍是个牛把式,他早年在财主家扎觅活(扛长工),就是喂牲口。此番,生产队把各家的牲口集中起来交给阿伍喂养,大伙儿还是比较放心的。
阿伍在生产队的牛屋里面搭建了一个吊铺,昼夜与牛们生活在一起。入夜以后,牛们在吊铺下方吃草,他就在牛背上方的吊铺里睡觉。赶上生产队没有什么活计时,他还会牵上牛们,将它们散放在西河洼的河谷里,让它们吃河滩上的嫩青草。有一天傍黑,阿伍赶上牛们往回走,突然发现“花脸”不见了。四处寻找,不见“花脸”时,他这才意识到“花脸”独自走到前头——去找它昔日的主人了。
当时,张元一家正围在饭桌前吃晚饭,看到“花脸”就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猛然间羞羞答答地回来了。张元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张元,他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喊呼女人:“快去找点豆子来!”
一时间,女人慌了神!家中自从没有了“花脸”,也就没有人来找他们家拉石头了。没有人找他们家拉石头,自然也就没有豆子了。
张元呢,很快也意识到家中无豆,他抓耳挠腮地跟女人说:“那,那也得弄点什么给它吃呀!”
说话间,张元想到他的碗根里还有一点稀粥,起身递到“花脸”嘴边,“花脸”伸出粉嫩的舌头,“吧唧,吧唧”两下,便把那碗根舔舐得像女人刷洗过一样干净。
接下来,女人也把她碗中的一点稀粥递给了“花脸”。“花脸”就那么站在主人的家门旁,讨要了一点吃的,便被张元牵扯着送回场院,交给了阿伍。
可谁又能料到,就在那天夜里,阿伍在吊铺上抽烟时,不小心燃起了一场大火。他自个儿没能从吊铺上爬下来不说,那几头被他拴在吊铺下面的牛,也被活活烧死了。
村里人闻讯赶来救火时,两间刚盖起不久的牛屋,已经被大火烧塌了架儿。那几头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牛,一个个僵直了四肢,黑乎乎地挺在牛槽边。
张元跑来后,一眼认出了肚子凸起的是“花脸”。当下,他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花脸——”
张元的那一声呼喊,可能是过于声嘶力竭,已经没了呼吸的“花脸”,竟然痉挛般地动了一下。张元知道,“花脸”那是认为喊它吃豆,或是呼唤它上坡时加力呢。
刹那间,张元的泪水,“唰”地一下就滚落下来了。
但接下来的一幕,令人诧异了——张元抬手抹泪水时,他竟然在“花脸”烧焦了的耳根子那儿,扯拽下一块熟肉条儿,几乎是就着泪水,塞入口中。随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起来。
那一年,盐区闹饥荒。好多村庄里的树皮和海滩上苦唧唧的海英菜,都被人们当作食物给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