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区人起名字,大都与海有关。如海生、海霞、海云、海涛、海贵、海英、海燕、海狗子,等等。起外号也离不开海里的鱼虾。如一个人长得黄胖胖的,给他起外号——大黄鱼;某户人家的媳妇过于苗条(太瘦),送她外号——鳞刀梢子。因为,鳞刀鱼梢子那一段儿,细长、无肉,与那媳妇瘦筋筋的样子正相宜。
那么,庞开渠一家,世代生活在盐区,长在大海边,偏偏得了个与大海无关的外号——面瓜。
面瓜,是果蔬一类的食物,圆溜溜、面沙沙。庞开渠难道就长成那个模样?是的。庞氏父子,不仅是庞开渠长成那样的面瓜脸,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面瓜脸。乡邻们给庞开渠的三个儿子起外号——“大面瓜”“二面瓜”“三面瓜”。庞开渠自然就是“老面瓜”。
这在盐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人们吃饭、穿衣普遍都很困难的那个年代,很难找到那样满脸“福相”的人家。
可庞氏父子,喝白水都长肉。而且,肉都长在脸上,以至于,庞氏父子的鼻梁,都陷进两腮之间了。
小村里人,给庞家送了一个较为笼统的外号——面瓜。也就是说,庞氏父子的面容,个个都是胖乎乎的腮帮子,圆乎乎的大脑袋,用手敲击一下,没准还真会像熟透了的面瓜那样“扑扑”作响哩!
沿街来个卖豆腐的,远远地吆喝一声:“热豆腐——”
随后,那个卖豆腐的被旁边小巷里一户人家喊去了。而这边,端着黄豆出来换豆腐的婆娘,左右张望,看不到刚才喊呼卖豆腐的那个人了,便会向过往的行人打听:“看到那个卖豆腐的没有?”
回答:“到面瓜家门口啦!”
听到的人,自然知道那是指庞开渠家那儿,但大伙都不说庞开渠,都说“面瓜”家那儿。
庞开渠那名字,好像仅用于生产队的账本上。时而,生产队分粮、分草、分小鱼干时,一堆一团地堆在场院里,读过私塾,或是正读二三年级的小学生,一堆一团地看着纸片上的姓名寻找户主,旁边有人指着跟前的一堆,问:“这是谁家的?”
那纸片上,明明写着“庞开渠”三个大字,可回话的人却说:“面瓜家的。”
庞氏父子,也都知道村里人那样称呼他们。
庞家的两个小儿子在一起打闹时,“三面瓜”挨了“二面瓜”的欺负,“三面瓜”走出家门以后,还感到心里憋屈,看到巷口一块石头,气乎乎地猛踢上一脚,发泄道:“你个‘二面瓜’!”一家伙把那块鸭蛋大的石块儿踢出好远。
“面瓜”这称谓,在庞氏父子心里,尤其是在“老面瓜”庞开渠的心中,就像一道魔咒,时刻诅咒着他的家人——乡邻们都觉得他们家的人是“串种”人。
盐区这边,北依山东,南扼淮河,自南北朝时,便饱受战争的蹂躏。清军入关后,为强渡淮河,曾在此地屯兵数月。庞开渠他们家祖上,是不是在历史上的某一个环节中出了“问题”,这个“问题”的出现,让庞开渠蒙羞难语。
庞开渠知道,他的父亲、爷爷,也都是他现在这样胖乎乎的模样。他做梦都在期盼他的下一辈,也就是他的儿子们能够有所“改良”。没想到,他那三个儿子,一个一个,全是他那种“面瓜”模样。
小村里,好多人都拿他们庞氏父子当作怪物来看!
庞开渠曾翻过《家谱》。但《家谱》中,丝毫看不出他们家那一支的血统有什么异样。可现实生活中,他庞开渠这一支男性,个个都长得一脸怪模样。
那种“怪模样”,让庞开渠在众人面前说话都没有底气,他总觉得自己是“串种”人,凡事小心谨慎,生怕说话的声音大了,做事情出了格,惹出什么事端来,受人欺压。
但庞开渠的那种处事法则,在“互助组”往“农业社”转型时期,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大伙看他为人本分、老实,让他做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
那段时间,庞开渠掌管着生产队粮库的钥匙。别人家大人小孩面黄肌瘦;而庞开渠父子,脸盘子仍然白白胖胖。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富裕人家的象征。为此,庞开渠为大儿子讨得一房好媳妇。
庞开渠讨得的那房好媳妇,就是唐小果。
唐小果是个唱戏的,沭阳那边过来的草台班子。他们赶在一年冬闲时,组团来到盐区这边演小戏,住在庞开渠他们家的东屋里,看到庞开渠一家个个都吃得白白胖胖的,误认为他们家的家底很厚;尤其看到“老面瓜”庞开渠的手中,整天晃动着一串铜的、铝的钥匙,和一个鳖盖大小的、印有粮“仓”的木头印章。唐小果便满怀憧憬地嫁给了庞开渠的大儿子。
那个戏台上扮过“红娘”、演过“小青”的唐小果,瓜子脸、瘦高个儿,脸模子细白白的,非常耐看(好看)。
庞开渠喜出望外。当时,本地人家的姑娘,都认为他们家是“外来种”(杂种),都不愿意嫁到他们家做媳妇。而那个异乡来的唐小果,懵懵懂懂地就成了庞家的儿媳。这在“老面瓜”庞开渠看来,是喜从天降!
庞开渠盼望唐小果的到来,能够“改良”他们家的下一代。庞开渠觉得,那个唐小果,来自遥远的沭阳,人又长得干瘦、漂亮,应该是他们家基因转型的希望。
其间,也就是唐小果蒙上红盖头,坐到庞家的新娘床上以后,“老面瓜”庞开渠还别出心裁地讨过“方子”(问过中医),劝儿媳唐小果过门以后,少吃肉鱼,多干农活,力争让腹中的胎儿别再长个胖嘟嘟的“面瓜”脸。
还好,唐小果历经十月怀胎后,最终如愿以偿地给庞家生下一个“不一样”的大孙子。
这下,原以为庞氏父子该高兴了!没料想,“老面瓜”庞开渠,白天在小巷口那儿刚炸响一挂小鞭,庆贺家中添丁。晚间躺到床上,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庞开渠隐隐约约地觉得,儿媳唐小果生的那个崽儿,十有八九,不是他们庞家的“种”儿。他甚至怀疑唐小果是在戏班子里头怀上那“野种”以后,不得已才留在他们家“甩包袱”呢。
但那话,庞开渠没有对任何人讲。他只当作一块石头,压到了他自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