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王伟光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所以开场先讲讲萧红的家庭情况吧。
乾隆年间,萧红远祖张岱(1758-1839)携妻章氏从山东省东昌府莘县长兴社东十甲杨皮营村(今属山东省聊城市莘县)随着逃荒大军闯关东,落脚于辽宁朝阳凤凰山,给当地的旗户当雇工。一次,张岱在外出牧马时寻得一个机会,骑着主人的马,携章氏一路狂奔,逃至吉林省榆树县青山堡半截河子屯停了下来。不久,他幸运地报领到一块明末遗民开垦过的撂荒地,做了地主。
张岱夫妇生育三男三女。三男分别是明福(1789-1868)、明贵(1792-1856)、明义(1797-1879)。
张岱长子张明福娶妻王氏,夫妇生育三男三女。三男分别是张斌(1811-1846)、张霖(1813-1882)、张显(1824-1868),次子张霖出继给了张明贵。
张岱次子张明贵与妻子刘氏育有一女四男,四男分别是:张玺(1814-1869)、张殿(1821-1867)、张弼(1837-1895)、张绍(1841-1881)。
张岱三子张明义娶妻谢氏,两人共生育一女两男,两男分别是张焕、张佐(生卒年月皆不可考)。
嘉庆年间,张家第二代开始独立创业。老大张明福携妻子王氏到黑龙江省阿城三区二甲福昌号屯“跑马占荒”,小鸟筑巢般辛苦积攒家业。随同长兄前来阿城创业的,还有老二张明贵,张明贵四个儿子,加上过继来的张霖,六个男劳力可以组成一个班了。同治年间,老三张明义率领儿女前往黑龙江宾县猴石开荒垦殖。
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张家迅速发展成为拥有数百垧土地的汉族大地主——有说一垧十亩的,有说一垧十五亩的,具体来讲,有关萧红的著述中,我发现都是一垧十亩,有关端木蕻良的著述,我发现就成一垧十五亩了。不管十亩还是十五亩,反正地主是练成了。到张岱孙辈,也就是第三代,同宗兄弟九人,张家产业滚雪球般增大,先后在阿城、宾县、呼兰、双城、五常、巴彦、绥化、克山、兰西、明水等地广置房产、地产,并利用剩余粮食发展手工业和商业。从此,张氏家族亦农、亦工、亦商,一方面把粮食外销辽宁、吉林两省;另一方面大力开办油坊、酒厂,开设杂货铺、钱庄、当铺。不多久,便成为吉林、黑龙江两省最大的地主之一。其势之众,据说连地方官都不敢招惹。甚至,有些村屯就因张家杂货铺、油坊、酒厂的名号而得名,比如阿城“福昌号屯”的地名,就因张家烧锅(酒厂)“福昌明”的商号而得名,足见其富甲一方。
张家第三代人中,除了农、工、商,开始出现了猎取功名未遂的读书人和悬壶济世的医生。这个时候,张氏族人的聚居点主要有吉林榆树、黑龙江宾县猴石、黑龙江阿城福昌号屯三处,地产和商号则散布黑、吉两省各处,但以阿城福昌号屯为主要聚居地,福昌号屯也成了张家的“大本营”,宅院规模宏大,四周有丈深壕沟,有南、东两个出口,平日有人把守。屯内的核心建筑是腰院,有十分宽厚的高墙,只有一个大门进出,高墙上日夜都有护院“炮手”把守,以防匪盗。
按革命主旋律,这就够了,恶霸大地主练成了!
第四代起,张家开始确立张氏族谱,并按照一首诗的字序排辈分,它们是:“维廷秀福荫,麟凤玉芝华。道成文宪立,德树万世嘉。”
第四代维字辈,同宗兄弟十六人。相比于前三代,第四代虽然人丁众多,劳力资源丰富,但常言说富不过三代,这一代已开始慢下节拍,知道躺下享受生活了。
张明贵第三子张弼,在同宗兄弟中行六,张弼唯一的儿子张维祯(1849-1929),在同宗兄弟维字辈中行十,这便是萧红祖父。
张明贵第四子张绍,同宗兄弟中排行最末——老九,其唯一的儿子张维岳(1861-1910),同宗兄弟维字辈中排行十四,与前妻王氏生有四子:廷蓂、廷选、廷举、廷会;与后妻徐氏育有三子一女:廷禄、廷献、廷勋、廷宾。
维字辈中行十的萧红祖父张维祯育有三女一子,迁居呼兰后幼子夭折,便过继了维字辈中排行十四的张维岳与前妻王氏的第三子张廷举,并给他起名“选三”,意为在四个侄儿中选了老三吧。这就是萧红的父亲,张家第五代传人!
张家第五代传人,廷字辈兄弟共二十九人。但人多力量不大,到这一代,张家已是江河日下了。相形之下,倒是张维岳家,也就是萧红父亲本家这一支,子女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孩子们也比较争气,在张家的衰败大局中,还有些中兴迹象。
张维岳本人自幼好学不倦,二十岁因父丧不得不中途辍学,作为张绍唯一的儿子,他必须独撑门户。据说这人人品很好,全家都害他怕,威权很高。但是中年丧妻,前妻给他留下四个儿子,最长的八岁,最小的不足月。五年后续娶徐氏,再生三子一女。但张维岳五十岁的时候跟人生气,居然就给气死了。徐氏和婆婆带领着七子一女,继续打拼。
张维岳长子,萧红大伯父张廷蓂,生于1882年,据说长得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令人望而生畏。除自幼熟读诗书外,这人还多才多艺,喜欢围猎、骑马、打枪。音乐方面,精通多种乐器。另外他还精通俄语。平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并时有侠义之举,比如组织人马抗击盗匪。据说这人精力充沛,晚上组织抗匪,通宵不眠,第二天还组织三五知己高谈阔论。夫唱妇随,其妻孔氏随着丈夫东奔西走,也不同于一般的娘们。所以,萧红拥有一位非凡的大爷与一位非凡的大娘。两位非凡的人,生育两男两女,分别是:秀琦、秀琨、秀珍、秀珠。
张维岳二子,萧红二伯父张廷选,生于1884年,幼时丧母,成年丧父,也是半途辍学,改持家政。由于这人有胆有识,喜欢提携兄弟,所以福昌号屯张家由他主持家政。据他女儿张秀珉回忆,福昌号屯拥有千余垧土地,阿城、哈市加福昌号在内有房子百余间,在哈市道里水晶街开着粮米铺、皮铺等。 张廷选与前妻李氏育有两男:秀璿秀琳(出继张廷会),一女秀珉。与后妻王氏,育有一子秀琰,两女秀瑷、秀玢。
张维岳三子,萧红亲爹张廷举,生于1888年。3岁丧母,12岁过继给了堂伯父张维祯,由黑龙江阿城自己的家被接到张维祯所在的呼兰县。来呼兰之前,在阿城读小学;来到呼兰后,那个出身名门、在家里特别强势的嗣母范氏认为读书无用,不如让孩子早日务农经商,理财管家。但这孩子跟他未来的长女萧红一样执拗,我就要读书。张维祯不想惹孩子不高兴,就把他送到省城卜奎(今天的齐齐哈尔市)黑龙江省立高等小学堂。1906年张廷举从省立高等小学堂毕业,因成绩优异,奖励禀生,后进入省立优级师范学堂,1908年毕业,获得奖励师范科举人、中书科中书衔,时年21岁,当即被分配到汤原县任农业学堂教员,并兼任该县实业局的劝业员。不久转回呼兰任农业学堂教员,及改造私塾总教习……婚后调回呼兰,任呼兰农工学堂教员、改良私塾总教员。民国后,在呼兰县任过小学校长、义务教育委员会委员长、通俗出版社社长、教育局长……怎么着也算一知识才俊吧!
张维岳第四子,萧红四叔张廷会,生于1890年,出生仅二十多天,生母王氏去世,刚满二十岁旋即父丧,也是中途辍学改理家业的。这人同样的有胆有识,文喜读书,武能抗匪,在福昌号屯很有名气。与妻孙氏育有一女秀琴,一男秀瑜,并过继了张廷选次子秀琳。
张维岳第五子,萧红五叔张廷禄,生于1898年,幼年失学,仅粗识文字,但心机灵巧,对枪械、机械等无师自通,生性温和,有求必应,在村中很有人缘。与妻子萧氏生育两女:秀瑛、秀芝。
张维岳第六子,萧红六叔张廷献,生于1900年。这个叔叔比萧红年长十一岁,1928年毕业于北平民国大学教育系,后出任东省特别区小学教员,后又出任几处税务分局局长之职。“九一八”事变后,家乡盗匪纷起,他辞去公职,回家组织自卫团,保家卫乡。匪患平复后,出任阿城第三区保长。与前妻王璩环生有一子秀璠,妻丧后续娶绍桂贞,萧红这位后婶婶不简单,比萧红大七岁,吉林女子师范本科毕业,历任各地小学教员,成绩突出,声名卓著,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但性格与萧红大大的不同,相夫教子,谨守妇道,但嫁给萧红六叔不久就因事故而亡。之后,张廷献续娶第三妻李华卿。这位婶婶比萧红小三岁,当时还是吉林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
张维岳第七子,萧红七叔张廷勋,生于1907年,比萧红仅年长四岁,自幼患有耳疾,虽也进过新式学堂,但对读书不感兴趣,后回家务农,但对农也没有兴趣,改在福昌号屯经商。与妻王氏育有两子:秀珩、秀璟。张廷勋喜欢骑马打猎,枪法纯熟。土改时,因群众看不惯,说人家不务正业什么的——咱也不知道在革命人民群众眼中正业是啥,反正在工作队领导的斗地主运动中给斗死了。
以上是萧红父亲张廷举本家这一支。现在,让我们把镜头摇向他过继的这一家,也就是萧红祖父张维祯。
张维祯性情温厚,甚至有些懦弱,自幼习读诗书十余年,见无有长进,亦无心仕途,索性缀学。当时正逢家业隆盛,于是辅助父兄经营农商。但是,张维祯心地善良,生性懒散,对经商务农也没有什么兴趣,后来一直赋闲在家。娶妻生子后更是整天和老婆孩子在一起消磨时光,尽享天伦之乐。读读诗书、写写大字是他闲暇中的唯一兴趣,对于经营家业全然不放在心上。
看这描述就可以感知,萧红祖父这一支,传到张维祯这里,就会开始衰败了。果不其然,由于不擅经营,屡被无产阶级雇工们坑蒙拐骗,致使当铺、油坊、酒厂先后倒闭,最后就死守着几十垧土地和房屋,靠收租过日子。
1908年萧红父亲张廷举与妻子姜玉兰结婚时,位居呼兰城南关龙王庙路南的张家大院还没有完全峻工。整座宅院占地七千多平方米,共有房舍三十余间,分东西两部分。西院是张家的库房和佃户居住的地方,后来出租给一些做小生意的穷人。张家人自己居住的东院有五间正房,外加三间东厢房。五间正房是青砖青瓦的土木结构,张维祯老两口住西两间,张廷举小两口住东外间,正中一间是堂屋、走廊兼灶房,堂屋北墙开一后门,通向后园子,后园子很大,近两千平方米……足够的殷实、安宁、富足。
萧红作为张家第六代,就降生在这样的家庭。所以,上天对她还是比较眷顾的,祖国母亲——大清帝国虽然走向了暮年,但是它的改革开放政策,还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哩!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爱新觉罗家的恩情比海深,何况他们开垦的还是人家爱新觉罗家的“龙兴之地”,除了谢主龙恩还有啥可说的?
只是不知道这算啥子阶级?虽然不一定是恶霸大地主了,但仍属地主剥削阶级,地主家的闺女有花戴,应该没有疑义吧?还有,虽然张维祯这一支有点衰败,但整个张氏家族的势力,不管是人力,还是财力,甚至声望,在当地都是顶瓜瓜的。所以,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瞄出,之后萧红的离经叛道——私奔、同居、未婚而孕等,并不是仅仅打击她爹张廷举,而是整个张氏大族都集体性地颜面扫地,所以她的被开除族籍、父亲与她互为陌路、最宠爱她的大伯父扬言要打死她……就都在可理解的范畴了。
家族可以理解了,但萧红这边还不好理解,被地主家庭开除的三无闺女——没爹没娘没资产,好歹算是彻底的无产阶级了吧。
不!
把萧红归入无产阶级作家,还有人不乐意呢。典型代表应是姜德明。他说:“萧红反对帝国主义,反抗旧社会,同封建家庭作过斗争,敢于向饥饿和贫穷挑战,但是她终于不是一位无产阶级作家,而是一位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受了阶级的局限,她的思想没有飞跃。”
看来,不管萧红小时候偷馒头还是偷鸡蛋与小伙伴们分享,不管同父异母弟张秀琢所回忆的“姐姐自幼就同情穷苦人”,看见西院租户中一家女儿冻得小脸发青,二话不说,跑自己家里,把母亲新给她买的绒衣送给人家,“她对街坊邻居的劳动人民很同情,从不歧视贫苦人,而且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因此大家都说她不像有钱人家的姑娘”, 还是她的左翼文学生涯,都消匿不了她的阶级出身和地主闺女的局限。再联想起她六岁失踪之事,人家车夫好心给送回来,他爷不但不感谢,不给人车费,还给人一耳光,理由居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放现在的网络社会,这不就是“我爸是李刚”的一个翻版么?
这一切包含了什么信号呢?如前所述,幸亏她没去延安,也幸亏她没有活到新中国建立以后,否则等待她的,有得受的。当然,也可能在延安就划句号了,以后的罪就不用受了!她也受不起,她不是萧军!说到这里,想起萧红研究中我看到的最滑稽的两则友人回忆:
第一则是二萧的生前友好梁山丁的:
我望着萧红的遗像,思绪万千,……遗憾是她没有亲眼看到祖国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小说里描写的那些贫苦农民早已得到解放,她所憎恨的地主阶级反动统治早已被推翻,劳动人民脚上的锁链早已被粉碎……万幸的是她没有经受到“四人帮”制造的十年浩劫,如果她真的活到现在,她也很可能被扣上几顶帽子的!
第二则是二萧当年在哈尔滨照顾过的小老弟滕厉戎的:
萧红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大姐!你为什么得病?又为什么死那么早呢?大姐!现在的文笔人好做了,党一直在鼓励着他们,不像旧日社会那样有的文笔人净挨抓了,因为印把子掌握在咱们的手里了。大姐!安息吧!大姐!”
第一则真纠结,萧红死得早是不幸,但也是万幸;第二则,仍然纠结,什么印把子在咱手里,文笔人好做了。不但印把子不在你手里,就是笔杆子都不在你手里。萧军从延安起就一直受批判、受清算,改革开放以后好了些,平了反,但他完整版的《延安日记》目前也只能在香港出版不是!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与讽刺吧!
所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