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受了萧红文学怨女情绪的影响,还是自身刻板思维之故,总之,一般的受众,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家庭里,除了祖父张维祯,其他家庭成员是不大喜欢萧红的。
这个问题咱得说道说道。
第一,你说20世纪的初年,中国东北农村一个女孩子的出生,到底需要家庭成员们做出什么样的表达,才算喜欢?
第二,萧红的母亲姜玉兰,自己就是深受父亲喜欢的长女兼才女,你说她会有多么严重的重男轻女情结?
第三,萧红祖父是拥有四十垧地的地主,萧红外祖更是拥有一百二十多垧地的土豪地主,你说这样的家庭,会对头胎是女儿的孩子持多么严重的忽略与漠视?
第四,萧红父亲够新派了。有学者说:“或许与他受过师范教育,又任职于教育界有关。张选三在家庭生活中倡尚民主开化的作风,不讲一家之主的道统。平时,子女可以争论问题,随便请教于父亲。他常常对家人子弟们说,张家,不管小子姑娘,一样同等看待,谁能出人才,我们就供他读书,女孩子有本事更要抬举,在我们张家不讲男尊女卑。”
问题是再新派,也是传统中国男人,中国传统,抱孙不抱子,男人连儿子都不抱不亲的(你看看孔子是如何庭训孔鲤的,贾政是如何对待宝玉的,心里就能明白七八分),他怎么能天天抱着萧红亲来亲去,象现在的父亲那样,把女儿当作小苹果一般来对待、来宠爱?正如萧红《生死场》中所展现的,东北人民(岂止是东北,全国人民一个鸟样)也就是猪马牛羊般的生活,孩子生了就生了,死了就死了,养孩子都是粗养加放养。想形之下,萧红出身地主家庭,虽然家庭条件有些没落,但是比上一般农民家庭的孩子,有福气多了,难不成非得萧红他爹领着萧红参加《爸爸去哪儿》的拍摄,大家才能原谅萧红父亲?
第五,萧红的祖母范氏再重男轻女,她也是一辈子生育三女一子(一子夭折,三女出嫁)的农村老太了,膝下已经二三十年没有小孩子蹦跳了。儿媳刚嫁过来,就给张家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孙女,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杠杠的,这个做婆婆的,焉有不欢喜之理?
当然,在所有的欢喜中,最欢喜的莫过于萧红祖父张维祯!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萧红幸福的童年与文学的启蒙全是来自爷爷,性格的养成更是来自爷爷。
铁峰说:
萧红自幼在祖父的溺爱娇惯下养成了恣肆任性的性格,她认准的事非干到底不可,即使碰到“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也决不回头。这是她在文学创作上获得成功的根本原因,也是她一生命运多舛,屡遭磨难,饱尝辛酸,历尽沧桑的所在。
叶君说:
理性而公允地说,萧红的童年是十分幸福的,而祖父母的溺爱不觉中让她养成了任性倔强的性格。这份任性对于她日后悲剧性命运的形成并最终过早客死异乡显然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不计一切后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说是萧红的基本性格。
铁峰还说:
萧红出生前,祖父母膝前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小孩子了。萧红的出生对她父母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老祖父、老祖母来说,却是天大的喜事。她不只给老祖父、老祖母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也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气。尤其是一生无所事事的老祖父,更把萧红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欢乐的象征,娇惯她,溺爱她,不许任何人捅她一手指头。
萧红的出世,对小夫妻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长期膝下无子息的两位孤寂无欢的老人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喜欢孩子的老祖父,简直把萧红视为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举在头顶怕吓着,不知该怎样喜爱好了。
看到问题了吧,溺爱!
我们都知道,中国式的隔代亲,会给孩子造成诸多毛病。那就是被宠得无法无天,自私唯我,不计后果——放现在社会,一些明智的父母不愿意老人给自己看护孩子,就是怕看护出孩子一身的毛病来。用萧红侄儿、萧红胞弟张秀珂儿子张抗的话说,“萧红自幼在祖父的溺爱下很调皮任性”。
调皮任性就对了。按我的认识,祖孙年纪差距越大,孩子被娇惯、被溺爱的程度也愈严重。很不幸,萧红就摊上了这么一位老祖父。
王化钰先后走访了萧红的亲三姨——93岁的老人姜玉风、萧红生母姜玉兰的亲叔伯妹妹(姜玉兰十叔姜文科的女儿)——84岁的姜玉坤、萧红继母梁亚兰的亲妹妹——退休教师梁静芝和他的丈夫马天浩先生以及张家的老邻居——69岁的王大娘之后,写了一篇《萧红家世及其青少年时代》,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懦弱一辈子的爷爷,是如何娇惯出一个随心所欲的孙女儿的:
镜头一:
萧红从小就活泼好动,胆子大,任性。6岁时,她想要一个皮球,听大人说街里有卖的,她就一个人偷偷走上街头买皮球。过去是由祖父带她在院庭里活动,从来没有让她一个人上街去过,这会儿她出后角门朝北走不远就迷路了;多亏一位好心的车夫问明了她姓氏,父亲名字,用马拉的斗子车把她送回来了。头一次坐斗子车,萧红感到新鲜;她像大人一样坐在车后的长木椅上,对这种“探险生活”感到十分快乐。到家后,车夫问明了姓氏,说他们的小孩在街上迷了路,他特意给送回来了。家里人正在到处找孩子,心急如火,听说有人给送回来了,祖父、祖母、母亲都一拥而出,萧红这时才感到有点怕,她蹲在座位下的车斗内,一不小心滑跌下来(车斗距地面有一米高)。对她的丢失,祖父心中本来就焦急,她又从车上滑下来,再说她这么小竟敢不请示大人自己跑上街,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他把气都发泄在车夫身上了。他不容分说,上去打了车夫一记耳光,不仅没说一句感激话,连车费也没给,就把车夫打发走了。
看了这些镜头,大家就明白萧红拥有的是一位什么样的爷爷了。怪不得现在的中国人都拐孩子,没人给往家送孩子了呢。你看看送孩子回家是什么后果。你宠你的孙女也就罢了,但因为宠孙女而把自己整成一个忘恩负义的老混蛋就不值了。不感谢,不给人车费也就罢了,居然还给人家一耳光。按萧红事后的说法,她爷斜着眼睛给她的理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啊呸,这得什么样的老混蛋才能说出如此混帐的话!这不是“我爸是李刚”的一个翻版么?
镜头二:
因为祖父十分喜爱她,所以就未免有些惯纵她。为这事,她的父母很有意见,认为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就应该温顺有礼。萧红却特别淘气不老实。为此父亲尤其看不惯,总是对她板着面孔。因而萧红从小对父亲就敬而远之。祖父则十分娇惯她,啥事没有不依着的。要啥给啥,愿意怎样玩就怎样玩。这就使她从小养成了一种比较随便而又特别任性的性格。
一次,萧红的祖父把掉在水井里的鸭子打捞上来,用黄泥糊住经火烧烤后给她吃,她觉得味道很好。没过几天,她还想吃这种鸭子肉,但没有掉进井里的鸭子;她就一个人往井里赶鸭子,赶不进去,就招呼别的孩子帮着往里赶。鸭子围着井沿呱呱叫,就是不往井里跳。祖父发现了,问她要干什么,她讲了用意。祖父说:“好,爷爷给你用黄泥糊鸭子烤,来,爷爷抓一只。”任性的萧红并不满意,她非要吃掉在井里的鸭子不可,不答应就躺在地上打滚。即使她这样闹,祖父也从不骂她一句,打她一巴掌,祖父还是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耐心地哄她、逗她,让她高兴。父亲对此一向看不惯,但慑于祖父的庇护,又无可奈何,只是在心里对她没有好感。
这些镜头描述得更形象了,就是隔代溺爱,溺爱到没有体统、没有原则。我生活中也遇见过这样的例子,父亲要管教儿子,但是做爷爷的护着孩子,坚决不让做父亲的管教,最后冲突到爷爷放下这样的狠话:你要处理他,除非你先把我打死!这个孩子也确实不争气,有次都闹到我这里来了,我当然要劝这个父亲耐心加爱心,不要跟儿子犯愣,没想到这个父亲绝望的冲我吼叫说:李老师,我不求其它,我只求我儿子以后不进监狱就行!
这孩子最后的结局我不知道,但这个父亲绝望的吼叫让我触目惊心,记忆深刻!
镜头三:
萧红7岁时,祖母范氏(1845-1917)病故。萧红的三个姑姑都携儿带女前来奔丧,使她结识了几个新伙伴,玩的新花样就更多了。她把表哥带来的绘有山川、河流、天地、牛、羊、房屋、剪刀、短刀等等的小人书、小画册拿来一本本地翻阅着。
就在全家忙活着招待前来奔丧的人的时候,萧红与姑表兄弟们玩得十分开心,她顶着酱缸帽子满院乱跑,从门外蹦到屋里,大喊着祖父,以为祖父会看见她头戴这东西而高兴。哪承想被她父亲碰到。在这样忙乱、悲哀中,她还任性胡闹,父亲非常生气,认为她这种行为在亲属中丢了他的脸,一气之下将她踢倒在外屋地的灶坑旁边。萧红被人扶起后,她倔犟而疑惑地凝视着盛怒的父亲,一声没有哼。
这个镜头更有意味了。从中可以判断出:萧红绝对是个从不看别人脸色、也从不在乎别人感觉、处于严重唯我状态中的人,而这,除了先天的禀赋,剩余的就都应该是爷爷一味娇惯出来的。试想七岁的孩子,早应该从大人哭丧及种种不祥的气息中,感知出一些什么,从而让自己消停些。别说六七岁了,就是两三岁的孩子,都会对大人察颜观色的,四五岁的,就应该会反过来安慰大人了。但是萧红不会,不但不会,还蹦哭丧的人群中玩杂耍,确实是个没脑子的人。
小时候没脑子也罢,长大成人后依然没脑子,就不可原谅了。单说她父亲的这种恼怒,萧红稍大以后就应该能够理解。试想一下张廷举是过继子,传统说法叫嗣子,嗣子是否孝顺,在中国农村是一个严重的课题,特别是嗣母死了,她的嗣子如何办丧礼、在丧礼中又是如何表现的,都在左邻右舍的观摩与品评之中,这甚至会成为一个人终身的道德档案长期流传在村民与族人的口碑中。总之,萧红当天在丧典上的表现绝对是找抽型的,父亲踢她一脚也算正常,能不能挽回面子不说,不给她一脚,她爹在族人中都抬不起头来!
问题是,一个闺女是否通情达理,是否善解人意,是否会成为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并不是靠父亲踹一脚就能完成的。相反,她对这一脚始终不理解,终身怨恨中,在以后的叙述中,大家也将会看到,成人后的她是如何的继续不通人性、不通人情,住在朋友家又是多么的不招人待见,基本上住谁家谁烦,直至对方撕破脸皮把她当瘟神撵走,就连温和、顾面子的许广平也跟友人发牢骚,对萧红不顾鲁迅病痛天天赖在鲁家不走表示严重烦恼!
总之,当爷的做了孙女的贴心老奴才,看她的脸色,随她的性子,讨她的欢心,任由她折腾,孙女就只有长成不看任何人脸色、不通任何人情世故的东北傻大丫!这也算报应吧。
除了王化钰先生提供的这三组镜头,我还从一些呼兰学人的笔下,发现更有意思的一些镜头:
无论什么样的孩子都是娇惯不得的,民谚云:“惯子如杀子’,说的就这个道理。中国古老的封建文化传统,规定着儿童的家教都由母亲承担,孟母择邻训性,岳母刺字励志,都是中国传统家教佳话。萧红的母亲也是按照中国传统的家教方式,对萧红尽母亲的教育义务的。完全是由于祖父的过分娇惯,而使她比一般的男孩子还淘气,比如,一边往梯子上爬,一边往梯子上拉屎,还一边大喊大叫,“爷爷,我下蛋了!”再比如,七、八岁的姑娘跳墙、爬树,还尿裤子;还有,本来什么事情都懂了,偏偏故意用手指捅窗户纸……
我觉得,爬墙跳树甚至尿裤子,都在可容忍范围之内,其它两项,属不可容忍之范围。
第一是手捅窗户纸,当得挨打。东北大冷的天,捅破窗户纸,还叫不叫人过了?我小时候,我们家里也是糊窗户纸的,你捅个试试,不往死里打你才怪。就连萧红自己在小说中都说过:“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你说,你还要你奶怎样,才算爱你?这里我们先看看萧红自己的描述:
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捅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捅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捅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膨膨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不喜她。
这得宠到什么状态,孩子才敢这样调皮?这里没有恶毒的奶奶,只有妹喜、褒姒附了体似的孙女儿——妹喜、褒姒是喜欢听昂贵的裂帛之声,这个三岁的东北妞虽然没有嫁给皇帝呢,但在娘家就是王后的作派,以捅她奶的昂贵的窗户纸为乐。
铁峰说:“很多论者都把祖母用针刺萧红手指的事当作她从小就没有得到家庭温暖的证据。其实恰恰相反,正好说明祖母对她的娇惯、溺爱。”
铁峰还说:
凡是熟悉东北农村情况的人就知道,建国前东北的农村是相当贫困的。二十年代初,象呼兰这样距哈尔滨很近的县城,除非是官宦人家的住宅有玻璃窗子,就是那些富商的家里也是用特制的窗户纸(用烂麻制作的又黑又厚,韧性很强的一种纸)裱糊窗户。富裕而又讲究的人家一两年换一次,穷困人家十年八年也换不起一茬,总是哪破哪补,比穷人的衣服还要破烂,往往千疮百孔。象萧红祖母那样用白纸(当时比现今的玻璃还贵重)糊窗户,再用油涂上(既防雨,透亮度又好),已属上等户人家或不会过日子人的作法。
总之,萧红奶奶特别爱干净,特别讲究的一个人,遇上萧红这么个破坏欲望特别强烈的孙女儿。既心疼窗户纸,又舍不得打孙女,没办法了,才想到用针尖吓她一次。
我相信铁峰的解释。生活中我也见过类似的教育方式。曾经住我对面的同事,其儿子比我儿子小三个月,冬天我们都生了煤球火,且安了排放煤气的管子。煤球炉子放开烧,那白铁皮管子就会变得滚烫滚烫,对一两岁的孩子绝对是个危险的物件。生开煤火的当天,我亲眼见着,这个做爹的,拿起站在炉边看热闹的儿子的小手,不由分说就摁到了煤气管子上,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小手指被烧得红红的一个印。我大吃一惊。男同事却笑嘻嘻的给我解释曰:我儿不是你儿,你儿,你告诉他,铁皮管子烧,他就不会去摸;可是我儿不烧他一下,他是记不住的。与其以后烧得严重,不如乘铁皮管子不太烧时,先小烧他一下,这样他才能彻底记住这个东西是不能摸的。
男同事不愧是河南大学教育系毕业的,这种教育方法确实够因材施教了。现在这孩子,已到四川某大学读音乐专业了。读大学走之前,他还用自己打零工挣来的钱,给父母买了一套粉嘟嘟的情侣衫。我相信,他不会在未来的叙事中,给人诉苦,父亲是如何的虐待他的——事实上,不只父亲,母亲对他也是典型的粗养方式。
相形之下,文艺女青萧红就矫情多了,奶奶针扎她手的童年记忆被她放大,受众更是被这种文艺女青的矫情所引导、所渗透、所盅惑,想当然地把萧红的祖母想像成一个恶毒的老太太。事实上,中国的奶奶,有哪个对孙子、孙女不是慈祥的?你找一个不慈祥的给我看看,我就没见过。我只见过有父母辈虐待孩子的。为此事,同父异母弟张秀琢还专门问过父亲,父亲的回答是:“哪能真用针扎她,奶奶看她用手指头捅窗户纸,就在她的对面拿针比划着,她就记住了,多少天不理奶奶。”
文艺女青记仇,并且放大仇恨,是为一例!
第二是爬梯子给她爷下蛋。我不确定她爷咋处理宝贝孙女这些金蛋银蛋的,反正,宝贝孙女可以骑在爷爷头上屙屎屙尿则是一定的。这得多老的老糊涂才能把孙女惯成这样呵——萧红出生那一年,她爷六十岁!
种种娇惯,让萧红的亲娘也接受不了,萧红稍大后,这亲娘便常对亲人们说:“荣华这孩子,都让他们(指萧红的祖父与祖母)给惯坏了,说话都学着咬舌头了,可惯不得。” 萧红的同父异母弟弟张秀琢说:“我家生活状况是比较优越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对姐姐也算得上娇惯了。”
我觉得,萧红沾光是有这样一个爷爷疼她,吃亏也是有这样一位爷爷疼她。可谓成也她爷,败也她爷!用萧红《呼兰河传》结尾的说法:“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祖父在的时候,可以呵护她的任性,祖父一死,在她眼里,身边的人就全都是她的敌人了。萧红虽然很怀念、很享受儿时被祖父宠爱的幸福,但是她不知道,这才是她悲剧的源泉。性格决定命运,她那随心所欲、自私唯我、不瞻前不顾后的没头苍蝇般的性格,全在儿时就奠定了。
萧红的男闺蜜、曾经的暧昧男友李洁吾回忆说:
记得一次谈到家庭,我说我有个严厉的祖父,严厉得不讲道理,简直就是个暴君!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祖父不好!”乃莹立刻反驳我说:“不对!祖父好,我的祖父就最好。”
还有一次,谈到了母亲。我说:“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全靠母亲辛辛苦苦地把我抚养成人。我无论到那儿,长到多大,都不能忘怀母亲的恩情!”乃莹没说什么,但脸色很沉,表情也很抑郁。看得出,我的话牵动了她的心,也许有着痛苦的回忆吧,所以她并不热心地谈到母亲。
1937年,她从上海来北京看我的时候,偶然之间我们又谈到了父亲。我说:“鲁迅先生待你们,真像慈父一般哪!”乃莹马上就说:“不对!应当说像祖父一样。没有那么好的父亲!”
祖父待她好,她永远不能忘记;母亲待她很淡漠,她不愿提及;父亲待她很坏,使她几乎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好父亲!她这三种鲜明的爱憎情感,当时给了我很深很深的印象。
李洁吾这段回忆很有意思,简单概括起来,就是:谁把萧红宠得象孙女儿,她才说谁好。这意味着,她以后找男人,只能找爷爷般的男人,比如姑娘二十八,找个八十二的老头,你再怎么不懂事,骑对方头上屙屎屙尿,对方也觉得这是小孩子耍可爱,日子才能和谐。
萧红后来还真遇到了爷爷般的男人,那就是鲁老夫子。问题是,第一,萧红遇到鲁迅后,鲁迅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没恁多精力招架她了;第二,鲁迅只能接受许广平,并且改造许广平这样的学运领袖成为自己的小妈子,但她改造不了萧红;第三,许广平是崇拜鲁迅,最后与鲁迅走到一起的,萧红对谁都谈不上崇拜,她就是个被她爷惯坏的野孩子,她到鲁迅面前卖萌撒娇可以,但是,她伺候不来鲁迅;第四,鲁迅工作时,连鲁迅老年得来的那个儿子周海婴都不敢去打扰,刚在上海同居,感觉被冷落的百无聊赖的许广平去摁摁正伏案工作的鲁迅的肩膀,鲁迅都给她脸色看,搞得许广平以后再不敢主动跟鲁迅亲昵了,这样子的一个大师,怎么愿意在家里养个萧红这样的小宠物?你当鲁大师也像萧红她爷那样喜欢有人给他下屎蛋哪!
李洁吾也发现了萧红的任性,他说:“她富于理想,耽于幻想,总好像时时沉迷在自己的向往之中,还有些任性。这,大概就是她的弱点吧!”
萧红32岁(虚岁)的短暂一生,就是一味地在任性中走过来的。就连她的小说,比如《生死场》也没啥“结构艺术”,被学人评价为“带着一种稚拙的放任”。 可能太放任了,所以一些学人把她的小说总结为什么“诗性”,什么“散文化特征”,什么“随意性”,什么“信马由缰的巡视式的艺术手法”、什么“无任何范式”,什么“天趣”,什么“萧红体”。不管啥吧,总之是没有章法,随便写,我把它理解为“瞎写”——等我闲了,也瞎写个家族小说玩玩。你不得不承认,“瞎写”是很美的一种文艺范儿。萧红跟聂绀弩谈小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我们再看看萧红小说里的节奏——萧红童年的幸福,一是她爷,二是她与她爷玩耍的后花园。我们看看她笔下的后花园情景: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
看到了没,萧红她爷在后花园里培养的根本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是无政府主义者。愿意咋的就咋的,长天上去,也没人管——萧军说萧红跟他一样具有“不管天,不管地”、“藐视一切,傲视一切”的“流浪汉式的性格”。 可以说萧军看到是的结果,可我们从她爷的教育方式和萧红的文字中,就能窥察到萧红个人婚恋生活的未来路径了,更可以揣度出她后来为什么不去延安了。
个人生活上,你可以东撞一个男人,西摘一个黄瓜,反正自作自受,与别人无干。但可以由着你任性的只有你爷,其他人不会都把你当孙女(只有鲁迅差强人意地在她面前有些爷爷的风范)。如果说放任在美学上足以构成一种文学审美的话,那么在生活上,它就是致命的缺陷了。这方面,我觉得当代作家王炳根总结得最透彻。他说:
如果从自述的《呼兰河传》中判断儿时的萧红,从常态看,确实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这样的一种捣蛋和毁坏者的形象,竟然得到了祖父的容忍与保护,而祖父的容忍与保护又助长了她的任性和撒野,并且因为有了这种“无原则”的保护与宽容,对阻止者与禁止者生出了些许的仇恨,“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祖父的爱,什么都不怕了,“有恃无恐”?当时我站在那间屋子里就想,祖父的宽容与爱对萧红意味着什么?祖父的爱无疑是纯亲情的(“等我生下来,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与超功利的,祖父不仅与世无争,也不管家事,只爱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女,这种对任性不加修饰的宽容与从纯亲情立场释放的爱,在客观上培养与浇灌了萧红心灵深处任性不羁的性格之花,极度的爱与极度的恨情绪的自由漫延,绝对的任性与绝对的不受约束,不畏强暴,反抗压迫等,再加上敏感与适量的后天教育,这几乎就是作家的胚胎了。是祖父一手培植了这个胚胎,后来为中国的现代文学贡献了一名出色的女作家;但若从人生而论,也是祖父给萧红留下了缺憾,如果祖父能将他的立场稍微偏移一点,那么,可能会影响那个文学小胚胎的发育,可能成全萧红人生的完美。
这里我想问一句:如果你是萧红她爷,你希望你最亲爱的孙女儿文学出色呢,还是人生完美呢?
王炳根的回答是:
我还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这是鲁迅的排列,然而,在生命的排列上,却出现了颠倒的现象,萧红(一九一一-一九四二)、丁玲(一九0四-一九八六)、冰心(一九00-一九九九)。
相形之下,当代作家红柯的回答更直朴,他说:
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萧红的作品多么好啊,可老师真不希望你们过萧红过过的日子,老师衷心希望你们过冰心老太太的一生,多么完满的一生,母爱,巨大的爱,给孩子们的爱,近于宗教的爱。
当代女作家魏微说:
萧红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历朝历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爱折腾,不愿守本分。……
总之,早晚都得折腾,这是一般文艺女性的通病——或许是所有的人通病——那些有才华的去折腾文艺,没才华的去折腾异性,世间人莫不如此吧?也有一些人,是连带文艺、异性一块折腾的,并且都弄出了很大动静的,大概算得上是人间极品了……
我曾经作过一个设想,就是,萧红能否活得稍稍像样一点?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并不在于那几个男人,而是她身上有一团火,她是自己把自己烧死了。一般说来,萧红的生命力是很旺盛的,远胜于张爱玲,她若不是早逝,恐怕会一场接着一场恋爱谈下去的,每一场恋爱都很失望,消停一阵,欢天喜地又谈下一场去了;这并不是她不长记性,归根结底还是身体能量的问题,虽然她的体质又是很差的。
差不多她是靠直觉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头脑和理智。
魏微这里没有点萧红的名,但是,把萧红归入“极品”系列,估计她是不会反对的。一句话,没有头脑和理智,却有巨大的能量和不羁的性格,那只能是折腾,再折腾,直到把自己青春与生命的本钱全部折腾完毕才算完。就连最后手术的签字,都是丈夫端木蕻良拦不住,她自己非要签的,结果被庸医误诊,更被端木蕻良不幸言中——结核病人不能开刀,开刀后伤口长不住了。临死前,她说自己“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可是,她能自省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挣来的么?青春被你奢侈得一日三销,比飞蛾扑火还要不管不顾,生命资源是有限的,上帝也是公平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你再不甘又能奈何哉?想咋地没咋地成,或者咋地不太好,然后埋怨别人都是人渣,都对不起自己,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有人说萧红:“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不装。” 我承认她不装,但是满大街的呻吟与抱怨也不是一回事儿啊!更有意思的是,到现在,还有人满大街的替她呻吟,替她抱怨!
胡适他老人家感情上也经常出轨,可是关键时刻,他能分清什么是婚姻,什么是情爱(你也可颠倒成爱情)。而婚姻与爱情,从来就不是一回事: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爱情是纯粹主观心证,婚姻是客观物质实体;爱情是精神意念,不牵涉财物,婚姻是实体经济,家族财产须经营;爱情除了爱,不对任何其它事项负责,婚姻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除了爱,其它事项全负责;爱情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婚姻则要坚持与守候……婚姻与爱情能合二为一,当然好了,问题是大量的时候,它们不能合二为一。五四运动之后,身体解放,性解放,个性解放,杯水主义……一窝蜂地涌进了中国,多少激进的青年男女,把放纵当成了解放,把不负责任当成了浪漫,把性爱当成了一杯水,把同居当成了盒饭快餐。结果,新式婚姻与爱情里,你没发现他们的幸福,倒是胡适那种老式的婚姻,给我们难得的宁静与温馨。这一切,萧红这个东北傻大妞至死也没整明白!
萧红自己没整明白也就罢了,现在的一些研究者也假装没整明白。叶君说:
在对萧红的认知上,一直存有一个莫大的误区,那就是将其悲剧性命运仅仅归结为社会、他人对她的压制和迫害,很少考虑其个人性格因索的作用。迄今为止,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仍还只是简单地将她看作是一个饱受不公,被侮辱、被损害,令人同情的弱女子。这其中固然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如果仅仅局限于此,恰恰是对其丰富内心的莫大遮蔽,也是对萧红这样一个如此丰富的现代女性形象的简单化。
叶君有一点是对的,就是萧红的人生悲剧,应该考虑她的性格因素;但有一点错了,那就是所谓的“内心丰富”。没有,我觉得,她不是内心丰富,恰恰相反,她是内心单纯,永远的童年状态。魏微说萧红:“某种意义上,她终年都活在童年里,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恩,这还不是她爷给害的?萧红说:“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这话翻译成普通话,不就是寻爷情结么?当代女作家陈家萍也承认:“萧红一直有扮嫩的倾向。在鲁迅家,萧红梳着系有蝴蝶结的辫子,蹦蹦跳跳的。潜意识里,她渴望回到烂漫的花季,但,她显然回不去了。”
我倒觉得,回不去不是问题,一直在回的路上不停的折腾,才是问题。行文至此,我觉得那首《找朋友》的儿歌,最适合萧红的这种病症,只不过歌词可以稍串一下:“找啊找啊找爷爷,找到一个好爷爷。淘个气呀,卖个萌啊,你是我的好爷爷,再见!”
总之,这妞是在找爷爷,但是每个男人只有她爷的某一方面,或者说,只能担当起她爷某一方面的功能,所以最后无论如何都是再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