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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

春天,杨树上的叶子,齐刷刷地舒展成小孩子巴掌大的时候,小村里突然来了一个剃头的。

那个人,没挑“一头热”的担子(烧水烫头的炉子),也没有包刀子的油布包和摆放洗头盆的支架。他从张康家酱菜店里借出一条板凳,手持一把青沙蟹似的小“铁笆篱”,在张康家酱菜店的廊檐下左右摆弄。

刚开始,人们认为他是卖野药的,或是外乡来玩杂耍的。一问,才知道他是要给人家剃头呢。

“剃头的,怎么没有烧水的炉子?”

“一根一根地生拔呀!”

……

围观的人笑谈他。

那个人,自称是陕西老王。盐区这边,山西与陕西分不仔细。大伙都把他听成是山西老王。他说他手中的那个小“笆篱”可以给大家剃头发。

大伙儿不信。

他便捡起地上的草叶,“咯吱咯吱”剪得一节一节的,大伙儿瞪大了眼睛看他时,他还把那小“笆篱”举至自个耳边的发梢上,“咯吱咯吱”地剪下一小撮头发,捏在手上,转着圈儿给大家看。

这时候,有人半信半疑了,问他:“剃一个头,多少钱?”

他说:“一个鸡蛋。”随后,又补充说,“给一块煎饼也行。”

当下,便有胆子大的人,嘻嘻哈哈地坐到他跟前的板凳上。

很快,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手中那个小“笆篱”蹚过的毛发,如同婆娘在锅边起饼子,一铲子下去,就是一道“豁口”子——裸露出青光光的头皮。

直到那时,乡邻们才意识到,那个“山西老王”手中的小“笆篱”还怪神奇呢。

回头,也就是老王把那个人的头发刚刚剃下一半时,有人当真从人群后面递过来一块煎饼。

老王见到煎饼,两眼瞬间放光!他把那剃下一半的头“晾”在一边。转身接过煎饼,双手握了握,握成一段油条状,一口咬下半截,腮帮子上立马滚动起一个圆鼓鼓的包。

老王饿了。

围观的人劝他:“慢点吃,别噎着。”

这期间,有人到张康家要来一碗白开水。老王嚼着煎饼,就着水,三两口,就把那块煎饼给吃下肚了。

接下来,就有人挨着号儿等老王剃头了。老王剃头便宜,一个鸡蛋,或是一块煎饼、半拉饼子,就可以打发他了。再就是,老王剃头的花样多,谁若想留个“风扬头”“小盖瓦”“三道梅”,他手中的小“笆篱”左右摆弄一番,就剃出了你想要的发型。

老王的那种不用开水烫发,就可以把人家头发给剃下来的技能,在当时的盐区,是很前卫、很新潮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老王吃住在张康家。

张康家的酱菜店,每天都像个乡间小集市。人们前来购物的同时,也有人在那里抄手站闲儿,相互间说些笑话、逗个乐儿。门前的廊檐下,除了老王在那支场子剃头发,还有摆八卦、蒸米糕、剜鸡眼、担货郎担的。晚间,卖狗肉、叫卖大花生的小贩,也赶过来借光——借张康家酱菜店里的光亮。赶到冬闲时,外乡来耍猴的、卖艺的,也都在那边“咣咣咣”地敲小锣子招揽人。他们给张康家酱菜店带来人气的同时,也给张康家带来财运。张康给那些卖艺人供茶水。有时,也给他们供饭,让他们留宿。对方走时,想到明年的某个时候还要再来,往往都要多扔一些钱财给张康。

所以,老王在张康家住下时,张康家是很乐意的。

老王那个人,不光是会给人家剃头发,他还会掌鞋(修鞋)。

老王掌鞋时,旁边的座椅上就摆放着剃头的家什。一旦有人来剃头,他会放下手中正在修补的鞋子,去给人家剃头。

在老王看来,修鞋的事儿,只要不是急着等那鞋子穿着去赶路,他就可以留在晚间收摊以后再修补。

老王修鞋子,也不是本地人的修鞋方法。他用一把带“豁口”的扁平锥子,猛一下,扎进鞋帮里,通过锥尖上那个“豁口”儿,把鞋子里面的线绳“衔”出来。再扎针时,只拽出一个“线鼻”儿,然后把外面的线绳伸进那“线鼻”中,两面用力扯紧,便是一个很扎实的针脚。

老王的那种修鞋方法,尤其适应绱鞋帮子,线绳不用扎至鞋底,而是从鞋底边侧“衔”进线绳,以至于鞋底磨破了,鞋帮子也不会张开口子,很实用的。

后来,也就是老王离开盐区以后,人们才知道老王当初所使用的那种扁平带“豁口”的锥子,叫钩针。他手中那个一握“咯吱咯吱”响动的小“笆篱”,叫推子。

老王是个能人,巧人!他能用一根绣花针,扎死一只大老鹅——把针尖正对着老鹅的脑门芯子扎下去,那老鹅扑啦扑啦翅膀就死了。再者,他会修锁配钥匙。他用修鞋的锥子,锥开“锁腚”。然后,把里面的部件,一件一件地倒出来,再一件一件地装进去,那锁头,就可以重新使用了。

老王在张康家吃住了一个来月。临走时,老王为表示感激,他把手上一枚韭叶宽的金鎏子(戒指)撸给了张康。应该说,那是很贵重的礼物了。可见老王那人,还是挺重情意的。

据张康说,老王是陕西长安县人。他与山东战场上战死在孟良崮的 74 师师长张灵甫是同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有两位陕西籍的“外调”人员,千里迢迢地找到盐区,找到张康,追回了当初老王送给他的那枚金鎏子。同时,对方还举证张康是包庇坏人的罪人。

原来,那老王不是个凡人。他是国军 74 师师长张灵甫手下的兵。也有人说他是张灵甫的私人理发师。那只是传说,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是,有一件事,《盐区志》上可以查到,国军 74 师在山东战场上溃败以后,有一小股逃兵,脱掉军服,混迹于百姓间,逃亡至新浦街上(盐区),用抢来的银镯、金耳环等物件,以很低廉的价格与居民换取食物,和商家兑换现钞以及“袁大头”。新浦街上多家商铺,从中捞到了好处。

那个自称老王的匠人,就是那批逃兵中的一个,这是确信无疑的。至于他后来的状况,那两个来“外调”的陕西人没有透露,盐区这边也就无人知道。凭想象,老王回到陕西老家以后,过得不会太好。 drRdt4EYucElWz5tKma3+mg3MlPXPnNa/syJbFofFMKwhWCgyjKJPJ4VIYCiTC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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