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我们看学潮。许广平写信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病逝,北京各界人士决定在中央公园举行公祭。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前往参加,但为杨荫榆所拒。对于当时的学生来讲,校长不叫干啥,偏要干啥,不叫干啥,就是反动落后无疑。所以学生不但参加了公祭,还公推身为自治会总干事的许广平向杨荫榆提出关于要求她立即去职的决定,“驱杨运动”升级。
现在的学生若知道,民国时几个学生出面一忽悠,就可以开除校长,他们会多么的神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神奇时代呢?!
许广平3月15日致鲁迅的信中,发泄了对于只知道学习的女生的不满:“归结一个题目,就是文凭好看,文凭好看,……中国女子的教育,我干脆请它即日关门大吉。她们配谈什么问题?死捧着线装本竟日假在作缮录员,能够在那里面发明了多少新大陆?愈读愈龙钟曲背老气横秋。什么时事新闻报纸杂志,都以为是无聊的出产品,何尝觉得它是多少照出当时社会形状的一部分。”
鲁迅的回信还比较客观,说:“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在现在,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柢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
鲁迅毕竟做了人师,位置及角色的不同,决定了观点的不同,所以他明确告诉许广平,傻读书的学生还算好的。许广平回信说及自己的个性“天生就一种崛强,落落难与人合”。 个性虽则是天生的,但是这个性的嚣张,又何尝未受到时代的怂恿呢?
许广平3月26日致鲁迅的信中有几段话值得注意。
第一段:“我以为对校长事主张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复杂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观的态度。开学后,目见拥杨的和杨的本身的行径实在不由得不叫人怒发冲冠,施以总攻击。虽则我一方面不敢否认反杨的绝对没有色彩在内,但是我不妨单独的进行我个人的驱羊运动。”
许广平这里所谓的“色彩”当然是指学潮背后的党色彩了。当时正是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的蜜月期,何况许广平还是持证的“国民党左派”。 所以她个人驱杨云云,纯粹是哄“鲁迅吾师左右”的鬼话。
第二段:“学生历世不久,但南北人士,同学相遇,亦不乏人,求其头脑清醒者有几?明白大势者有几?数人聚首,不是谈衣饰,便谈宴会,谈出入剧场,热心做事的人多半学力差,学粹功深的人,就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踢也踢不动,每一问题发生,聚众讨论时,或托故远去,或看人多举手,亦从而举手之赞成反对,意见毫无也,或功则攘诸身,过则诿诸人,真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心死莫大之哀。今日青年,尚复何望?!!暗沉沉天日无光,惨淡淡神州陆沉。同志同志!天壤何处寻?”
这一段有意思。广平明明是有组织的人了,却还冒充无组织人士来鲁迅这里寻找“同志”,她是想拉鲁迅入伙呢?还是嫌国共两党合力不够?可不可以推测她给鲁迅写信都是组织的安排,奉旨勾搭乎?还有,她也知道学习好的不革命,而革命的都是学习不好的,很不幸,她就是那学力差的学生。
第三段:“我不自量度,才浅力薄,不足与言大事,但愿作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忠于一种我以为对的主义之下,不管这团体是直接间接,成立与未?总之建设与努力,学生是十分仰望于先生,尤其愿得作一个‘马前卒’,以冲锋陷阵,小镂锣虽然没大用,也不防令他摇几下旗子。”
这一段比上一段更进一步,表面上要做鲁迅的马前卒小镂锣,事实上是统战手腕,要把鲁迅纳入她背后的“联合战线”。与此相反,师兄张耀杰的文章却认定是鲁迅在收编许广平。 我觉得,师兄太低看许广平这种大龄女生了。事实上,鲁迅后来恰好是按照她的统战思想来的,所以,与其说许广平是给鲁迅推车的,倒不如说鲁迅是给许广平拉套的。
许广平4月6日的信,狠狠地恶心了教务长薛燮元,只因他陪教育部的人视察学校,看见几张驱杨标语,即上前撕毁,捧满双手云云。许广平骂他“傻瓜”、“幼稚”、“卑下”、“狐鼠成群,狼毒成性”。 其实,不管是出于职业要求,还是价值偏向,身为教务长的薛燮元自然应站在校长一边,试想世界上哪个正常的教务长可以不抓校纪不抓教学,而是对着学生喊,都上街闹革命都来开除校长呢?因为撕毁几张标语,就遭遇了学生的谩骂,所以薛燮元发表公开信并提出辞职。许广平们掌控的学生自治会当然不怕教务长辞职,或者说要的就是对方辞职,所以也发出公开信与之对仗。
许广平4月10日致鲁迅的信再次恶心她们的教务长:“薛先生当日撕下一大束纸条,满捧在双手中,前有学生,后有教部人,他则介乎二者之间,人物俱在,我想教部人见他这种进退维谷的狼狈景状,着实好看煞人。”对于薛的辞职,她说的是:“固然走得滑稽,但总较不走的算是痛快一点”。不过她在信中也承认:“贴在教务处骂他的条纸,确有点过火,……固然写的人欠幽默,可是群众的事,一时未预先防备得到,总不免闹出有失慎重的时候。只怪我们当时没有眼见,不及防事未然。”
至于薛的辞职信和革命学生的骂功,这里有必要展示一下:“同学诸君,今日部视学来,忽在各墙壁上有匿名揭贴之发现。愚以其迭出轨范,与全校同学名誉大有关系,当即亲手撕去。乃有金涵清、孙觉民、许广平、姜伯谛、刘和珍诸君声言揭贴系出同学公意,不应扯掉,气势汹汹,几不可遏。逾时未久,遂又在教务处门旁贴有此等揭贴:薛先生你真没人格当杨荫榆的走狗还想当我们的教务长么快滚蛋吧……愚自惭无才,不善应付,已即日引退。”
还是4月10日的信,我们看看许广平自己的牢骚:“现在所最愁不过的,就是风潮闹了数月,不死不活,又遇着仍抱以女子作女校长为宜的头脑冬烘闭着眼问学生,你们是大多数人反对吗的人长教育,在此君手里能够得个好校长么?一鳖不如一鳖,则岂徒无益,而又害之,迁延不决,则恋栈人的手段益完全,学生软化消极的愈多,终至事情无形打消,只落得一场瞎闹,何苦如此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无处不是苦闷,苦闷,苦闷,苦闷,苦闷,苦闷……”除此之外,还有对上流女性的不屑:“现时的女性所谓上流人物,挟其末长,目空一切,闻誉则喜,闻责则掩过,而且自私,嫉妒,好高骛远,求名舍实的恶根性一点也没改革清楚,所以不足与言共事。好在小鬼还够不上女性中上流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4月14日的回信,他给自己的学生汇报曰:“学校的事,也许暂时要不死不活罢。昨天听人说,章太太不来,另荐了两个人,一个也不来,一个是不去请。还有某太太却很想做,而当局似乎不敢请教。听说评议会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问题却在不能得人。当局定要在‘太太类’中选择,固然也过于拘执,但别的一时可也没有,此实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
这里所谓的“章太太”是指时任司法总长的章士钊太太、老同盟会员吴弱男;某太太是指国民党元老、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李石曾太太、著名女强人姚同谊;评议会是女师大评议会,《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组织大纲》第十四条规定:评议会于每学年开始后一月内由全体教授互选之评议员若干人组织之,其名额以全体教授人数三分之一为标准,任期一年,得连任。第十五条规定:评议会议长由校长任之。此处透漏的信息是:学生固然驱杨,但是合适的其他校长并没有。何况一校之长的撤换怎么也轮不到由学生自治会的几个学生来定夺,然则视学校教授互选而组成的评议会为何物?北洋政府统治时期,固然有诸多主客观弊病,但这并不意味着堂堂的大学教育,可以没有制度与规则,任由学生横行。但是不得不承认,闹潮的学生恰恰是横着来的。
许广平4月16日致鲁迅的信中也表示,现时的太太类没有一个配得上做她们校长的,还说“薛已经厚着面皮回校任事了”!而他们掌控的学生自会当即会议是否仍认他为教务长,但四年级毕业在即,表示留意,他们反薛者成了少数便不能有所动作了。 看来天天造反的学生,临到毕业时才明白自己的身份与本业。
有意思的是鲁迅的回信:“薛先生已经复职,自然极好,但来来去去,似乎太劳苦一点了。” 虽然鲁迅与许广平此事的关系已经很暧昧了,但是鲁迅此处对薛还是很公道的。还是那个原因,同为人师,自然明白为人师的不易与苦衷,特别是管理学生者,自然比纯为人师者更为辛苦!这一点,许广平待自己做了教师兼训育主任后才能明白的。问题是她明白后也没有由此及彼的去体谅曾经的校长与教务长。这才是我最在乎的,且也是触动我写此文的主要原因!
许广平4月20日致鲁迅的信中,谈到了自己的求职意向,让鲁迅帮她打听《民国公报》招考编辑一事。4月25日的信中,她围绕自己的求职谈到:“现社会实在黑暗,女子出来做事实是处处遇到困难。” 发这些牢骚的时候,不知她脑子里是否想到了同为女子的杨荫榆“出来做事”的难处?
4月30日许广平致鲁迅的信中曰:“缝纫先生当校长,我们可以专攻女红了!!!(何缩小细菌之多也!)自后描龙绣凤,又是一番美育,德育,但不知这梦作成否,然无论如何,女人长校的观念的成见,是应当飨以毛瑟的,可恶之极!‘何物老妪,生此……’”
所谓的缝纫先生,是指新任教育总长章士钊为平息女师大风潮,希望聘任其为女师大校长的湖南衡粹女子职业学校校长黄国厚,时报章报道黄国厚毕业于日本某职业学校,归国后在湖南省各女校教授过缝纫等课。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许广平的偏见:第一,女子解放首先就是自立,自立当然要学技艺,前面托鲁迅帮自己找工作,这里却对缝纫表现出强烈的偏见;第二,许广平对女人长校特别反感,其妇女解放思想处于二的状态。只知道男人长女校是解放,却不知道女人做校长更是解放;第三,批判的武器上升为武器的批判,观念不同就叫嚣着“飨以毛瑟”,很有二两红卫兵精神。第四,骂人够恶毒,“何物老妪,生此……”云云,难道想不到这咒骂同样会引用到自己身上?
鲁迅对此的回复是:“缝纫先生听说又不来了,要寻善于缝纫的,北京很多,本不必发电号召,奔波而至,她这回总算聪明。继其后者,据现状以观,总还是太太类罢。其实这倒不成为什么问题,不必定用毛瑟,因为‘女人长女校’,还是社会的公意,想章士钊和社会奋斗,是不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章士钊了。老爷类也没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来,来也未必一定能办好。我想校长之类,最好请无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无之。”
鲁迅这是第二次声明:能办好女师大的的校长目前还没有。既然如此,许广平们的驱羊运动不就是为驱逐而驱逐么?更何况,杨荫榆的前任、鲁迅的终身挚友许寿裳也是因女师大一些师生的不满而辞掉校长职位的。还是那句话,当时的驱杨,既有校长职位之争,更有国共制造政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