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拦腰

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在一片稻谷上走来走去，将要贴近她时，她挥动着系着红布条的竹竿，麻雀像炊烟一样升起。村口的晒场摊开的稻谷在阳光下，一大片金黄色，已看不出一粒一粒的稻谷了。

她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边守稻谷，边做针线活。麻雀仿佛时不时地来淘气。突然，犹如晴空打了一个闪电，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晒场，说：小姑娘，救救我。

姑娘吓了一跳，望着男子背后，说：你是谁，慌什么？

男子说：我是康王，金兵追我，要杀我。

姑娘望向村外的田野、道路，隐隐约约看见有几个豆粒般的人在跳动。

康王急得四处张望，却发现无处躲藏，顺手拿起姑娘身旁的空谷箩，翻过来，罩住身，随即缩身，蹲下。

姑娘差一点笑出来。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她也这样藏过。好像康王也会捉迷藏，可是，豆粒般的人在膨胀。她看见兵器折射着阳光，一闪一闪。

谷箩微微颤动，似乎还不适应。

姑娘连忙解下拦腰的青布（村里把这样的围布叫青布拦腰），盖住谷箩，像洞房花烛夜，新娘头罩红盖头一样。她按了按箩底，坐上去，拿出鞋底，一针一线地纳起来，线在鞋底穿进穿出。

三个金兵进了晒场。一个挥刀虚空地一划，说：你看见一个男人逃过来了吗？

姑娘捏着刚穿过鞋底的针，咬咬唇，摇摇头，说：麻雀被你们吓跑了。

村里传来一阵狗吠。金兵闻声，冲进村。晒场又恢复平静。

姑娘放下鞋底，拍拍箩底，说：走了，你好出来了。

康王像一只寄居蟹，谷箩升起，双腿露出，像脱壳一样摘掉谷箩，还顿顿足。

姑娘指指村庄，说：追你的人进村找你去了。

康王说：姑娘，你救了我一命，我做了皇帝，就派人来接你，做我的正宫娘娘。

姑娘一笑，脸红得如朝霞。

康王说：你不信？

姑娘又笑。

康王拿起盖在谷箩上的青布拦腰，说：青布拦腰见证了这次危险，我就用它作为凭据，姑娘切记，接你的人一到，你只需把青布拦腰挂在门上就妥了。

村庄里骚乱了一天，又恢复了安定，该干啥照样干啥。晒的稻谷已装进谷箩，搬回家了。鸡鸣、犬吠、人笑。夕阳下，炊烟在村庄的上空，聚了散，散了聚。炊烟笼罩的村庄多了几分神秘。

外边跑生意的人归来，带来消息，说金兵也被打退了，说文武百官护送康王抵达临安，说康王登基，做了大宋高宗皇帝。

姑娘悄悄把晒场救康王的事情告诉了女伴。女伴传女伴，一传二，二传三，一个村庄的姑娘全都知道了青布拦腰的故事，都佩服姑娘处乱不惊，笑她等着做正宫娘娘吧。每个姑娘都有一条青布拦腰，平平常常的物什，似乎附上了离奇的色彩，故事隐在花纹里边，增加了乐趣。姑娘们已把这当成了一个笑话，就如同老人讲的传说，听起来有趣，不可当真。

一天，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不知谁先看见，一乘龙凤花轿远远过来，停在晒谷场上，来者捧着凤冠霞帔，口口声声说：接娘娘进宫。还带了一支乐队，敲锣打鼓。村民相信，传说落进了现实。姑娘各回各的家。

钦差大臣进了村。一眼看见一家院门上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系着一条青布拦腰。他朝门内喊：请姑娘上轿进宫。

一群小孩，像一群麻雀，又笑又喊。有一个小男孩说：那个门也有青布拦腰。

村庄，就一条主街，石板路，石板在一片脚下咯噔咯噔响。

钦差疑惑了，不止一个门，而是一街的门，同样的竹竿，同样的青布，像是连锁反应一样，整条街都飘扬着青布拦腰，如同一面面旗帜。要接一个，却出现那么多，如何是好？

大人、小孩挤满了一条街，像过节那样。

钦差大臣询问，却得到这样的回答：青布拦腰，明摆着嘛。他犯愁了。本来，很简单的差事，他带着皇帝交给他的青布拦腰，一对一认定就是了。周围的笑，仿佛是一个谜，让他猜。他还是头一回碰上了这么繁杂的事情，他望着一街飘动的青布拦腰，期待有一个姑娘出来自报……他自言自语起来：我们我们我们，我藏在哪里去了？那个“我”消隐在“我们”里了。可是，花轿只能接“一个”。

一块青布拦腰，背后的门里，就有一个姑娘。热闹过后，那个闺房里的姑娘说了从未提起的一个细节：阳光，麻雀，稻谷，空箩，只是，阳光下摊晒的稻谷，已是一大片混沌的金黄。

据传，钦差大臣无功而返，回去禀告皇上，一街青布拦腰。皇上沉默片刻，叹息道：也罢，就让浙东女子都当一天皇后吧。随即传旨：浙东女子出嫁之日，可像皇后一样穿戴凤冠霞帔，乘坐龙凤花轿，一路吹唱开道，路经之地，文官避轿，武官下马。

十里红妆，好不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