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驴

早年，康家驴队，是盐区人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

那时间，盐区人口稀少，房屋建筑也少。码头到城区的六七里路，仅靠一条丈余宽的盐官道相连。

那条盐官道，铺设在盐碱地上的，两边树木少，杂草也少。天气晴好时，从路的这头能望到那头。偶尔，还能看到远处空旷的路面上，有野兔在慌不择路地奔跑。平日里，路上有挑担的、抬筐的，还有“吱呀吱呀”推独轮车的，时不时地还可以看到一台官轿，打远处颤悠悠地抬过来。赶上雨天，路面泥泞，唯有骡马，方可勉强通行。

康家驴队，就是在那一时期兴起的。

“客答客答”。

三五头灰背白嘴子的小毛驴，如戏水的鸭子，由头鸭领着，整齐划一地划过空旷的原野。它们从盐河码头那边走来。有时，驴队是从镇上往盐河码头那边去的。它们每天都走在那条固定的线路上——从盐河码头到镇上，或是从镇上回到盐河码头。

驴们很是自由的样子。它们优哉游哉地驮着镇上的赶船人，也驮着赶船人所携带的货物，或是驮着刚刚从渔船上卸下来的海货（鱼呀、虾呀、蟹之类），驴们驮着海货过来时，一路滴滴答答地滴着海水，尤其是刚刚离开码头的那一段路程，路面儿整天都是湿呱呱的。驮海货的驴子，肚皮也都湿呱呱的。

康家驴队，把码头上新鲜的鱼虾驮到镇子东面的“驴运站”。驴子就不走了。

这个时候，有人会从驴背上把货物卸下来，并牵着驴子到旁边的空地上让它打个滚儿。

驴子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它们从码头驮来货物时，一个个累得跟个傻儿子似的，若是换作人的话，早该找个阴凉地儿坐下来，喝杯茶水歇歇脚了。可驴子们不，驴子们还要继续折腾，你把它牵到旁边的空地上，它忽嗵一下，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然后，摆动四蹄，看似抽筋一般，在那儿痛苦地摇呀，摇！怪让人揪心的。可它三摇，两摇，唉！摇过去了。随之，它再自个儿爬起来，瞬间变成了另外一头驴子似的，随之摆动起尾巴，来了精神，想找水喝，想找东西吃了。

货站里的主人呢，眼瞅着驴子翻过个儿（打过滚儿），就知道它已经歇息好了，赏它几粒黄豆或半瓢清冽冽的泉水，再把这边的货物给它装在背上，轻拍下它的驴腚，好像在说：“你个傻儿子，走吧！”

那驴子，被主人拍了屁股、赏了豆粒、喝下半瓢泉水以后，如同得了什么奖赏似的，埋头驮上货物，便“客答客答”地往回走了。

这期间，无须有人跟着，驴子们准能把货物给主人运送到两边的货站。

这在当时，可是盐区一道极美的风景。

你想嘛，一列无人看管的驴子，它们能自觉地驮上主人的货物，从那条风来起硝的盐官道上，默默地运送货物，那是多么喜人、奇妙的事儿！

而驴子们来回行走，好像就是为了那几粒黄豆和半瓢泉水，再就是主人能牵它到旁边的空地上打个滚儿。

如果，那驴子驮着货物来到货站，主人一时忙乱，没顾上喂它几粒豆子，甚至没有及时把它背上的货物卸下来，那驴子，就会耍脾气——就地在那抖动背上的货物不说，有时，它还会昂起脖子在那“嗯啊——嗯啊——”地叫哩！

那叫声，好像在说，我都把货物给你们驮来啦，你们不给我豆子吃、不给我泉水喝也就罢了，怎么还不帮我把背上的货物卸下来呀！嗯啊——嗯啊——你们这些王八蛋！

有时，驴背上驮来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大活人。

船上下来的客人，或是从镇上要到码头上乘船的小脚老奶奶，只要你坐到康家的驴背上，那驴子就会把你驮到码头上去，或是从码头上把你驮到镇上来。但是，它不能把你送到家里去。康家的驴子只把你驮到镇子东边的驴运站。接下来，你怎么回到镇上的家里去，你再另外想办法。

康家的驴子，就跑它固定的那一段路程。

如果，驴子把你从码头上驮到镇上的驴运站，你还赖在驴背上不下来，甚至想让驴子把你送到家门口，那驴子可就不干了——它会尥蹶子，把你从背上掀下来。

所以，驴运站里的主人，只要看到驴子驮着人来了，不管驴背上驮的是大人，还是个小孩子，立马就要迎上去，把客人从驴背上扶下来。否则，那驴子使起性子来，可就麻烦了。

很显然，康家的驴子是经过驯导的。

康家新购来的驴子，往往要让它跟着驴队走上那么一阵子。再者就是用食物故意引诱它往岔道上走。然后，揪住它的“岔儿”，用皮鞭、树条子，猛抽它的头部、耳朵（驴子的头部，尤其是耳朵，最为脆弱），一打它耳朵，它疼得眼睛都闭上了。驴主人让它记住疼痛的同时，也让它记住岔道不能走。

可盐区这边，有些坏小子，偏偏就不信那个邪，他们骑上康家的驴子以后，半道上，专挑岔道儿让驴子走。那驴子先是停下来，瞬间打起响鼻，“吐噜噜，吐噜噜”地响，似乎是在质问你：“你指使我往岔道上走，是想让我挨揍吗？”这个时候，如果你还不给它改“斜”改正，那驴子立马就给你尥蹶子——把你从背上掀下来。

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回两回。其中有一回，是一个坏小子（可能是康家生意上的对手暗中指使），想搅乱康家的驴子市场，专门找来一头正在发情的小母驴，在康家驴队的必经之路引诱它们。

没料想，康家驴队中的那些大公驴，见到那头情意绵绵的小母驴时，一个个睬都不睬，只管埋头赶它们的路。

这可真是奇怪了！

后来，人们知道了，敢情康家的驴子，在上路运送货物之前，公驴的睾丸就被扯去了（摘掉了）。

而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康家的驴队，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可康家驴队在盐区所留下的那句歇后语，至今还在盐区口口相传。那就是，康家的驴子——扯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