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瓜子

一条河，河东是平原，河西有山岭。岭岙中有一座庵堂，庵堂里有一个师太，一个小尼姑。来庵堂的香客，得摆渡。庵堂的香火一直很旺。

据说，师太已积了一笔钱，打算建一座小桥，方便香客过河。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动工。

一天，来了三个后生，不来烧香。各自述说了家境、愿望。都是对岸穷苦人家的孩子，已长大，想出去跑码头、做生意，但没有本钱，知道师太慈悲为怀，常有善举。其中一个后生，似乎睡眠不好，硬睁着眼皮，说来向师太借钱，做好了生意，一定本息归还。

师太听出，三个后生打算各自做生意，她闭口不谈钱，不说借，也不说不借。

三个后生预先可能已通了气，一副不借到钱就不走的样子。

师太如往常接待香客那样耐心。沏茶，续茶。只听不言。庵堂里寂静下来。水声、鸟鸣，时而响，很快回归寂静，那种静在加深。师太示意小尼姑退去。

阳光转为夜色。天色渐晚，茶也凉了，三个后生坐着不动。

一阵香飘进来，随后小尼姑端来一簸箕瓜子。瓜子温热。一人桌前倒了一堆。仿佛平原隆起三座岭。

师太和小尼姑退离庵堂，师太终于说话：三位慢慢嗑瓜子，壳就吐在地上好了。

三个后生面面相觑。一个急性子后生似乎终于可以看一看庵堂，他的目光巡视了一遍，说：看来，钱不在堂中。

那个迷迷瞪瞪的后生，似乎来了精神，说：到底磨不过，去取钱了。

唯有那个一声不响的后生，仿佛置身事外，率先嗑出了脆脆的声音。

夜色加浓。三人忽然察觉，桌上的一盏油灯，什么时候端来点亮了呢？大概是端来瓜子的时候吧？那火苗在微微晃动，像跳舞，抵挡着漆黑的夜色。

只听嗑瓜子的声音，三人似乎都不愿打破难得的寂静。两个后生相互看一看，又把目光聚焦在第三个后生的脸上——进庵堂到现在，他一言不发，好像并不是来借钱，倒是来享受嗑瓜子的乐趣。瓜子从一边入嘴，壳从另一边脱出，纷纷落下，落到鞋上，脚踝仿佛以壳取暖。

山风习习，送来夜寒。急性子的后生坐不住了，他起身，东摸摸，西敲敲，好像要寻出庵堂里的秘密。另一个，含着一粒瓜子，睡着了，还发出粗重的鼾声，或高或低，像荷重爬山岭。

那个一声不响的后生，倒似渐入佳境，壳已覆盖了他双脚——两只鞋。他面前的瓜子，如同一座小山被移掉了，天也亮了。

阳光照入堂门，师太出现了。小尼姑跟随其后。师太看桌子。灯已自然熄灭。桌上还有两堆瓜子，地上瓜子壳散乱得乱七八糟，唯有一个后生的面前已平，他合目端坐，壳埋住了鞋，可看出，一夜双脚未动。

师太说：阿弥陀佛，三位回家歇息，我会把话捎过河。

那个后生有点过意不去，迟疑不走，他要清扫瓜子壳。师太说：不必了，这事简单，我们做，也是做功课。

正午，小尼姑摆渡过河，按地址，来到了一间茅草房。叩门。

那个一声不响的后生迎出门。小尼姑说：你随我过河见师太。

第二年，那个一声不响的后生突然出现在庵堂，说：请师太清点，连本带息。

师太笑了，说：善哉善哉，不用还了。

又一年，后生又来，还是选择了当初来的时节。师太仍拒收。

过了一年，小河热闹起来，有石匠来山上采石，有船将石块运到对岸。两岸的石头堆起来。凿石之声响个不停。

一座石桥连接了两岸。那一天，有雨。雨过天晴，出现彩虹。天上，河上，两道彩虹，亦真亦幻。

那个姓金的后生来请师太。师太说：我想做的事，你替我做了，我在这待着好，让大家热闹吧。

后生要师太给桥起名。师太说：彩虹。

小尼姑端出一簸箕瓜子。后生问：我没看见庵堂附近种有葵花呀。

师太笑了，说：世人怎么能看得见？

后生似乎以嗑瓜子代替说话。末了，他说：小时候，我一哭，母亲就炒瓜子，我一嗑瓜子，就不哭了。

第二年，河西的岸滩种了一片葵花，像一片可爱的脸盘，随着太阳的移动，葵花盘子也在自然转动。

后生收了葵花籽，就送到庵堂。香客来了，师太和小尼姑总会端上一碟瓜子、一杯野茶。都说那瓜子，又脆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