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堤的树丛里,忽而“嘎”的一声鸣叫!两只夜宿的水鸟,随之扑打着翅膀惊飞起来。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堤岸边的树丛里已经是黑簇簇的一片了。小河里,淙淙流淌的溪水,也被黑簇簇的树丛倒映得不是那么清澈透亮了。唯有五更跟前那翻滚的浪花,还像棉花朵儿一样白煞煞的。五更看到那两只“扑答答”惊飞起来的水鸟,就像两块瓦片,一前一后,被撇进黑乎乎的夜色里。再看眼前的溪水,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张褪去绒毛的山羊皮,猛然间倒映在他跟前的溪水中。
溪水在动。
那个黑影也在颤颤悠悠地动。时而,那黑影还与五更蹲在溪水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时而,又被五更撩起的水花给打散了。
五更刚才在田里割稻呢,男男女女的好些人。
这会儿,太阳落山了。小村里割稻的男男女女,一溜儿挑着稻个子(稻捆子),前呼后拥地奔向了村头的打谷场。五更鼓了一泡尿,他缩在后,拐进田头小河堤上撒尿时,看到小河里清凌凌的溪水,忽然感到裤管里、脖颈间,到处都是刚才割稻时钻进的稻芒子,怪痒痒的!他便绕到河堤下,想把脸上呀、脖颈里的稻芒子洗洗。但他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黑影子”跟过来了。
五更猜到,那个人是四顺子。
当下,五更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河水中,摸到一块附有青苔的石头,感觉那是一块尖利的石头时,五更的胆子壮了一些。但他没有抬头,他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在溪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洗着那块石头。
“哗——吮!”
“哗吮——”
五更清洗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侧耳听着岸上的动静,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清洗石头的声响时,河堤上的四顺子发话了:
“你能洗得干净吗?”
四顺子那话,明显带着情绪。五更没有吱声。
“哑巴啦?”
这一回,五更从小河边站起来,他冷板着脸,问四顺子:“你说谁呢?”
四顺子说:“你说我说谁呢?”
五更说:“你少跟我来阴阳怪气这一套!”
四顺子牙根儿一咬,说:“嘛?!”
四顺子那语气,显然是带着愤怒的。
五更没有怕他。
但五更从小河边起身以后,他绕开了四顺子堵在他身后的那道河坡。五更踩着河坡边的枯草,“咯吱咯吱”地攀上堤岸。
四顺子斜着眼睛瞪着五更。
五更同样也在斜着眼睛瞪着四顺子。
两个人,就那么隔着一小段距离,默默地站在暮色愈来愈浓的小河堤上,各自摆开了一番谁也不怕谁的架势。
这个时候,五更倒是先发话了,他问四顺子:“你想干什么?”
四顺子问他:“你说我要干什么?”
五更沉默。
四顺子直接把话挑明了,他问五更:“你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五更当然知道四顺子那话指的是什么。但他绕了一个弯子,反过来问四顺子:“那个时候,有你什么事?”
五更说的那个时候,是指前年,土地“合作化”以后,小村里的男男女女,忽然间可以团在一起下田劳动了。在那期间,五更与二兰子在劳动中相恋了。他们两人,赶在一天午夜打稻谷时,一同钻进了汽灯照耀不到的稻草窝里了。
事后,也就是现在吧,二兰子与眼前的四顺子结了婚。二兰子便把那天晚上的事儿,全推到五更身上了。
二兰子说,那天晚上,大伙儿通宵忙着打稻谷,到了下半夜,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便与五更一起滚到稻草窝里睡了。后来,五更解开她的腰带,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五更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手忙脚乱地去解二兰子的腰带时,竟然把二兰子原本打着活扣的腰带,给抽成死扣(死结)的了,要不是二兰子猛吸一口气,把肚皮吸瘪下去,他根本是解不开二兰子那根花腰带的。
但那话,能与谁说呢?
五更只知道二兰子是出于无奈,才把那晚的事儿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的。过后,二兰子传过话来,让五更提防着四顺子。她怕四顺子找五更算账。
果然,就在那个四野一片空旷的夜晚,四顺子把五更给堵在村外的小河边了。他们两个人,原本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可那会儿,早已经没有兄弟的情分了。
四顺子骂他:“你太不是个东西了!”
五更说:“你说谁不是个东西?”
四顺子说:“我说谁,谁知道。”
五更没有跟话。五更的心里也觉得欠着四顺子什么。但那一刻,五更面对四顺子咄咄逼人的话语,他没有认四顺子“那壶酒钱”。
五更说:“那个时候,你在哪?”
五更那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与二兰子相好的那会儿,没有你四顺子什么事儿。五更甚至想说,那个时候,二兰子若是你四顺子的媳妇,我五更只怕是连碰都不会去碰一下。但那话,五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说,那个时候,他与二兰子的事,与他四顺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四顺子说:“怎么没有关系?”
五更说:“那会儿,二兰子是你媳妇吗?”
四顺子说:“她现在不是我媳妇吗?”
五更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四顺子说:“你想赖账?”
“那不存在赖账不赖账。”五更说,“如果你觉得那是一件事情,也用不着你来找我,你让二兰子来找我。”
四顺子牙根一咬,说:“屁话!你还不够格。”四顺子那话,是说二兰子现如今是他四顺子的媳妇了,你五更没有资格与她对话。
五更说:“你既然说我不够格,那咱俩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啦!”
说完,五更转身想走开。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四顺子猛一声断喝:“你给我站住!”
五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同时,他把手中的石块攥紧了。五更知道,四顺子今晚死活要与他来个了断。于是,五更把手中的石尖朝外,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
可四顺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五更瞬间没了主意。
四顺子在黑暗中,压低了嗓音,先是如蚊虫嗡鸣一样,叫了一声五更哥,随后,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支支吾吾地对五更说:“便宜被你占了,那事情,你就不要对外人说了!”
刹那间,五更绷紧了的心弦,如同一块坚硬的土坷垃被扔进水塘中,瞬间变成了一摊柔软的泥巴。
接下来,五更没再说啥。
四顺子也没再说啥。
两个人,就那么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许久,忽听小河中“嘭”的一声闷响——五更把他手中的那块石头扔进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