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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坛也能变醋坛

“文化超女”凭的是文才。现在,筹办女学堂需要的是干才。

傅增湘委托英敛之,你带着她们姐妹,见见津门各位要人吧,办起学来也方便。最后参与学堂筹办的,除了英敛之、傅增湘与吕家大女吕惠如、三女吕碧城、吕家舅舅严朗轩,还有一堆牛人:杨士骧、梁士诒、唐绍仪、卢木斋、姚石泉、林墨青、王郅隆、方药雨、王铭槐……

杨士骧(1860-1909),碧城的安徽老乡,大翰林出身,先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幕僚,1901年李鸿章死后,袁世凯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又做了袁的幕僚,他五弟杨士琦还是袁府的幕僚领袖,在袁的提携与保举下,他由直隶通永道,到直隶按察使、江西布政使、山东巡抚,1907年袁进京做外务部尚书兼军机大臣,杨士骧就接手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唐绍仪(1862-1938),清政府第三批留美幼童,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在朝鲜被袁世凯发现,遂成好基友,袁世凯一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就给了好基友一个天津海关道。

梁士诒(1869-1933),祖籍广东,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1903年应袁世凯之聘,任北洋书局总办,后来的北洋要人。

卢木斋(1856-1948),湖北人,著名教育家,自学出身,被李鸿章请到北洋武备学堂担任算学总教习。著名的北洋三杰:段祺瑞、王士珍、冯国璋都是他的学生。1903年,任直隶学务处督办兼保定关东大学堂监督。

林墨青(1862-1933),天津盐商大公子,著名教育家,严修推荐下,历任直隶学务处参议,严修公私办学的小伙伴!

方药雨(1869-1955),天津名士,土豪,大腕。

王铭槐(1846-1918),宁波商帮在天津的帮主,大哥大。

王郅隆(1866-1936),天津大资本家,英敛之卸任后的《大公报》总董,后来皖系的财神爷。

姚石泉(1857-1921),江苏人,光绪年间举人,多面手,做过内阁中书,还做过知县知州;做过山东巡抚李秉衡幕僚、两江总督张之洞幕僚,还做过天津练兵处军政使副使;做过陆军部左丞、右侍郎,还做过弼德院顾问大臣……

看傅增湘的《藏园居士六十自述》,杨士骧和唐绍仪那边应该是他亲领碧城前去拜访的。这些大哥简直是在接力捧碧城。常说,成功男人的背后,必有一位默默牺牲的女人;那么,成功女人的背后,必有一群公开力挺的男人?用诸会荣的话,“吕碧城看起来在社会上逆流而上,但其实只是借助着一个又一个男人趁势而上”。

身后这么多大哥,女子学堂的筹办立马可上——袁督拨款千元作为开办费,天津海关道唐绍仪允诺每月由筹款局拨款百元,争议的,无非是同人之间有关办学性质及人事上的一些分歧。傅增湘、姚石泉主张官办,甚至办成日式贵族学校;而袁世凯、唐绍仪主张民办,并力挺英敛之、吕碧城负责主持。

吕碧城这样的仙女并不适合干实业。还有,这种创新性的东西,开办之初会有诸多磨难。就连英大哥被折磨得,都几次想撒手。但为了碧城,他硬着头皮干了下去。傅增湘南下一段时间,也被袁世凯“驰书数四,敦迫北返”。1904年8月24日,筹办议事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到会有王铭槐、林墨青、方药雨、姚石泉、严朗轩、傅增湘、英敛之等。章程、房舍、款项、女教习等,总算有了个眉目。举议事员八人,为严修、姚石泉、王铭槐、林墨青、方药雨、英敛之……凑不够八人,“拟以张印之充之”。

会后,英敛之与吕碧城商量制订女子学堂简章,交给各议事员以及被袁世凯任命为学堂监督的吕碧城舅舅严朗轩审定。10月4日,《大公报》刊登署名倡办人吕碧城的《天津女学堂创办简章》,亮明的宗旨是“开导女子普通知识,培植后来师范,普及教育”;开学日期定于10月23日。同时报纸还刊登有创始经理人英敛之、方药雨的启事,称“襄此善举,诚为开通风气,栽培国民之要图”。

快开学了,英敛之夫妇有事了,南下上海参加三弟的婚礼。大哥这一说走,人事矛盾提前爆出:一是吕碧城舅舅严朗轩辞去监督之职,不干了;二是吕碧城提出如果不承认她为开办人与总教习,她也不干了。英敛之只好把具体事项委托给方药雨、傅增湘:我走了,你俩给兜着点,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据英敛之日记,我们可以看出大哥对吕碧城多么体贴周到:

此次办女学堂,因无着力人帮忙,故事多掣肘;又兼三弟姻事在迩,必须内人同去上海,故愈形忙迫。学校亦有头绪,而严朗轩忽从中辞总办职,他人因皆裹足,而予益复着忙矣。惠如、碧城因予夫妇至沪,惘惘若有所失,因失依倚也,虽经予托方药雨、傅润沅格外照料,亦恐不能及予之周到也。

大哥离开后,议事会商定由傅增湘出任监督(校长)一职,吕碧城任总教习,开学日期被推迟到11月7日。

是日下午,天津公立女学堂在河北二马路正式开学,这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公立女子学校。在此之前,天津也有女学,但都是家族式的私立女学——几个好基友联办,只收自己的女娃,教师只用自己的父兄,资金也是好基友自凑,在社会上形不成什么气候。现在横空出世的这个,用他们自己在《大公报》宣传的,叫“官绅合办”。这应该是现在中国一度流行的官助民办学校的最早模板?

开学典礼上,先由董事会董事、学堂监督傅增湘老婆凌女士代表她的丈夫致辞,感谢直隶总督袁世凯、天津海关道唐绍仪的大力支持,感谢捐款诸公的热心相助;后由吕碧城介绍师资和教学计划等。

学校一开办,人事纠纷先来了。代行监督职务的傅增湘太太凌女士,跟年轻气盛目空一切的吕碧城没法合作,辞职不干了。英敛之与傅增湘两位大哥赶紧碰头,碰头的结果,不只两个女人没法共事,咱哥们也退出吧,又跟方药雨、张连璧、王铭槐等商议,大家全部退出董事职务,并且于1905年3月13日在《大公报》刊登广告,声明学校事不再参与,一任吕碧城独自属理。大家一走,吕碧城正式出任由天津公立女学堂改名的北洋女子公学监督。这学校成她一个人的了。所谓的“北洋女学界之哥伦布”也当出于此节。

当然一个人她也兜不好。于是大姐二姐都来了。

先是大姐来了——前面说过,1904年5月24日,吕碧城大姐吕惠如来到天津,英敛之与夫人同时喜欢上了这位大姐。英大哥对惠如夸赞如下:“极端庄浑厚,可敬之主”,“惠如诗词,缠绵徘侧,怨而不怒,深合古风人之旨;其命意之高,琢句之雅,足徵其蕴蓄之所存”,“颇显一种清贵气象”。英大嫂与大姐一见钟情,从此成为好姐妹,并于7月10日义结金兰——《英敛之集·下》中有《吕惠如》集,里面收录惠如几首诗词、《致英淑仲夫人书》,特别是《与淑仲二姊订盟书》,那盟书写的。惠如先夸英夫人“丰神散朗大有林下之风,吐属英豪岂仅闺中之秀,虽为巾帼,实胜须眉,不尚文章,自具高超,元理净抛,脂粉独明,澹泊天怀”。后赞两人的情谊“喜形迹之常亲,益交情之无间,互倾肝鬲,各诉遭逢,虽枯菀殊致,境有相悬,何声气尽同,语无不惬,君如秋月鉴毫发而皆清,我似孤云眷山阿而有托。”这情形,不结拜都不行了,而且这结拜与众不同:

指白水以无渝,共青松而不改。倘他日跡睽南北,分陋云泥,毋忘车笠之歌,致坠云霞之谊,庶友朋意气、闺阁风徽,不使古人擅美于前。今夫莺花荟萃之区,裘马联翩之地,岂无东都名媛拾翠相逢,南国佳人题红雅集?片言偶合,即云道契苔岑;一面线通,便欲名书兰籍。珠履金钗之队,相尚浮华;错刀锦段之贻,以申投赠。无何人事迁移,心情冷落,或因穷富而见炎凉,或挟猜嫌而涉怨谤,或事适难处不谅其心,或意有相违辙遭其怒,旧雨散而今雨来,利交兴而义交绝。念其始见之时情深如许,未有不怆然而悲者。如湘与淑仲,双情交映,两意相融,况世态之久谙,叹颓风之莫挽,方期力矫尘俗,共矢贞诚,诵河上之篇,鉴谷风之咏,当不至蹈其陋习,自负生平,而令女界中有曹颜远感旧之诗、广刘孝标绝交之论也。

惠如这段盟书文采飞扬,且用了诸多典,没点文化根本瞧不懂。但这才是人才哈。

紧跟着二姐也来了。英大哥10-11月间赴上海参加三弟婚礼,吕美荪专门奔赴上海,与三妹的贵人英大哥嫂接头。头接的很不容易,英敛之11月25日的日记载:“午饭后,(朱)致尧处,车送碧城二姐梅生至,予与内人皆喜出望外。言昨由南京至上海,遍寻予等,未得,今日寻于中外日报馆,指向致尧处,始得之。”

大哥大嫂对美荪稀罕死了,在上海玩了几天。按美荪的文章,大哥大嫂还带着她逛妓院。美荪有一篇《诗妓李苹香,名妓赛金花》,说光绪年间,她二十余岁的时候,天津大公报主编英敛之和夫人领着她去上海汕头路拜访安徽籍名妓李苹香,她与英大嫂皆男装。结果被野鸡给包围住了:“英夫人忽为群妓所围,争拉之。敛之拳足挥矩,始脱众围。斯时,余时惊惶无措,见有血口恶面来牵捉者,亟逃入一小肆,始免于难。盖遭野鸡之拉客也。三人既入苹香书寓,犹笑不可仰。”也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大哥大嫂带的,十余年后,美荪再见苹香,发现人家美人迟幕年老色衰,居然动了纳人家为诗侣的心思。一帮起哄架秧子的爷们马上去李苹香处当说客,幸亏人家李苹香没这个意思。后来她见了李苹香的老相好——光绪年间的大状元黄思永的风流大公子黄中慧(字秀伯,当年想纳李苹香,因细故未成),还跟人戏曰:“吾几纳君故宠,险矣哉,鹊巢鸠占也。”对方笑曰:“渠恐无此福耳。”

11月30日两口子带美荪回津,先是安排住在大公报馆,衣食住行大哥包办。当时美荪还是林纾的粉丝,认为这家伙翻译搞得那么好,颜值肯定也高,大哥自掏路费,让美荪跑到北京拜见偶像!

1905年1月3日,英敛之送美荪至北洋女子公学,因吕碧城和吕惠如皆病,次日吕美荪正式代课。这样,吕氏三姐妹全打到北洋女子公学了。北洋公学可以改名吕氏公学了,但是,女人多了是非多,自由内部会酿醋,却是她们自己没有想到的。

一开始,英哥英嫂只喜欢二丫,现在,英嫂喜欢大丫,英哥稀罕二丫!三妞怎么能忍?而英哥故意似的,就稀罕二丫,对三妞也不能忍了。看看英大哥1905年1月以后的日记:

与碧城、梅生略谈学堂情形及办法。碧毫无定见,未尝出一决断语。……为不快者久之。

午前梅生来,见之甚快。

晚饭后,送碧城回学堂,路中略话,甚不合。

晡,至女学堂,闻碧城诸不通语,甚烦闷。

予偕美荪照相馆,只得一张,神情颇豪爽,绝似欧洲贵族妇女状,因予为其安置照法也;

为美荪抄诗。

……

从1904年5月结识时的稀罕死了,到1905年1月美荪一到就开始的烦死了,大哥这也太快了。

大哥固然可以一时被三妞的才情所迷乱,但男女之间长久的稳定的情愫,不是靠才情,而是靠性格。二姐没有私奔天津,否则英敛之打造的文化超女当是二姐,而不是三妞。现在二妞从上海来了,大哥发现,大姐端庄可敬,二姐乖顺可爱,就这个三妞,越瞅越不顺眼。而三妞失宠,表现得也越来越不堪。心理学上有个加减原则,你对她,只能越来越好,如果你对另一人也好了,那么你对她的好她用减法,你对另一个人的好她用加法,那怕你对两人一样好,但在她眼里,却是你另一个人好,对她不好。一加一减,她心理只会越来越不平衡,原先的好,就全变成了怨!

大哥对二姐的这种好,对当初的碧城,同样做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天请吃饭,经常给照相,给大嫂买衣服洋汗衫,都是一买两件,大嫂一件,碧城一件,但同样的事不能做给二妞。大嫂都不吃醋,倒是三妞吃二妞的醋!

需要强调的是,大哥大嫂对吕家三个姑娘,最初都是同样的好,最后却差不多都同样的闹别扭。当初碧城初回塘沽,大哥大嫂差点哭鼻子。美荪1905年3月9日要南下上海,大哥大嫂又难受得不行。未走之前,美荪就煽情,不管干什么,就跟大哥强调恐为最后一次矣,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大哥一听就想哭。大哥买了两张上等舱票,亲自把二姑娘送到塘沽。上船时,美荪跟大嫂搂着“相痛哭良久”。第二天,3月10日下午五点,船到塘沽。未到塘沽前,美荪就又开始煽情——没爹的孩子缺爱,小可怜装的,让大哥难受。真正分手时,美荪哭得说不成话,搞得大哥没法下船。劝了半天,姑娘跟没听见似的——这家子人不管是吸纳感情还是发泄感情,都是如此自私。大哥好不容易挣脱下船,急乘车去车站,发现客车已无,想坐个货车又没熟人,只好找方小洲住海防府,给大嫂发电报说:明早归——见过这样送人的不?头天晚上一块儿上船,第二天晚上下不了贼船,误了回家的最后班车,还得在外面住一夜!

看日记中大哥是多么稀罕二姐:

眉生自予夫妇相遇,性情投契,俨如骨肉,相处百余日,不惟无厌意,而甚恨时日之短促。此次登船故不放心,送之塘沽。

大哥与大嫂真是性情中人。二姑娘回上海,人家亲大姐、亲三妹没一个送的,这俩干哥干嫂,事儿事儿的。更事儿的是,大哥刚回天津,大姐又来了。中心意思是:我也要走,我跟老三碧城没法共事!

大哥3月11日的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早起,小舟送至车站,搭七点车回津;午饭卧良久。晚惠如来,言与碧城口角,不欲再从事学堂矣。

大哥大嫂当然要劝大姐,加之碧城又写来了谢罪信,于是第二天,大姐又回去上班了。

虽然对碧城已有恶感,但并不妨碍大度的大哥大嫂对吕氏三姐妹继续公推,大哥这时候正在主编《吕氏三姊妹集》(其中收碧城词15首),写了序跋各一,并代替夫人题诗一首。跋是忧国忧民的老生常谈;序把吕家三个姑娘夸成了三朵花,感叹“何天地灵淑之气独钟于吕氏一门乎”?强调我们两口子能认识吕家三姐妹,实在是人生荣幸;题诗,以老婆的口气代写的,更能煽情了:

此事最亲惟我辈,

得天独厚是君家。

苔芩契合神无间,

水乳交融谊有加。

……

两口子煽情时,估计想不到,碧城不但与大哥有绝交的那一天,甚至与二姐闹到至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送走二姑娘后,大哥日记中,很少出现碧城的身影,唯有与大嫂结盟的惠如,出现次数较多。这叫大哥冷落小妹稀。

这样也不致于出什么问题。问题是,二姐1906年7月21日又打回来了,自然要重归北洋女学堂与三妞共事。8月13日,协助三妞办学、并担任教习的大姐吕惠如南归上海,之后她要应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之邀赴奉天女子师范学堂任教。二姐接了她担子,任北洋女子公学教习兼总教习。

好景不长。8月22日,二姐遭遇车祸。关于这次车祸,二姐有专文记述,名叫《美荪自记三生因果》。

文章里有好多信息:

其一,为什么说三生因果呢?还是由于她娘的梦。说自己出生前,她娘梦见两个人,一个是“斯文败类刀笔唆讼之穷秀才”,一个是掂着针线篮子呼喊“谁有汗衣吾为澣之,谁有破襪吾为缝之”的浣衣妇及缝袜子婆。这女人一见她娘,就扑过来,她娘就生了美荪。一句话,美荪前两世都不是好人,用她娘的话,“酸丁浣女”。

其二,正因为前两世都不是好人,所以爹娘都不喜欢她,爹甚至说“婢畜之可耳”,结果这娃从小淘得不得了,诸多顽劣事故,丫环婆子莫不对她头疼,不但虐待人,尤毒虐鸡犬。十二岁时,她娘憋不住了,密告她曰,你前两世都不是好人,现在生到我家,比前两世好多了,但是若不改正,再天天损人,恐也不利己,三十岁左右就会穷困而死。但美荪并不相信。

其三,十四岁时,吕凤岐死了,母亲对付不了族人,她偷偷地给关圣帝君和本城城隍烧了纸,发了毒誓,如果神助我们母女脱离虎口,愿终身而为女医以养母,并誓庖厨永戒杀生,否则甘受极刑,断首都行。结果不到一年,她们母女就如愿逃到了来安外家。可是到天津就任女学职之后,看的新书多了,张狂开了,给母写信曰,你若再信神佛,回家给你踢翻香炉……结果就受了天谴呗,在北洋女子公学,早上起来就昏昏沉沉的,出校,呼街车,坐上后不说去哪儿。等车夫问了,才答曰大公报,后来就啥也不知了,再后来,就被电车撞了,左腕腕骨,其一粉碎如尘,又其一中断,与手几微连矣,昏睡七天才醒来。醒后才知道,傅增湘给她请的公费报销;袁世凯派儿子克文每天来医院探视;袁世凯本人,干脆把未来的皇干儿、时任巡警总办的段芝贵给训得孙子似的。

一句话,自己发的毒誓没有做到,结果老天替你断首(手)呗。这就是三世因果。这不算嘛,算嘛的是,英大哥心疼死了。这种心疼首先体现在大哥主持的《大公报》上,报道曰:

我中国女学方在萌芽,女师通品更珍同麟凤,今海内女士求如吕氏三姐妹者未之数覘。而仲氏(仲即老二美荪啦)秉性坚强,学识渊博,尤为特出。今痛遭此惨,即谓我中国女学界之不幸也。

大哥与《大公报》能量就是大,报道一出,居然推成了运动——北洋高等女学堂、北京兴化女校等分别寄函《大公报》,愿联合京津女学界联名上书直隶总督袁世凯,“请严办司机之人及订定善后之法,以伸法律而重女学”。天津各学董也联名上书,搞得更煽情了:

自安设电车以来死伤人命之案层见叠出,今复伤害女教员,且系清芬名门之裔,闺阁中绝无仅有之才,此番数千里航海而来,系因北洋女师范开学,经傅监督(傅润沉)三次电请,始肯就。此教员之席除充女师范学堂教员外,兼充公立女学堂教员又保姆讲习所教员,一人之生死存亡关系百数十人之家庭教育。自女士被伤后,各女生无所师承,同时荒废,当此女学萌芽之始,何堪受此挫折,大生阻力。

直让电车司机情何以堪?不只电车司机,我怀疑直隶总督袁世凯训斥小段的时候,用的当是如下语言:你瞅瞅你们伤着谁啦,她是你们能伤的不?你们伤得起不?

其次体现在英敛之个人对二妞的看护方面。

找医生与送往医院的过程,大哥就遭大罪了。当时一听说美荪车祸,大哥就乘车急出,先至官医院河北医院,未见;后跑至女医院,这才看见,二妞哭得泪人似的。大哥急奔出去找医生,途中大雨,衣衫尽湿。等把医生携来,日本的平贺医生也到,乃决定让平贺医生治疗,需要把美荪抬回官医院。大哥日记曰:“予路中为拖举其右手,折腰而行,腋下汗出如浆,痛极!至医院见毫无条理,焦急甚。”

大哥记错了,好像是左手。大哥听说车祸消息是上午11点,从上午11点一直折腾到下午4点,美荪做好手术,大哥这才携大嫂回家,吃饭,小卧。天黑的时候,大哥又来了。

此后,英大哥频频探视,每天两三次,甚至晚上都不回家——亲哥都不带这样的,何况干哥,而且干哥公务繁忙——《大公报》在日租界的新馆落成,大家都要搬迁,包括家属,大哥说:“收拾打扫,连日不休”。忙成这样,二妞还要求大哥给她拍医院的卧床小照,以资纪念——外面大搞舆论宣传,把电车说成伤害女学,内里却是春风依旧。大哥借了天津大土豪、《大公报》大股东王郅隆的马车,邀请了河野照相馆的人到医院给尚不能起坐的二妞拍照。五天后发现照片拍得效果不好,于是又借王大土豪的豪车,邀河野照相馆给重照——这家姑娘都不省油哪!

好在二姑娘知道感恩。一年后大哥出版《也是集》,二姑娘作序,把大哥大嫂着实夸了一通,贯通中西、希世俊才、学问澄渊、品性敦厚、爱国热血、开启民智云云,最后强调若不是大哥,我命休矣:“斯时卧疾医院,虽承名医之调治,既断使续;然尤赖英君夫妇之保持护慰,得以生全”。大哥在序后附注,解释了一大堆:大凡墨客文人,著书立说,丐人序跋,非为攀麟附凤,即希标榜赞扬。我这《也是集》当然也脱不了这毛病,但自费出版,也不会是什么畅销书,所以梅生誉扬失当,我也无须汗颜的。唯没我夫妇,则不得生全,说得有些过,俺可不敢冒功掠美,俺不过是闻车祸消息后第一个到现场的而已,我内人曾赠诗女史,“君乃得天独厚者,我真此世最亲人”……友谊万岁,俺们就是友谊友谊而已!

不友谊的就是碧城了。大哥日记中,根本不见碧城去医院。二姐8月22日出事,当天大哥急去官医院寻找二姐,未见,出门的当口,看见碧城一次。大哥日记中第二次出现碧城,已是9月27日,距离美荪出车祸已一月零五天。大哥去的多,每天二至三次,碧城去的少,甚至不去,好不容易碰见,也互相烦。

英大哥9月28日的日记:“晚饭后至医院,与碧城数语,觉其虚骄浅薄之状,甚可恶,遂即辞归。”

9月29日:“九点后至医院,与梅妹闲话极久,受其和婉之劝勉,心为之大快。伊不愿我与碧城显此冷淡之情状也云云。”

10月27日:“至医院,碧城在,觉其虚骄刻薄之态,极可鄙,大不快,漠漠良久,遂出。”

美荪具体什么时候出院,不确,但是少数的几次碰见,大哥对三妞已到了不能容忍,不能看见,看见也无话可说的地步!

11月22日的日记,显示美荪已出院:“午前梅生、碧城来,故为浮面酬应语,予未之与谈”。大哥还烦,懒得跟她们说话。

大哥也病了。病了十数日,二妞与三妞来探视一次。这与大哥对二妞的呵护,当然不可比拟。此后的日记中,大哥对三姐妹也不再提及。

三个女人三坛醋:1907年春节前后,三吕可能都与英大哥生气了。大哥1907年4月的日记载曰:

年前梅生、碧城皆极冷漠,惠如由奉天来信,亦大怒,颇有绝交神情。元宵节后,梅生颇从中为劝解,后亦屡来,情款如初。一日,梅生复送玻璃金彩花瓶一对,屡嘱不可再有气怒云云。

想想惠如的盟书,会不会觉得滑稽?看大哥日记,惠如都有绝交的意思了。这不打嘴么?好在随后不久,老二与大哥暂时恢复情谊。4月20日,吕家四妹来津。这个妹子没啥事,省油。5月份的时候,大哥与二姐又生气,生气的缘故,是二姐突然领来一个朱翰章,5月14日跟大哥说,这是亲戚,领亲戚去玩儿。16日,大哥才得知,原来这朱亲戚乃是二姐的丈夫!按道理讲,终身大事不应瞒着大哥,都成丈夫了还说是亲戚?按道理讲,二妞名花有主,当大哥的应该高兴才是,但大哥不是,给妹夫写了千字长信,一直写到天明。大哥说他的信,主要是劝赴奉天上任的妹夫带着二妞一块走。问题是,一对新人读出不对味,从奉天来信指责。大哥7月3日的日记载曰:

接眉生一函,疑予前信有意讥刺,作愤怨语,予极愤其不情,不欲与辩。既而思之,不表明此意,则彼永无悟时。灯下书数百言,作冷隽语,绝不俯首,视其动否?

吕家姑娘的情商、心理都有些问题?

一般学者不好意思直指,委婉地指出难道吕氏姊妹个性似均有些特殊之处?不过,大姐二姐好歹还是可以挽救之类——大姐见英大哥的时候,是已婚妇女,没有恁多事;四妞不嫁人,主要伺候母亲,乖顺早夭,没事;二姐正跟英大哥热乎的时候,却瞒着大哥闪婚,没把大哥当亲人,既扇大哥的大脸,还闪大哥的老蛮腰;相形之下,三妞就不行了——吕家大姐惠如由奉天转赴江苏南京任江宁国立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美荪在英大哥的劝说下,跟着丈夫赶赴奉天,担任奉天女子师范学堂教务长,兼中日合办女子美术学校教员,中间虽有误会,但不久就冰释前嫌,之后又有摩擦,又复合好;在此前后,吕家四姑娘吕贤满由安徽来京,随碧城住女学——看看这一家棋子走的!但走来走去,最烦人的三妞始终没有走出英大哥领地,导致两人一步步交恶,最后走向绝交。

英大哥1907年8月11日日记:“昨午后碧城来,因得梅生函,告予以闻外间谤毁事,来探问,并痛哭良久,留晚饭去”。

是年12月16日英敛之进京,1908年1月5日返津,25日再至汤山,26日记:“闻予等去后,碧城搜索箱箧,如鼠窃状,可鄙可恶之至!”10月7日记:“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于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不来馆”——碧城自此与英大哥绝交!而英大哥的日记,至此也绝笔!

不只英大哥恶心,社会舆论也有表示不能忍的,比如著名的“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之公案——1908年10月1日《大公报》刊发一篇署名“耐久”的《师表有亏》,文章有些话儿是这样说:

女学虽要紧,那充当女学教习的人尤其要紧。不但学问要渊博,而且她品行尤其要端着。

我近来看着几位当教习的,怎么打扮得那么妖艳呢,招摇过市,不东不西,不中不外,那一种妖艳的样子,叫人看着不耐看。

不能打扮的不东不西,不中不外,又是什么绸子条缎子条的弄了一头,披松着辫子,满身的香水,这是轻薄的表现,会给反对女学的人以借口。

碧城一看文章就知道是说自己——女教习中,除了自己奇装异服还能有谁?马上怀疑是英敛之干的。于是,又是给津报写文章予以反驳,又是给英大哥写信表示抗议……结果,俩人不但绝了私谊,公谊也绝了,《大公报》上再也没有出现,大公报炒出来的这个文化超女!

英大哥与吕碧城绝交,原因不外是:

第一,性情不和。吕三妞这一辈子,你都找不到能跟她性情相和的人,不管是男还是女,都没有。上海文人郑逸梅著《味镫随笔》,有一则《吕碧城刚愎成性》,说:

其姊美荪,亦有诗才,惟不多见,或谓功力在碧城上。姊妹以细故失和。碧城以倦游归来,诸戚友劝之毋乖骨肉,碧城不加可否。固劝之,则曰,不到黄泉毋相见也。时碧城已耽禅悦,空中悬观音大士象,即返身向观音礼拜,诵佛号南无观世音菩萨。戚友知无效,遂罢。其执性刚愎有如此。

碧城后来的男闺蜜,终身文友费树蔚虽然对碧城一直是“爱之重之”,甚至偏袒之,但心里也知道这丫性情不合人之常情,所以在给碧城做的《信芳集序》里如此旁敲侧击:“世或以偏宕豪侈少之,殊未思君身世难屯,中情激发,非其本色也。亦或妄人轻肆,蛾眉嫉妬,采兰感帨,造作话言,守礼谨严,何须户晓”。前半截,等于是老费也承认碧城“偏宕豪侈”,但老费认为,是“身世难屯”导致的。问题是,你身世再难屯,也不能跟人乱发脾气吧,或者说,别人不欠你吧。后半截,老费又往回圆场了,说,也可能是有些人嫉妒造谣的结果。这就是扯了,没见谁嫉妒过碧城,轮不上,光她们姐妹互相嫉妒就够热闹了,没人跟她们混这个热闹。

刚愎可能是才女或者说仙女通病,而吕三妞在这方面更严重一些。看她的外国游记,跟外国孩子都搞不好关系,外国孩子调皮一下,她不是告人家家长,就是直接跟孩子打架。

这种性情,英大哥能坚持喜欢一年半载的,也算不易。还是那句话,也就大嫂配大哥,放一般的女人,做不来大嫂!至少大哥一见美才女就稀罕一阵子的小样儿,一般女人是不能容忍的,遑论陪着你稀罕!老俩口真是一对璧人,真正的贵族!

第二,三观不和。英大哥是天主教徒,不喜奢华,有限的资源,大都用在文化教育、读书办报、公益交友等方面,平时也教育她们姐妹要朴素要俭约,特别是日记中专门载有劝二妞“此后当极检点,朴素”等语,表明大哥对吕家老二老三不检点及性喜张扬奢侈的一面是很有成见的,但吕三妞自述都是洋洋得意的“余素习奢华,挥金甚钜”云云。

第三,吕碧城一辈子都是奇装异服中——用我闺蜜的评价:参加了动物保护协会,居然头上还插几根野鸡毛,既保护动物,又插那野鸡毛干嘛?一股子风尘味儿……道理上讲,穿什么衣服,都是自己的事儿,但是吕碧城不明白自己当时身份,公立学校女校长。试想碧城在哥大的校友、后来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穿那么低调的黑花缎旗袍和钟氏斗篷,还被许广平恶心为“像一个阴影的移来移去”。何况吕碧城那么招摇呢?所以报纸上出现批评或者影射她的文字,也很正常。但是她反应过激,处理失当。

第四,吕碧城的实际形象与《大公报》当初所想树立的形象差距太大。吕碧城身前身后流言很多,“妖艳”、“招摇”、“激烈”、“虚骄”等,但《大公报》拿她当文化超女来树立,却是有自己的定位的,就是“相夫教子”、“宜家善种”、“国民公母”之类的新型贤妻良母。一句话,再新,还是有底线、有原则、有要求,但是对于碧城这样的女人,初出道时,就被男人们往知识尤物、坤角名伶的方向捧了,她自己又不擅把持,并且以为女权就是我想咋地就咋地,当然离新型男性救国保种视角下的新好女人形象越来越远,甚至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她与英敛之及《大公报》的渐行渐远就是必然的了!

第五,出名过早,开花过烂。秦燕春的《青瓷红釉:民国的立爱与钟情》对吕碧城的一夜爆红作了精准的分析:“这种过早与过于绚烂的盛开,对于少女吕碧城,实在难说完全是种幸运。无论她本人还是她的周边、包括周边的男性,对此似乎都没有准备充分。” mxjwozjUSR+2up72rcxWztUgcdMWgeQWAKsk61biMs+/3t7yqIOUy6oPbgN0oJ7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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