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沈佩贞为政治宝贝不是我的创造,发明专利应该给一个名叫高芾的家伙。高芾说:“宝贝一词,在过去大致有三种定义:(一)珍贵的物件;(二)对孩子的昵称;(二)明清太监指称其命根子。现在‘宝贝’好像专门用来称呼某类妇女,从上海宝贝到足球宝贝。如果要推选民国初年的政治宝贝,我选沈佩贞。”
英雄美女所见略同,我也选沈佩贞!
一个名叫萨苏的家伙说:“在我的记忆中,沈佩贞的名字只是和‘女流氓’联系在一起的”。 啧,可能还不如“女流氓”呢。田遨在《杨度外传》里借杨度的视角对沈佩贞作了如下贬抑:“杨度第一眼看到她时,不由自主地将她和远春作了奇异的比较。远春是个纯洁女子,而她,是个堕落女人。纯洁的身在妓院,堕落的身在官场,还经常出入总统府。这个世界是多么颠倒呀。” 这里的“她”是沈佩贞“远春”是花远春,“聚福清吟小班”里的姑娘,卖艺不卖身,杨度的风尘知己。不过,与其说这是杨度的意思,不如说是田遨借杨度之小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呢。总之,在一些男人眼里,我们的革命女将不如一个妓女呢,这种情结在历史与文学中传承开来,也就怪不得萨苏一提沈佩贞就只能想到女流氓了。不过萨苏在看了沈佩贞的那张戎装照后,看法有所改变,他说:“这张照片上的沈佩贞却给人另一种印象,没有淫荡和势利,乃至疯狂,却有一种志士的坚定和冷峻。而且这张照片上的沈男性化特点强烈,让我很怀疑那种和她关系暖昧的政治人物欠缺健康的审美观。”除此之外,他还用了两个词:“气宇轩昂”,“不亚男儿”。
萨苏这些话嘛意思呢?我读出的信息是:第一,人家沈佩贞长得根本不象个女流氓嘛;第二;这明明是位沈哥嘛,那些与她暧昧的男人是性取向有问题捏,还是审美观有问题捏?
我觉得萨苏不解风情:
第一,女流氓和女妖精不是一个概念,而他给人家混同了。女流氓仅是态度问题,而女妖精则是长相问题加态度问题;女流氓与貌美无必然关系,女妖精才与貌美有必然关系,也就是说,能称得女妖精的,前提条件必得漂亮才行。有人说秋瑾当时的着装是不中不西,不男不女,但是我看秋瑾的照片至少透着诸多英俊之气。唐群英呢,照片有些女性家常化,看不出啥豪气来,但却不丑。唯有沈佩贞那张当年扯出众多眼球的戎装照让我看着其丑无比,跟大街上卖了好几天还没出手的锅盔似的,只能让我想起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红卫兵来,而且还是个老女红卫兵。真要找个代表的话,喏,就是《芙蓉镇》里的那个女干部啦,好象名叫李国香吧!
第二,正因为女流氓与貌美无必然关系,所以不见得都丑。你看人家七仙女,在大街上公开劫男人,够流氓了吧,但人家漂亮呵。我一个曾经的男同事,大学刚毕业那几年,经常对着我们一些同事叫唤,怎么就没有女流氓劫他呵,后来甚至降低条件,说女贼也行啊,欢迎半夜爬我窗户啥的。估计是安阳太保守,或者说没有仙气,最后气得他移民深圳了,也不知深圳那边风水如何,是否如了这小子的愿。
第三,我估摸着与沈佩贞暧昧的那些男人,性取向没问题,审美观也没问题,就是个口味调节的问题,试想那个时候的男人所能见到的女人不外是香汗淋淋娇喘吁吁之类,突然来个臭汗哄哄豪气如牛的另类,让你眼前一黑,那是多么刺激的一种视觉、嗅觉与感觉的多重享受呵!爽歪歪?
为嘛要选沈佩贞为政治宝贝?且看她当年的演出脚本:
第一幕:辛亥革命前,日本留过学,同盟会女会员。
第二幕:辛亥革命期间,杭州女子敢死队一员(雌)虎将;
第三幕:南北和谈期间,在上海组织女子尚武会,自任会长。与一般女性团体不同的是,她的主旨是效仿花木兰、梁红玉上阵杀敌,并且对外宣称已得沪都陈其美批准,计划招生五百名,培训半年后放到战场上。问题是根本等不到半年,尚武会成立不到一个月,南北和议就成了。虽然女子尚武会没有派上用场,但沈佩贞则成为当时的政治明星,那张戎装照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舆论界称其为“女界之伟人”。
第四幕: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她与唐群英等人合组女子参政同盟会,开始为女子参政权而奋斗,且态度激烈远超唐群英。这里可来几个特写镜头:
镜头一:1912年3月20日,女将们因女子参政权被否决而大闹参议院时,有一个卫兵被踢倒在地,据说就是沈佩贞的拳脚功夫。鲁迅为此还说过风凉话:“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 周树人同志嘛意思呢?一、人家卫兵是假摔;二、人家卫兵好男不跟女斗。不管啥意思,沈佩贞会拳脚,谁也拦不住!
镜头二:1912年8月25日,国民党在北京湖广会馆召开成立大会,唐群英带着一群娘子军当场质问,为嘛把男女平权的政纲给删掉了?这些娘子军里,首先就包括沈佩贞,最后他们赏了宋教仁诸多雌拳:“唐等行至宋教仁坐地,遽举手抓其额,扭其胡,而以纤手乱批宋颊,清脆之声,震于屋瓦。众大哗。” 所以在诸多版本里,干脆就是沈佩贞掌掴宋教仁了。
镜头三:1912年8月27日,沈佩贞、唐群英等前往孙中山处告状,孙中山解释此事俺有难处呵,人家议员都不同意咱也没法不是?一步一步来嘛。辩论不过,沈佩贞拿出了另一独门武器,当场“哭声震天”,问题是孙中山比长城还耐震!
镜头四:1912年9月1日,女子参政同盟在北京召开联合大会。会上女党员们群情激愤,首先发表演说的就是沈佩贞,且大大发挥了骂人的特长,直骂宋教仁为无耻小人。当然,男人的特长也用上了,表示要组织暗杀团、先锋队,以炸弹手枪对待之,誓将革命进行到底!
镜头五:1912年9月17日,女子参政同盟会开会欢迎“万国女子参政同盟会”的三位访华代表。三位代表发言后,首先发言的还是沈佩贞。她说,女子欲得参政权,必有仨条件:一、教育完全;二、发达女子之实业;三、不借男子之保护。对于最后一条她发挥说:
“我等今日如不能达参政之目的,急宜有一种手段,以对待男子。手段维何?即未结婚者,停止十年不与男子结婚;已结婚者亦十年不与男子交言。” 此话一出,舆论笑翻。若真能实行,女人们会把男人倒逼得,不说钓鱼岛了,中华光棍早一统宇宙了!
第五幕:女子参政运动闹了一年。1912年年底,主将之一唐群英开始息影家园,后来还上了袁世凯的通缉名单。但沈佩贞却华丽转身,贴上了袁大总统门生的标签,做了总统府的女顾问。按许指严的说法,这是老袁对几个英雌、同盟会老资格女会员的一种慰安,把母老虎收拢到自己笼子里,免得她们兴风作浪。按刘禺生的说法,老袁倒是有些养女门客的心思呢,鸡鸣狗盗都收拢了。他说,洪宪帝制议起,袁世凯手下活动的女人分为三派:一派是高尙派,典型代表是安徽才女吕碧城,时为大总统府顾问,善文学,接触者多名门能文女子,绝不与时髦女子往还,曾被袁世凯称誉为女子模范云云。一派是运动派,典型代表是安静生,虽然也能文,但主要搞女子参政——设中国妇女请愿会,认为请袁大总统当皇帝不光是你们男人的心愿,还有我们二万万女人呢,自署名“女臣安静生”。一派是流浪派,典型代表就是我们的女主角沈佩贞,附其后者有刘四奶奶、王三太太、蒋淑婉等。
不管啥说法,沈佩贞从此牛气大了。
其一,沈佩贞弄了一张吓死人不偿命的名片,中书“大总统门生沈佩贞”,旁书“原籍黄陂,寄籍香山,现籍项城”。这腿劈得也太远了,跟中华国民副总统黎元洪、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中华民国现任大总统袁世凯的老家都有一腿似的。事实上直到今天,民间野史还都八卦,说沈佩贞第一腿劈的就是黎元洪,还是人家黎元洪的小妾发觉了,愣是逼得黎元洪把沈佩贞赶出武汉才罢休。至于袁项城,大家话里话外也认定他被沈佩贞劈过。我个人倒是觉得,以黎元洪与袁项城的身份与审美,不见得如此的粗细都下。只不过大总统门生什么的,袁可能笑纳了,因为她读过北洋学堂。只有香山是个谜,到底是孙中山的香山呢,还是北京的香山呢?问题是你看见这个香山,首先想到的是哪个香山呢?如果首先想当的是孙中山的香山。这不就得了?宝贝要的就是你这种想像力!
其二,光跟三大头劈腿还不算,沈佩贞还劈了袁总统手下两大亲信:一个是九门提督(时人与报刊喜欢称步军统领,老官衔念起来过瘾吧)江朝宗,老江成了她干爹——之后我们会发现,干闺女坑干爹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而是早已有之;一个是袁世凯的干儿子段芝贵,小段成了她叔父——估计是没法弄俩干爹的缘故,只好将就称其为干叔了。有袁大总统这么一位老师、老江这么一位干爹、小段这么一位干叔,沈佩贞马上红得发紫发黑——出入总统府,门卫不禁;干爹还给干闺女设立一个办事处,配备干事和秘书,沈佩贞俨然处长,表面上说是赞助帝制,实际上搞成一个寻欢作乐的交际沙龙:干爹干叔没有公干的时候,就来此处宴饮取乐,反正这里不缺“女志士”;图谋官位的投机者,前来这里奔走结纳。所以在世人眼里,这里不似妓院,胜似妓院。这革命女将的名声不臭能行吗?
不过这臭顶多还是在小圈子里,后来,整个北京都知道了。事情的原由是,沈佩贞和闺蜜刘四奶奶因争风吃醋闹翻了,沈佩贞遂搬动京城警厅冲进刘府抓赌,抓到交通总长一名,参谋次长、财政次长各一名,关了一小时才放。自此,袁大总统门生沈佩贞名震帝都!
再后来,整个民国都知道她了。1915年6月《神州日报》发表《沈佩贞大闹醒春居记》,描写沈佩贞等一伙男女在醒春居酒楼划拳喝酒嗅脚之种种丑态,也不知咋编排的,居然连刊三天。可把沈大门生惹急了,立即要求报刊主编汪彭年摆席请罪并登报声明,汪不但不听,还继续揭其隐私,并语涉沈的干爹与干叔。于是干闺女亲率刘四奶奶等二十多名女将,干爹还给配备了九门提督卫士,由少将黄祯祥率领,浩浩荡荡杀进了汪公馆。
汪彭年也是同盟会会员,他主办的《神州日报》乃革命报刊,好歹与沈佩贞曾是革命战友;晚清民国著名的报刊家、政论家,声名赫赫。但是再革命,再赫赫,也抵不过政治宝贝那一怒,溜之乎了。恰有众议员郭同客居在汪家,出来理论,结果汪家被娘子军捣了个稀巴烂不说,他本人也挨了一顿痛扁:“郭乃袒裎跣足,诟骂诸女。诸女蜂涌而前,有握其发者,有捉其耳鼻者,有扭其左右手者,有抱其左右足者,如举婴儿,大呼‘滚去’,郭已圆转落丹墀中。” 刘禺生路过此地,看见郭同满身污泥,左手提袴(有人解释为提着裤子,袴应该不是裤子,应该是套裤或者内裤?还有人解释沈佩贞踢了郭同裤裆),右手正指着诸女痛骂呢,而诸女也回以不堪入耳之言。经刘禺生一番调解,才散了。
事后郭同也想算了,但是舆论不同意,被一群女流氓揍得提袴护裆的,岂能算了?你还是爷们不?告她!于是郭同一纸诉状告到了首都地方审判厅。北京城的居民就开始编段子了,更有文人写新华竹枝词刊到了《上海时报》,其中一首曰:“最是顽皮汪寿臣(汪彭年字),醒春嗅脚记来真,何人敢打神州报,总统门生沈佩贞。” 《上海时报》唯恐事儿不够大似的,同时刊登了讽刺袁世凯另一亲信、内务总长朱启钤女儿的一首诗,诗中云:“一辆汽车灯市口,朱三小街出风头。” ——民国办报自由,言论也自由,他们居然不怕诽谤罪。
真的不怕,因为那时的老大是袁世凯,袁世凯一看报纸急了——不是跟办报的、写稿的急,而是跟这些闺女的干爹亲爹急——北京的闺风让你们糟蹋成啥了?肃政使夏寿康,给我写个折子,看咋整顿一下;那个老朱,好好管管你闺女(这个时候是三闺女,老朱后来有个闺女更出风头,马君武讽刺张学良的那一句“赵四风流朱五狂”,所指朱五就是老朱家的五闺女,当然国民党文人政客养就的革命习惯,造谣起来眼都不带眨的,所以马君武这种把朱五与张学良扯到一块儿的扯蛋诗不能信,但朱五小姐风流倜傥可以是真的);至于沈佩贞,老袁命令严办!
干闺女这下完了!
北京《顺天时报》有《打神州报案观审记》,贼精彩,这里可以看看刘禺生的节录:
沈佩贞率男女打神州,汪彭年逃,郭同起诉地方法院,传集一干人证,开刑庭大审。京师各部次长以下官,及社会闻人数千人,均坐骑楼。尹朝桢蒞庭审判,先传郭同,次传沈佩贞等,次传证人汪(彭年),次传证人刘(四奶奶)。尹示刘曰:先宣誓,据实作证。刘曰:据实直述,当日男女相骂,状态奇丑,不堪入耳,照话直说,犯法不犯法?骑楼上人大嚷曰:不犯法,不犯法。尹乃令宣誓,刘即据实直陈;尹以所述过于丑恶,似不欲闻。刘曰:庭长不愿听,不必再说下去,再说犯法。骑楼上人又大嚷曰:说下去,不犯法……
这场景,让我想起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革命群众最爱批斗破鞋;还让我想起了威尔海姆·赖希的《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性压抑产生的性犯罪感扼制了性能量,使得性能量以各种病态的方式爆发出来,反革命的文化政治的核心是性问题,革命的文化政治的核心也是性问题。总之,围观者和演出者、批斗者与被批斗者,都可以归结为性问题——性替代与性替代下的性亢奋!偶有人对沈佩贞表示一下同情,其他围观者马上批评他:你瞧你,这么好的热闹不瞧!
性亢奋之后,郭同胜诉,沈佩贞禁押半年(另有版本说禁押仨月,赔款40大洋)。宝贝哭了,说:“他人叫我打神州报,我却受罪”。
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干爹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宝贝别哭泣,不是不爱你,干叔也不愿意,又让你受罪。
自此,宝贝彻底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只有各色文学作品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保持着反复书写她的兴趣)!相形之下,现代的某些干闺女整出事儿后,不但不退隐江湖,还张牙舞爪的跟观众对峙呢。我估摸着,一则是人家的干爹可能比九门提督江朝宗还要厉害;二则她们“上面的人”不像袁世凯那样开明正气!不过也有更有意思的说法,据许指严说,当时同盟会的英雌中能兴风作浪但作到最后作成笑柄的有唐群英、王昌国、沈佩贞等人,其中沈佩贞最重,所以袁世凯故意的:“袁氏实纵之使恣,然后以禁锢随之也”。 闹了半天,敢情是我们河南帅哥袁世凯降伏雌虎有术呵——先把你掼到天上,再瞪眼看着你狠狠地摔地上!问题是,老袁是这样的人吗?我觉得不是,跟几只母虎,还犯不着动心机,他只是一惯的厚道,你们不就是图个中南海里的公务员,领个高薪混个吃喝吗?好,我可以养着你们。但是你得闷声发大财,不能过份招摇,让我这里挂不住!
其实不是老袁挂不住!而是革命将士自己挂不住。我们常说,革命,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这里可以补充一句了:神圣,多少龌龊假汝之名以立!还是乘早散了吧呵!
1.萨苏:《重新一识沈佩贞》,《那些中国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
2.刘东黎:《沈佩贞:流光容易将人抛》,《北京的红尘旧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3.刘东黎:《民国年间的朱氏八卦》,《北京的红尘旧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4.高芾:《政治宝贝》,《野史记:传说中的近代中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5.刘禺生:《洪宪女臣》,《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版;
6.刘禺生:《娘子军打神州》,《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版;
7.黄凯存,王蕾:《沈佩贞大闹<神州报>老板住所之谜》,《中国近代之谜》,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
8.田遨:《杨度外传》,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9.许指严:《新华秘记》,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0.黄湘金:《“英雌”的陷落:关于沈佩贞历史与文化形象的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5)。
11.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