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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之船

这些词就好像站在纸上一样,甚至在你读句子之前,就能立刻想到这些句子是来自小孩之手,有些句子根本算不上是句子,至少语法和标点符号有问题。这封信有两页长,第3页是正式的结束语,单独的第3页看起来很可疑,就好像孩子身边站着个没怎么掩饰自己心思的成年人。信封上歪歪斜斜地贴着乔治·华盛顿半身像的两分钱邮票,五角钱硬币大小的圆形邮戳上标着:“伊利诺伊州橡树园,1911年10月21日上午10点。”信封上的字体是同样滑稽、庞大的潦草字母,收信人是“威斯康星州希尔赛德的LL.赖特先生”。

写信的人名叫罗伯特·卢埃林·赖特,他出生于1903年11月15日,是弗兰克·赖特和凯蒂·赖特最小的孩子。再过3个星期,他就8岁了,家里准备办个生日派对。两年零一个月前,当他才5岁多不到6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和另一位女士离开了家去长途旅行,那时候他对此并不知情,也不明白这一切的全部含义,现在他也并不真的了解。(他肯定多少知道一些,孩子们往往活得神秘而深刻,即便是,或者说尤其是,在他们无法将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就是父亲的缺席和父亲消失的事实。的确,他的父亲在大约一年的长途旅行之后回到了家(那位女士留在了他们去的地方),但随后他又收拾行李离开了。现在他的爸爸住在威斯康星州的一所新房子里,罗伯特·卢埃林可能并不知道威斯康星州在哪里(伊利诺伊北部的一个州),也不知道那位女士又和他在一起了。

“亲爱的爸爸”——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然后在问候语的同一行,没有逗号,直接就带着一种紧迫感开始了正文,接下来的两页纸上共有58个看上去足有两英尺高的单词,似乎道尽了一个破碎家庭内部的不解之谜。

你好吗你不在我很难过我很爱你。我的房间有阳光又漂亮。我喜欢我的音乐课。我有一天会像你一样弹琴。詹姆斯已经回家了现在希尔赛德下雨吗?我喜欢给你写信明天可以玩耍这是我的晚安亲亲OOOOOOOO

第3页和前两页不一样,差别不只是一点点:

“来自你可爱的小孩卢埃林·赖特”

凯蒂·赖特是否为了要把丈夫从梅玛·博思威克·切尼那里抢回来,而要求儿子写信给他的父亲,参与她的(注定要失败的)行动?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都表示这很有可能。但是信里的渴望——是不是并非强迫的?并非人为操纵的?

3个星期后,在1911年11月15日他生日的那天,同一个人又手写了一封信。给人的感觉同样是,一个比罗伯特·卢埃林年龄大得多的人可能在操纵整件事情。他在一张小纸上先画了猪妈妈和跳舞的猪宝宝。第1页有17个字:

亲爱的爸爸

这是我的生日。我非常想念您

第2页:

您能和我们一起共进感恩节晚餐吗?没有您,我们有些孤单。我们担心您病了。我们下雪了,可以滑雪。

我希望您的屋子像我们的一样暖和。我8岁了。再见,您亲爱的儿子。

卢埃林·赖特

在第3页有4个字:“生日之吻”,后面跟着8个用铅笔涂黑了的O:“OOOOOOOO。”

那么,这个刘海卷曲的可爱小男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父母双方而非单方的受害者(凯瑟琳·赖特13年来生了6个孩子,最小的孩子据说天性安静、温顺,最容易相处),罗伯特·卢埃林最终变成了杀人狂或者连环通奸犯吗?还是一个极度痛苦不满的人,一生都诅咒命运给他的坏牌呢?不,鲍勃·赖特,朋友们喊他罗伯特·赖特,长大后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律师,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华盛顿特区度过,断断续续地在联邦政府任职。(他曾是司法部长罗伯特·F.肯尼迪领导的司法部反垄断部门的高级官员。)他擅长诉讼和审判工作,是3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都不错(不只是不错,他们在专业领域内都作出了一番成绩),他和一个好女人结了婚,如果不是真正幸福的话,至少有一段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稳定、和谐的婚姻。他喜欢象棋、网球和棒球,中年的时候,他搬进了父亲为他设计的位于华盛顿郊外的房子(这座房子仍属于赖特家,是一个不那么重要但同样惊艳的赖特作品)。1986年2月22日,他平静地死于充血性心力衰竭,当时82岁,死时他的债务都已付清,事务都安排得当。这似乎很清楚显示他有意地远离、有意地抗拒他那卓越的天才父亲身上那种粗俗的自恋、自大、夸张、唯我主义和不顾后果的经济观念——更不用说道德观念了。至少对他的孩子们来说是很清楚。(他们现在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每个人都慷慨地帮忙回答了我的问题,一些关于他们那位情感淡漠的父亲的个人问题。)

20世纪70年代,当他70多岁的时候,情感一向谨慎的罗伯特·卢埃林·赖特坐下来写了几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文章,他称为《写给孩子的我的童年回忆》。其中有一篇单倍行距、长达10页的文章,标题是《你们的父亲关于他父亲的回忆》,他也可以给它起名为《你们的父亲关于他父亲的不是回忆的回忆》。这篇文章之所以出色,不是因为它的谦逊或者雄辩(尽管这两者兼而有之),而是因为它情感淡漠,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尖刻,但文章的本意并非如此。文章中有一两个关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非常有趣的故事,尤其是这个:“我记得我12岁左右的时候,到他在芝加哥的酒店拜访他——他再也没有回到橡树园的家,哪怕是一次拜访也没有——我见到他用滑稽的借口拖延一个执意讨债的债主。当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转向我微笑着说:‘儿子,对付债主就应该这样干。’我当时并不这么认为,现在也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他刚才的经历是如此屈辱,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赊账买东西了。而对他来说,这只是个玩笑——表面上的玩笑。”

这篇文章看起来更像是关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给他的孩子们造成了多大伤害的悲惨证据。他似乎想尽办法才填满了10页纸,最后他是这样结束的:

好了,就这么些,我希望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按时间顺序叙述我们所有的那些短暂接触。不幸的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争吵,也没有任何特别温馨的时刻。虽然他经常没有耐心,但他对我总是和蔼可亲,他很少像我对你们那样讽刺我。可悲的是,我们是友好的陌生人,他喜欢的任何客户都可能比我更了解他。

问题是:如果赖特多少为那个男孩着想一下,世界上是否还会出现像伊利诺伊州河岸森林的威廉·H.温斯洛住宅这样触动人类灵魂并且似乎无法磨灭的东西?这可能是本书最初的和最终的(并且无法回答的)问题。

让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芝加哥生活的头10年,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当时有太多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既有个人的,也有工作上的。让我们回过头来,重新拾起之前的叙事中不得不遗漏的一些线索——不是被遗漏,应该说只是暂时放在了一边。

有一条线与芝加哥这个城市的玄妙和好运气有关。这个城市经历了一段可怕的灾难,尤其是在1871年,赖特抵达15年之前,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蒂姆·萨缪尔森曾这样向我解释他的家乡的运气:“它出自于一个泥坑,一个位置完美的泥坑。由于它的地理位置,有些事情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它可以连接到密西西比河,水是商业的中心,所以这个直到1837年才合并成立的边境定居点,成为了这个国家向西迁移的完美地点。在水上贸易发展的同时,铁路也出现了。因此,水路与铁路交接。你可以来这里冒险赚大钱,没人能阻止你,关键在于机会。接着往后看,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家都知道的事故,叫芝加哥大火,据说是奥利尔瑞太太的牛踢翻了谷仓里的一盏灯引起的。好吧,这只是民间传说。这场火具有毁灭性,摧毁了中央商务区,成了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传说之一。但是,你猜怎么着:它没有破坏水运、码头、铁轨和芝加哥连接世界的铁路干线,没有破坏贮木场、牲畜饲养场以及卢普区以西的重工业。换句话说,尽管有巨大的损失,但有很多东西有幸保存了下来。所以,这座城市可以在残垣断壁冷却之前开始重建——一切都就位,蓄势待发。”

历史学家唐纳德·米勒在他的《世纪之城》中描述说,芝加哥废墟中的重建是一个双重意义上的重建。“这就是芝加哥灾后重建的惊人之处,”他写道,“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建造了不是一座,而是两座新城市。”第一阶段几乎没有考虑到建筑本身的质量,这种局面大约持续了两年的时间,接着出现了经济萧条,在这个阶段剩下的时间里,一切都停滞不前。第二个重建阶段开始于1880年,持续了整整10年,直到1890年,这个国家出现了一场更大的经济衰退。第二阶段的建筑师都非常年轻——据米勒说,他们的平均年龄不到30岁,似乎新一代的梦想建筑师们不必担心之前的先例,他们有些自大,有些天真,用米勒的话说,“他们在美国这里创造历史,这里是最近才从旷野中拔地而起的城市,城市本身的历史比他们年长不了多少。”他们的无知便是福气,这句老话可以套在他们身上。米勒说:“到了1886年,芝加哥——这个在1880年几乎没有建筑的地方——成为了世界建筑的实验中心。”1886年?不就是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可能早几个月或者晚几个月,一个渴望在更大程度上创造历史的威斯康星男孩,在光线暗淡的傍晚,带着他所谓的7块钱和硬纸板手提箱,出现在了威尔斯街车站吗?他那时19岁,即将20岁,比那些正在塑造这座西部永恒之城的(年轻得惊人的)建筑师还要年轻10岁。哈佛大学名誉退休学者尼尔·莱文在1996年出版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建筑》一书是不可或缺的深度研究,书中写道:“对于一个几乎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或者没有经验的人来说,赖特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或者更好的时代了。”他几乎可以说,真的找不到一个更幸运的时刻了。莱文的意思似乎是,如果赖特运气好,把握住了机会,那么芝加哥也是如此。这座城市和这个男孩走到了一起,就像一把锤子砸中了钉子,切合了需要,两者一拍即合。

在1886年进行的建筑实验中,有一种叫作“摩天大楼”的东西。美国摩天大楼不是发明在芝加哥——纽约才是它真正的诞生地,但是,争辩纽约还是芝加哥没有多大的意义,类似于坚持认为美国最南端的基韦斯特和古巴之间,佛罗里达海峡那片快速流动的蓝色神秘水域有将近99海里而非90英里,毫无意义。争论既定现状有什么用?在大众文化里,基韦斯特到古巴的距离永远是90英里。所以,关于芝加哥不是高楼大厦起源的任何争论也是如此。事实是,芝加哥完善了高楼大厦。新一代的工程师和建筑师必须想办法才能把高楼大厦矗立在芝加哥湿软的土地上,最终他们想出了一种防火的钢骨架结构。最终,芝加哥和其他地方的高楼都变成了钢架结构。过去那种建筑物低楼层的外部承重墙有时厚达6英尺(1.8米),现在已然成了历史。19世纪末,金属框架材料这一概念及其可用性,让人们不再需要巨大的承重墙。

蒂姆·萨缪尔森又说:“为什么摩天大楼从芝加哥开始呢——好吧,为什么从这里发展呢?答案很简单。芝加哥一面是湖,一条河绕着城市的另外两面,剩下的一面也就是南区,铁路占用了所有的建筑空间。城市不能往东扩——那边是密歇根湖,所以只有一个非常紧凑的市中心建筑区。这座城市是个马颈圈,别无选择,只能往天上走。但是,你得想出一个办法来支撑所有的重量,答案就是金属框架,而不是砖石结构。他们在这里建摩天大楼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人们才会真正改良如此多的技术。”

正如米勒在《世纪之城》一书中所指出的,摩天大楼最重要的理论家和实践者在那个恰当的时机聚在芝加哥(但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能说清楚),其中重要的人物有威廉·勒巴伦·詹尼、约翰·威尔本·鲁特、丹克马尔·艾德勒和路易斯·H. 沙利文。在圣路易斯市中心切斯纳特街709号,矗立着沙利文的10层温赖特大楼,它是红色正方形的宫殿风格,该建筑是轻质钢框架结构,我们普遍认为这是世界上第一座真正的摩天大楼。事实上,过去有很多大楼,但温赖特是第一座从美学角度定义现代摩天大楼的建筑,它建于1890年到1892年之间,当时赖特和“敬爱的大师”沙利文一起工作,对方对他的影响最大。几十年后,在普林斯顿的一次演讲中,赖特称温赖特是“人类第一个高大的钢铁办公楼建筑的表现形式”。然而,几年前,为了争取客户,他甚至不惜把这栋建筑的成绩归功于自己。现在,如果你去圣路易斯市,站在沙利文的温赖特建筑面前,你会惊叹它的和谐、统一、尊贵以及从上到下精细复杂的砂岩装饰,不过你得努力忽略街对面低俗的猫头鹰餐厅。

从长远的历史来看,赖特幸运的奥秘要算上西尔斯比和沙利文,两人一前一后成为那个无名小辈近乎完美的导师和雇主。J.莱曼·西尔斯比并没有真正参与到卢普区的重建中——他的精品公司专门从事住宅建筑,当然,在这个领域里赖特创造出了他第一个真正的杰作,日后也基本上称霸这一领域。正如前面提到的,西尔斯比教会了他如何创造“流动”,他很快就把学到的知识带到了艾德勒&沙利文公司,在那里不到6年的时间里,他就消化了关于统一和有机原则的更关键一课。关于过度简化:如果说西尔斯比教给了他不被束缚住手脚的艺术和思想,沙利文则向他展示了如何将一切联系在一起,并提供了哲学基础,这样他的画板、丁字尺和三角尺下的设计就成为一个建筑理念,一个兼具统一性和美感的结构。说到把复杂的概念过于简单化,我们需要指出,赖特从沙利文那里学到的建筑知识比他从其他任何人那里学到的都要多,沙利文比他的学生更早地提出了为美国人创造美国建筑的信条。人们过多地把这个理念归功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这倒不是说他并非彻底地信奉这一理念,也不是说他对这一理念的理解不如沙利文深刻,也不否认他把这一理念提升到了更高的水平。但是,这个理念并不是起源于赖特,只是赖特又一次不落痕迹地占用了别人的思想。历史学家们知道真相。

在《自传》中,赖特似乎对自己几个月后又离开西尔斯比的事表达了真正的懊悔。西尔斯比又接纳了他,但是,之后艾德勒&沙利文公司有了一个招人的机会,于是那个寻找重要机会的男孩又离开了。然而,多年后回首往事,赖特用了“痛苦”和“遗憾”这两个词。这又是他隐藏的自我吗?但这句话似乎并没有隐藏得很深:“我离开了他,就像个漂泊不定的流浪汉一样离开了他,而他对我确实非常优待……我再也没见过西尔斯比。”和说到赛瑟尔·科温时一样,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真正在乎的人的那种真切情感。(不过,对赛瑟尔的在乎要比这里多10倍。)在这句“从此再没有见过”之前,还有一句:“如果他能看透我的心,他就会发现我现在和当时一样愧疚。”

但现在,那个投机分子到了艾德勒&沙利文,恰在这家公司声誉到达顶峰的时候。他立刻巧妙地讨好大师,其他绘图员自然不喜欢他。他似乎对同事们有些不屑,他留着长发,穿着奇怪的衣服——一天他出现时穿着黑色紧身短裤,另一天穿着类似毛毡的拖鞋,据他说这双鞋要25美元,是芝加哥最好的鞋匠做的,这些对于他和同事的关系似乎没什么帮助。他是个娘娘腔,而且是个小矮子。中午,有些绘图员到后面的房间里去打拳击,他们都想把他弄进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其实会打拳。尽管身材矮小,但他其实孔武有力,颇有迷惑性,这要归功于他童年时在威斯康星州威尔士裔的舅舅们的农场里从早到晚地干活。办公室里有个同事叫亨利·L.奥滕海默,一个特别可恶的嘲弄者。“他身材魁梧,腿不长,留着庞帕多发型,是个自负的犹太人,脸庞发红,戴着金边眼镜。”(《自传》中不经意间随处可见一些反犹太主义思想,不过,这个被人们叫作“奥蒂”的人显然就是个粗鲁的家伙,甚至还动手打过别人家的孩子。这件事涉及法律诉讼,发生在赖特抵达芝加哥几年前,甚至还上了《纽约时报》。)

一天中午,办公室里的人都出去吃午饭了,奥蒂对新来的男孩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过是个沙利文的‘今日新宠’,赖特,我们都知道。”新来的男孩受够了,他放下铅笔,在画凳上转过身来,走到奥蒂的绘图板前,一拳打中他的脸,把他打倒在地,把他的眼镜都打碎了。(赖特后来说,他没有意识到对方戴着眼镜。)奥蒂站起来,弓着身子,“发出动物般的奇怪吼声”,向赖特扑来,手里拿着一把箭形的钢制划痕器(绘图员的工具),他用这副划痕器在赖特的肩膀和脖子上扎了11处,深可见骨。赖特拿起一把丁字尺,用它的宽刃端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赖特的鞋子里都淌满了鲜血,奥蒂躺在地板上——他死了吗?(没有。)打斗结束后,赖特只有一个想法:找赛瑟尔。赛瑟尔接到电话之后,从克拉克和亚当斯街的西尔斯比事务所朝北跑,跑了5个街区,到了迪尔伯恩和伦道夫街的波登街区。他脱下朋友的外套,把他的衬衫褪到腰间,眼前的景象非常可怕。赛瑟尔给赖特临时做了包扎,带着赖特出门奔向拉什医学院去找亚瑟·科温,亚瑟当时是一名实习医生。(赖特说赛瑟尔的弟弟已经完成了医学院的学业开始行医——事实并非如此。)

考虑到一个自传作者不仅会记错事件,还会愉快地编造情节,一个明显的问题是: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事实证明,确实发生过。除了打架的双方,那天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乔治·格兰特·埃尔姆斯利,他的性情与赖特几乎是天壤之别,他比赖特年轻几岁,有一段漫长的职业生涯——对于任何一个认真学习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初的中西部建筑的人来说,他的名字都不陌生。他是一个谦逊的苏格兰人,一直怀念故土。他曾经与赛瑟尔和赖特一起在西尔斯比事务所做过绘图员,后来在赖特的帮助下,他被艾德勒&沙利文公司聘用,两人一道设计了各种建筑。在赖特颜面扫地离开公司后,埃尔姆斯利继续留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他成为沙利文的首席绘图员,并为大师的一些大项目做装饰细节。他是草原风格的另一个实践者,是所谓的芝加哥学派或中西部新学派的成员,后来,他建造了一些美丽的草原风格的房屋(以及现代派的商业建筑,尤其是1912年建成的明尼苏达州维诺那市的全国商界银行,这座建筑的陶瓦和装饰非常美丽),有些是独立设计的,有些是与人合作的。但是,就像许多其他芝加哥建筑师一样,他的名字由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而黯然失色,会从历史中消失,或者至少从流行文化中消失。(和赛瑟尔一样,他的事业最终每况愈下,最后孤独寡居,经济拮据。)

乔治·埃尔姆斯利认为赖特是个性格恶劣的建筑天才。1932年的秋天,在赖特出版《自传》7个月后,他给赖特写了5页半的信,信是打印的,单倍行距,他反驳了书中的故事(抗议赖特对他的无端批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为后人)验证了赖特和奥滕海默的争吵。15年后,1946年,埃尔姆斯利在写给建筑合伙人的一封私人信件中再次证实了这一事件,虽然他指出了故事中的夸张之处。《生活》杂志当时给赖特写了一篇有些吹捧的文章,称他为“现代建筑的巨人”,《读者文摘》也用了这个故事,显然埃尔姆斯利是在这里看到的——他真是生气极了。他在信中写道:“沙利文其他的学徒不赞成他(赖特)那飘逸的领带和艺术气质,他和他们发生了严重的争吵。有一次差点以悲剧收场,一个学徒用一把打开的折刀削了他11处,那人也被他打得失去知觉。”不完全一样的是,埃尔姆斯利说这不是一把真正的刀(不像赖特所描述的那样),也不是深可见骨地扎了11刀,或者洒了足有一桶血,或者是打得对方不省人事。但话说回来,确实有这样一件事发生。埃尔姆斯利这封直截了当的信被送进了明尼苏达州一所大学的档案室,这可能会让他难堪,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谨慎、安静的人。

1890年夏天,有一张办公室示意图上是很明显无可争辩的事实,还有一张家庭照片似乎在无意中传递着信息。那张图是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新办公室的示意图,1890年6月7日,一个星期六,也就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满23岁的前一天,这张图出现在一份名为《工程与建筑记录》的全国性行业周刊的第5页。赖特已经在这家公司工作一年半多了,他是所有绘图员的领头,这些绘图员戴着袖箍,低着头,坐在他门外没有垫衬的7排凳子上。他已经和凯蒂结婚了,有了一个孩子。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位于芝加哥大礼堂的第16和第17层。在示意图中,“沙利文先生办公室”的标识在第16层楼的东南角,紧挨着它的是“赖特先生办公室”。这个办公室稍微小一点,但可以看到最好的密歇根湖风景。更重要的是,能和老板这么亲密,谁还能和他争吵呢?

关于亲密这一点,1987年,《纽约客》的已故多产作家布伦丹·吉尔出版了一本备受争议的赖特传记,名为《多重面具》。过去几十年里关于赖特的许多著作中,无论是部分的还是完整的叙述,无论本质上是基于生活还是基于工作的,吉尔的书都是最具可读性和洞察力的——只不过这本书经常歪曲事实,而且在一些学者看来,它太像是心理传记;而且,这本书有时似乎在刻意地贬低主角,似乎作者因为遭遇过某些未说出口的怠慢,所以从来没有完全原谅赖特。(吉尔认识老年时代的赖特。)就算刻意贬低是真的,这本书也很优秀。不过,书中有一段特色鲜明的可争议文字:“沙利文的绘画作品中似乎充满了沮丧的性欲;他的一些设计在扭曲和痛苦的亢奋中似乎是在向自己做爱。这种性欲在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破,成为某种象征意义上的原始尖叫。”吉尔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书中试图揭示,沙利文对美国摩天大楼谜一样的热爱很明显地与对阴茎的关注和手淫的欲望相关(“每一寸都是自豪的、猛涨的”这是沙利文著名的一句话)。如果看上去太过明显,那么这种猜测也可能太过轻率。(有时候雪茄就是雪茄,不必过分联想。)众所周知,沙利文是在中年时结婚的(这段婚姻的结局很糟糕,只是让他的痛苦和最终的悲惨境况雪上加霜),他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在花钱找妓女。有理论认为,沙利文实际上是一个被压抑的同性恋者——或者,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被压抑,毕竟我们看到了自豪的、猛涨的东西。没有人知道真相,更进一步的真相是他的性取向可能是多重碎片化的(和赖特似乎有相似之处),最终的真相是性取向并不重要,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作品本身,还有他的那些装饰,尤其是位于卢普区中心位置、州立大道和麦迪逊大街交叉处的施莱辛格–马耶百货公司大厦下面两层的装饰。要想欣赏大师的作品,你只需要站在两条街道的转角交会处,站在该大厦的主入口前(现在是一个不起眼的塔吉特百货商店),你会发现那些铁质的饰面看上去仍像蕾丝细线般精致复杂。

吉尔的书里暗示沙利文对赖特有种同性之爱。事实上,他们下班后会花很长的时间在一起讨论建筑梦想。这与赖特和赛瑟尔的关系完全不同:更像是父亲对儿子,而不是兄弟对兄弟。难道赖特没有意识到“父亲”这一方可能有些性爱相关的感情吗?在《自传》中,赖特说:“啊,灵魂最伟大的性爱之旅就是他的装饰!”好吧,他的灵魂,是最伟大的。

关于那张照片,它拍摄于1890年初夏,确切日期不详。我主观认定照相时间是6月8日周日下午(就在办公室示意图向全国发表的第二天),首先是因为照片上的人盛装打扮,看起来有点喜庆——是不是很可能在庆祝生日呢?照片里有9个人,他们坐在弗兰克和凯蒂·赖特夫妇橡树园新宅门口的台阶上。有一块从屋里拿出来的东方风格的地毯,折叠在台阶上。詹克舅舅在最左边,他和家人从城里过来,可能是乘火车和电车来的。他的妻子苏珊手里拿着球拍做道具,仿佛在展示郊区的清新空气和生机勃勃的生活。然后是赖特的妹妹简,然后是凯蒂·赖特抱着小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他刚出生两个月,生日是3月31日。小婴儿在快门按下的时候微微晃动了脑袋,容貌有些模糊),然后是安娜·赖特,然后是赖特喜爱的小妹玛吉内尔,然后是留着八字胡的一家之主,然后是赖特的表妹玛丽,她是詹克和苏珊的女儿。(人们认为,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是詹克的儿子理查德·劳埃德·琼斯,正如前面所说的,几十年后,他会成为美国一场重大的种族和道德悲剧的主要参与者。)

凯蒂稍微向左靠,离她丈夫远一点,这只是偶然吗?她的丈夫是9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看镜头的人(除了刚出生的婴儿之外),似乎他的心思在什么别的地方,这也是同样的偶然因素吗?离了婚的安娜·劳埃德·琼斯·赖特穿着一身黑衣服,她头发如钢丝、意志如钢铁——照片中她向前略倾,露出她那让人不安的典型笑容,嘴角没有扬起,她几乎正好坐在(可能说插入更好)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中间,这也只是偶然吗,完全是偶然吗?在她眼里,儿子永远不可能犯错,而儿媳这时候才结婚一年零七天,安娜对她的鄙视也并非不明显。梅尔·西克莱斯特在她那本优秀的赖特传记里曾说:“对于凯蒂来说,婚姻中最难的就是要住在那个女人的隔壁,她(众所周知)总是试图楔入儿子和任何被她视为对手的女人之间。”在这里,“楔入”真的似乎不只是一个比喻。从婴儿时期开始——不,从怀孕开始——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就一直是他母亲的挚爱。从心理上来说,母亲的这种信念给了他走出去横扫天下的勇气。

安娜的儿子19年后会抛弃他的家庭,这时离他和“敬爱的大师”痛苦地断交还有两三年,离他完成温斯洛住宅的设计图还有不到4年,离他成为世界公认的艺术家还有大约10年的时间。但是,从某种模糊的意义上说,在薄薄的相纸上,玫瑰是不是已经开始溃烂?摄影评论家马克·史蒂文斯曾说过:“每一张伟大的照片都有一个秘密,即使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躺在桌子上,某种神秘而诱人的东西却得以保存下来。”

事实证明,先驱之前还有先驱。也就是说,如果1894年的温斯洛住宅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独立之后创作的第一座伟大的家庭住宅,那么,一些更早期的重要住宅作品让温斯洛能够出现,也让更多更伟大的作品接踵而至。这里主要讨论的就是前面提到的“私制房”,这是名义上沙利文和他断交的原因。

艾德勒&沙利文公司的名声(以及公司自身的愿景)依赖于商业建筑,他们认为住宅太小了,不管是从哪个层面来看。大多数雄心勃勃的建筑师都希望致力于大型的商业或市政工程,这些工程有时会具有所谓的“里程碑性”,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创作者的自我。艾德勒&沙利文承接的为数不多的住宅项目基本上是为了给重要的客户们帮忙。赖特除了其他职责之外,还负责这些项目的监督工作,这能满足他自己的特殊兴趣,也能让他赚点加班费——至少赖特是这么说的。据说他都是靠晚上和半夜在家里加班完成这类项目,1891年北阿斯特街1365号修建的詹姆斯·查恩利住宅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该建筑位于卢普区的北边,离密歇根湖很近,在芝加哥人所说的黄金海岸上。这栋建筑看起来很激进,和附近的建筑完全不一样——现在依然如此,看到的第一反应是它甚至不是一所房子,也许是某种博物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事实,这座建筑长期以来是建筑历史学家协会的全国总部。)这座建筑坐落在阿斯特和席勒两条街之间紧凑的城市空间中。在他的《自传》里,赖特说,查恩利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平坦表面所具有的装饰价值……就像平面本身一样”。这个美丽的现代主义作品是否完全属于赖特,历史学家们很难达成一致——也许并不是他的。最接近事实的是,这是沙利文的设计,但很多惊人的细节都是由一个惊人的24岁年轻人设计出来的。正如前人所说,在住宅内部,这位首席绘图员很明显地拆解了原本的结构。

另外还有私制房,隐藏在日常的工作之外。就像早些时候所说的,1889年6月结婚的时候,赖特和公司签署了5年协议,赖特(承诺不出去额外兼职)的荣誉感似乎坚持了大约一年半,这可以根据发布的商业公告和赛瑟尔署名的一些重要的住宅加以追踪。1891年7月12日,在《论坛报》一个名为《建筑师和建筑商》的周日公告表里,有一栏7行的告示,宣布A.W.哈兰医生位于南区的一栋价值1.5万美元的住宅现已完成设计。(哈兰医生是一名口腔外科教授,可惜他那座价值不菲的住宅早就消失了。)两个月后,也就是9月中旬,一位记录在案的姓科温的建筑师领到了建筑许可证。到领许可证这个步骤至少要6个月的时间——因此,真正的建筑师一定是在冬天,比如1月和2月,偷偷摸摸地在橡树园里和他的客户见面,为他们拟定设计。那位兼职建筑师的大儿子当时还不到1岁,他的第二个孩子(约翰·劳埃德·赖特,读者们已经见过了,他出现在1914年8月15日下午悲剧发生的时候)离出生也不远了,所以他已经有资金的压力了。顺便说一句,约翰·劳埃德·赖特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价值而奋斗,谦虚谨慎地追求成功,他长大之后发明了儿童建筑玩具“林肯积木”。

但有一件事并非偶然,哈兰住宅距离沙利文当时居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街区,它是金字塔式的屋顶,还明显借鉴了沙利文的建筑风格,和旁边那些传统得多的住宅相比,它有明显的水平线和贴地面感。哈兰住宅位于南格林伍德大道的4400街区,而“敬爱的大师”和姓刘易斯的两个已婚朋友住在46街220号,在哈兰的西南方不远处。这所房子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在沙利文的直接视线范围内,但是距离已经很近了,沙利文晚上喜欢散步放松,所以那时几乎不可能不注意到这里。赖特是在引火烧身吗?还是因为他傲慢自大?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1892年中期又有两套私制房公布(当然公布时并没有说是私制房),这就是乔治·W. 布洛瑟姆住宅和沃伦·麦克阿瑟住宅,它们并排在一起,似乎是故意冒险不怕被抓住。它们也在南区,在肯伍德社区(凯蒂·赖特长大的地方)海德公园和芝加哥大学稍北一点的地方,仍在沙利文傍晚的步行范围内(他于1892年初随刘易斯一家迁居)。6月19日,《洋际报》昭告天下,或者说昭告芝加哥建筑界,“C.S.科温正在设计”第49街和肯伍德大道两栋8000美元的房子。赖特已经在艾德勒&沙利文公司工作4年半了,当他的导师兼雇主看到这两栋拔地而起的优美建筑时,会不会觉得自己被赖特愚弄了?其中布洛瑟姆是四坡屋顶的殖民复兴风格,而它的姊妹建筑麦克阿瑟住宅在北面,相距只有6码(5米),是复折屋顶的荷兰殖民风格。

今天这两栋房子仍矗立在那里,它们的门前没有历史标记,它们都经历了屈辱和折磨,都与近些年来被忽视有关。两者中较大的布洛瑟姆被破坏得更厉害,最后,终于有人来维修了。几年前我去过那里,当时雨水从四坡屋顶的裂缝漏进来,蓝色防水布松散地系着,轻轻拍打着屋顶,根本挡不住雨。(四坡屋顶通常是一体的遮挡,没有屋顶采光窗或山墙,屋顶四面都以非常低的角度向下倾斜。)布洛瑟姆南面突出的露台上有栏杆和木轴,我在那里的时候曾看到,露台塌了下来,木轴的碎片散落在人行道上,好像可以随意拿走。

当走近它时,你会注意到它的创造者是如何在外墙表面进行实验的——他利用了看似精确的数学几何图形。事实上,整个房子是极其对称的,它有一个凹入的前门和一个半圆形突出的门廊。两侧也有内凹,大约在中间三分之一的地方两侧朝内后退。室内有更多的惊喜,有一种开放的直观感受,也出现了历史学家和建筑商所说的交叉轴或十字形平面图的痕迹——这种设计未来十年将会出现在每一座草原住宅中。在西南侧,一楼的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用餐区,阳光充足,用玻璃封闭,叫作“温室”。

蒂姆·萨缪尔森说:“如果看一下布洛瑟姆四角的屋檐,你会感觉它有一点像草原住宅,但确实没有人会把它叫作草原住宅。哪里向外扩,哪里向内凹,这显然是一种三维的思考。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种基于经典的、从沙利文建筑衍生改编而来的殖民复兴风格,灌注了弗兰克的全部想象力。它体现了赖特的踌躇,他想要去哪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几乎没有人愿意为这栋建筑说话,它就像赖特世界里的孤儿。不过在某些方面,它能告诉你更多关于赖特的情况,比他那些最伟大的住宅建筑更能说明问题。”

萨缪尔森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是,在布洛瑟姆正南方向不到10个街区的地方,在芝加哥大学校园边上,就有一座赖特的杰出作品让赖特迷们百看不厌,那就是弗雷德里克·C.罗比之家,赖特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它就位于南伍德劳恩大道5757号,这座建筑正如描述的那样,“宏伟壮观”,“像一艘停泊的巨型汽船”,砖砌的悬臂由一系列隐蔽的钢梁支撑着,有些钢梁长达60英尺(18米)。当你游览罗比之家后,就会彻底明白“草原”这个词,更不会疑惑“水平”和“悬挑”的概念了。罗比之家,这座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悬臂式建筑是在赖特草原风格的最后阶段建造的,也就是在1908年和1909年,当时他正在逃离一切,推翻一切。这座建筑和古根海姆博物馆、流水别墅、约翰逊制蜡公司总部、联合教堂以及两个塔里埃森齐名。说回到蒂姆·萨缪尔森的观点,每年成千上万的人前往海德公园去欣赏罗比之家(参观之后花钱在礼品店里购买日历和钥匙链等纪念品),其中能有多少人听说过,离罗比不远就有南伍德大街4858号的乔治·W.布洛瑟姆住宅呢?更不用说能有多少人想要参观这里了。

所以,沙利文发现了,他被解雇了——这是个有漏洞的传说,几十年过去之后,似乎漏洞越来越明显。(从赖特一方来说,据说他最大的不满之一是,当发现私制房的事后,沙利文拒绝在橡树园房子的房契上签字转让。那时契据已经付清了,赖特因此很愤怒。)他和赛瑟尔重聚在一起,在席勒大厦里重建事业——这是可以查到的事实。正如前面所说的,在1893年中期,不必说世界本身,建筑业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893年年中,美国发生了一件大事,也可以说是全世界的大事,那就是哥伦比亚世界博览会开幕,名义上是为了庆祝发现美洲大陆400周年,当时有46个国家参加了展览。一座新古典主义的“白色之城”占据了近700英亩(2.8平方千米)的土地,在南区新建的杰克逊公园闪闪发光。“白色之城”这个词已经超越传说进入了日常的对话中。根据米勒的《世纪之城》,这个活动“吸引了大约2700万游客,其中1400万来自美国以外的地区,它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旅游景点”。当时芝加哥有24条铁路,似乎这座城市就是整个国家的磁石。但世博会的影响远不止这些,它还改变了美国许多建筑的外观和方向。从根本上说,学院派取得了暂时的胜利,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赢得了市政工程的资金。进入新世纪之后,美国的大城市和小县城开始以新古典主义的复兴模式打造市中心的公共形象,银行、法院、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建筑呈现希腊或罗马式的外观。正如历史学家尼尔·莱文所言,在博览会之外出现了“一种古典秩序的新城市景观”——只不过新景观是旧式的。关于1893年芝加哥博览会的畅销书已经有了,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就像评论家们所说的,博览会是导致出现华盛顿特区国家广场的主要原因,国家广场是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虽然迷人但是毫无想象力,复制了欧洲旧世界的建筑。“白色之城”是板条和棍状的钢筋框架加上了石膏、水泥和黄麻的混合物,它彻底终结了艾德勒&沙利文公司昙花一现的声誉,也(暂时)终结了为美国人打造美国式建筑的梦想。从比喻的意义上说,路易斯·沙利文死于哥伦布博览会,痛苦地死去。和完成了拉辛的米切尔住宅之后的赛瑟尔一样,“敬爱的大师”的事业和生活从此开始走下坡路,他酗酒,并且破产了,这也是一个漫长而悲伤的故事的梗概。他的人生故事写在《一个想法的自传》里,当限量的第一版自传出版的时候,他已经在垂死中(1924年春),当他死后,该书几乎彻底被人无视了。在该书中,沙利文回想起博览会,说它是一个“流着口水的低能儿的下流展览”,他人生的大部分故事是他无法迅速地适应变化的时刻。这是他的骄傲,而且他对客户也不那么圆滑,尽管有人会不赞成这种说法。与他的徒弟不同,沙利文缺乏魅力、优雅、天生的狡猾和欺骗。

[补充说明一下:小时候我们去过的那些郡县博览会总有“米德韦”这个词,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是的,芝加哥世界博览会。现在,大道公园是一条略微隆起的绿色地带,宽220码(201米),长1英里(1.6千米),在东59街和东60街之间,位于芝加哥大学的南缘。在博览会期间,大道公园连接了东边的杰克逊公园和西边的华盛顿公园。人们把这个愉快的地方叫作“米德韦”,这里是博览会的娱乐场所。再补充一下:如果你现在去大道公园的最西端,到科蒂奇格罗夫大道和华盛顿公园交会的地方,不要向北转进公园而是朝南走,沿着街道的西侧走大约40码(37米),你会到达前面提到的早已拆除的米德韦花园,到达花园被推倒的大门口附近。就在那里,在1914年一个看似平静的夏末星期六,那个47岁的傲慢的男人,即将遭受一生中最大的打击,那时他正暂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浏览当天的日报。]

如果说路易斯·沙利文在博览会上象征性地死去,那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对博览会多多少少是有些拒绝的,但也并不能完全避免它的影响。的确,他感受到了风向,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变化,他努力想要争取密尔沃基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馆的设计,该建筑受学院派影响,气势宏大。(但他并没有中标。)的确,伟大的丹尼尔·H.伯纳姆(来自伯纳姆&鲁特建筑事务所)后来也试图说服赖特来为他工作,伯纳姆负责博览会的设计,在大约20个月的时间里,他就凭借自己的意志打造了这一工程。这个故事经过反复打磨已经成了传奇,很大程度上也是由赖特自己讲述的,伯纳姆被赖特的温斯洛住宅深深地打动,因此愿意承担他在巴黎和罗马接受6年研究生教育的全部费用。赖特拒绝了他,更愿意在自己的眼光上赌一把。

正如之前一笔而过提到的,19世纪90年代中期,在博览会之后,美国进入了比19世纪70年代芝加哥大火之后更严重的经济衰退(火灾后的第一波建筑高峰期之后,出现了经济衰退)。但总有一些人有能力为他们想要的东西买单,不必理会衰退。这位新独立的建筑师获得了一些委托,其中第一个——至少就实现的作品而言是第一个——是温斯洛住宅。正如历史学家所写的那样,威廉·温斯洛就像是老天派来的,他是一个36岁的共和党人,是住在郊区的商人,在宗教和社会事业上持进步理念,并允许自己的建筑师大胆地进行创意。《自传》中有一段广为人知的文字:“温斯洛住宅就像春天绽放的花朵出现在郊外的小镇上。对橡树园和河岸森林来说,这是一个新世界。那所房子吸引了远近人们的眼光,激起了人们的夸奖和赞美,当然也少不了讥笑。”温斯洛先生,那个从事铁艺和黄铜装饰生意的有钱商人,据说一大早不得不从小巷子里溜到进城的通勤火车上,以免被邻居嘲笑。

在芝加哥大道和森林大道交界处那片绿树成荫的地方,赖特自己的家也在向上向外扩张中——也受到了嘲笑。房子的第一版是一个小小的两层楼,围绕着中央的烟囱作为核心轴。1890年的头几个月,它刚完工时,森林大道刚刚铺好,东西走向的芝加哥大道——向东通往城市,向西通向似乎无边无际的地方——那时还是一条土路。芝加哥大道以北还是田野和农场,加上零星的住宅,因此,橡树园的“郊区”算不上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那种郊区。尽管最初的房子很小(只有6个房间),但它的主人还是设计了一个带壁炉架的大壁炉,壁炉两边是带垫子的长椅。壁炉架可以用厚厚的橄榄色帘子挡起来,窗帘上安了木制的环,挂在一条水平的木杆上,算是在空间里创造空间。楼上还有一间光线充足的工作室,艾德勒&沙利文的首席绘图员夜间和周末在那里工作。

在芝加哥城市附近,在橡树园附近,他还有其他的工作,草原上的舰船开始快速地出现。快速吗?1895年秋天,赖特结婚6年后,他的第4个孩子出世了,取名大卫·塞缪尔。(他活到了102岁,结过3次婚,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样,父亲留下的伤痛跟了他一辈子。)

到1895年,他已经独立工作两年了,工作和孩子似乎总是一直接连不断,他还是想方设法弄到了些钱,给房子添了一个东厢房,设计了一个新厨房,重新改造了餐厅,还有一个重头戏,那就是在二楼建了一个桶形拱顶的游戏室。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橡树园来朝圣,来参观游戏室,因为它是一个结构上的绝活:一个位于房子顶部的小型礼堂。是他内心的孩子气帮助他创造了这个古怪又奇妙的东西,这是一个体育馆,一个音乐教室,一个剧院,和一个幼儿园,综合到了一起。在桶的顶部有18英尺(5.5米)的跨距,小孩在弧形房顶下举起球也不会碰到天花板。他把一架大钢琴安插到墙上,用一根铁带把它固定起来。在游戏室巨大的壁炉上方有一幅壁画,灵感来自《天方夜谭》,是一个关于渔夫和精灵的故事。

当你研究这个时期整个房子室内装饰的照片时,你会惊讶地发现,里面有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杂物,尤其是在楼下有许多流苏织锦的布料、天鹅绒罩、盆栽植物和花哨的灯具。

还有另一张照片以另一种方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赖特不在照片里,所以可能是他拍的。(赖特早早就对摄影和昂贵的相机颇有热情,这是他负担不起的另一样东西。)照片上是他的怀孕的妻子和3个孩子——所以它一定是在1895年9月26日大卫·赖特出生之前拍摄的,户外有积雪,也许是1895年的冬末。凯蒂刚满24岁,和孩子们一起住在南边的卧室里,她不到28岁的丈夫把二楼的这个房间改成了妻子的休息室。这个房间光线很好,这要归功于他设计的两层天花板,在低矮的拱腹下有一个朝南的凸窗,上面配了很多玻璃。正如历史学家所指出的,不同于屋子的其他地方,这个房间里似乎有一种微妙的东西。这个圆脸的女人坐在那里,披着披肩,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正在给孩子们读书。她身上有一种疏远的、比实际年龄要大的气质,尽管她正在把她的孩子带入故事的幻想里,她仿佛迷失在同样的幻想中。(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书,也许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0年前出版的《金银岛》。)她的两个儿子约翰和劳埃德靠得很近,倚在妈妈身上,几英尺外的婴儿床是精心安装铺好的,小宝宝凯瑟琳就在里面。这样一个家常的时刻,在长方形的照片里定格,仿佛在证明:这里的一切是平静的。然而,你越看就越能感觉到,在这个微妙的房间里,在这个时刻,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悲伤。正如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有一种斜光,/冬日午后——/那郁闷之感,如/大教堂的曲调般沉重——。”

另外还有一些难解之谜:在温斯洛完成两年后(也就是那张照片的第二年),赖特在海德公园/肯伍德社区设计了今天人们熟知的伊西多尔·海勒住宅,从布洛瑟姆和麦克阿瑟住宅往南走几个街区就能到那里,相距几条街。就像这两幢房子一样,海勒住宅也是他即将成就自我的另一个关键点,虽然重要性比不上温斯洛。伊西多尔·海勒出生于匈牙利,他是沃夫、赛耶&海勒公司的经营者之一,这个公司是芝加哥屠宰业的包装和供应商。他和比他小10岁的妻子艾达在南伍德劳恩大道5132号买下了一块狭长的地。1896年,他们委托橡树园的建筑师为他们和3个孩子建造了一栋三层楼住宅,里面有多间卧室和浴室。赖特在看上去非常质朴的外表面使用了黄色罗马砖,用径切板的白橡木填充了温暖的室内,上蜡后的橡木会显得闪闪发光。虽然房子毫无疑问是垂直的,但最后看起来似乎是水平的效果。20世纪初期重要的建筑历史学家、赖特作品评论家亨利-拉塞尔·希区柯克曾说过,“十字形的主要房间向彼此延伸”,造成的效果是“房间的空间似乎打破了长方形的体量,形成十字轴”。如果这听起来是建筑行话,那么关键在于艺术家在沟槽形的地段中创造了一种开放而流动的感觉,内部和外部都是如此。不过,始建于1897年的这座小有名气的房子有两个更关键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这两处都是不可改变的:首先,房子的三楼有一条学院派的装饰带,是一个叫理查德·博克的艺术家雕刻的,上面是些带翅膀的性感少女,这似乎明显指向了“敬爱的大师”沙利文的性感装饰。这是赖特对沙利文说再见的方式吗?蒂姆·萨缪尔森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他还提出了一个观点:尽管赖特的档案中包含了海勒的各种设计图,但这些图纸多年来经历了火灾和其他破坏,很难确定时间线。如果仔细研究这些设计图,你会惊讶地发现,正如萨缪尔森指出的那样,早期的设计图上都写着“弗兰克·L.赖特,建筑师,芝加哥”,但后来的那些签名就只有“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了。从这一刻起,这三部分组成的名字基本上开始固定使用,似乎有人在向世界宣告,我是FLW,记住这个名字。

我说有两个关键之处,但实际上还有第三个,我们可以称之为艾达·海勒住宅十字轴上随意流动的都市传说。1909年10月10日,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和梅玛·博思威克·切尼逃往欧洲17天之后,在距离午夜还有15分钟的时候,艾达·海勒突然死去。很显然那是周日午夜前15分钟,但是死亡证明上的墨水被擦掉了一些,所以不能确定她是死于上午11∶45还是晚上11∶45。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什么两天后五六家芝加哥日报发布的死亡通告有些混乱:有几家说她是在10日星期天去世的,而另外几家在周二发布的通告上称她是在“昨天”,也就是星期一去世的。

传说是这样的,一位51岁的家庭主妇,也是3个孩子的母亲,她妩媚动人,保养得当,婚姻不幸福并且有可能性欲上得不到满足,深夜的时候,她因为爱情而抑郁寡欢,从房子北侧新建的三层电梯井跳了下去。这是真的吗?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所知道的是,12年前设计这所房子的人,最近回到了南伍德劳恩大道,负责给房子增加电梯和其他的改造。(几年前,大约在1906年,海勒夫妇买下了这块地北面额外的面积。)艾达·海勒比她的建筑师大约年长10岁,当他1909年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他们之间有什么进展吗?在房子最初设计时,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吗?赖特突然抛弃家庭,和他橡树园的情人一起去了欧洲的消息,是不是击垮了艾达?证明上的“死亡原因”写的是“瓣膜性心脏病和休克”,在这几个字下面还有另外一行字,说明了导致死亡的原因:“死者在家中意外跌落导致休克。”没有提到电梯,更不用说跳下去了。

当时没有尸检,家庭医生菲利普·克莱斯尔向验尸官报告了她的死亡。验尸官的报告就在政府档案里,但它很简短,基本上重复了死亡证明上的内容。葬礼于13日星期三在家中举行。在讣告中,大多数报纸都提到了艾达的心脏病,其中一家报纸说她“为了改善健康而去欧洲旅行,最近刚回来”。这句话颇有意思。

我决定看看我能从这个家庭里找到什么信息,我往下找到第三代——前几代人都去世了。艾达的一个曾孙女住在康涅狄格州的老格林威治,她叫戴娜·海勒·怀蒙德。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大约半个小时,虽然她并没有不友好,但这几乎是场僵硬的谈话。她说自己几乎一无所知,我相信她说的话。然而,我们说得越多,听到的“一无所知”越多,我越发觉得我尴尬询问的问题找到了答案。

她说她从未去过那座房子,以为它已经被拆掉了。虽然她知道海勒住宅是赖特的作品,但她对它的历史意义知之甚少。她说她的父亲(他的名字是彼得·E.海勒)在芝加哥长大(而她是在东部长大的),他从来不愿意谈论他的成长经历,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关于海勒家族的事。她说:“我们根本不谈论这些事情,他不想谈论它,他总是很清楚地表示这一点。”但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她说。艾达早在怀蒙德的父亲出生之前就死了,而她的父亲也不是在这所房子里长大的。她父亲的父亲沃尔特·E.海勒是一位富有的投资银行家和小有名气的慈善家。艾达去世时,他还不到19岁,仍然住在家里。她对此并不知情,“你得明白我们家的一些情况,”她说,“没有人想谈论过去,这样说起来,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庭。”她说,每当她和父亲——彼得·E.海勒于2012年去世——一起回到美国中西部时,总会有某种尴尬。

在挂断电话之前,戴娜·怀蒙德重复了一遍,说她从未听说过这个故事。但她能想象这是真的吗?她犹豫地说:“还算符合吧。”然后她礼貌地说:“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这个故事到此为止。”

好吧,但是接下来的这一部分故事无法到此为止。

有时候,某些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房子似乎在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解释的方式复制赖特的历史:灾难性的垮台,不可能的东山再起,耸人听闻的新闻标题,安静的美好,不可胜数的悲伤,经济上的绝望,性阴谋,无法解决的谜题,更重要的是要活下去——不,是要胜利的决心。关于历史悠久的B.哈利·布莱德利住宅,且不说可怕的自杀和谋杀案登上了报纸头版,甚至还有火灾发生。这座房子位于伊利诺伊州南部边远的江边小城坎卡基市,在南哈利森大道的一端,和我在1950年代童年时看到的一样,当时我就住在同一条街上。坎卡基是一个古老的印第安名字,可能来自帕塔瓦米语,据说意思是“沼泽地区”。这是个恰当的名字,布莱德利住宅也在一直往下沉。然而,它却一直在这里,或者更恰当地说,“她”在这里,几乎有一种明显的女性气质,这座壮丽的建筑在草原上矗立了一个多世纪了。我们可以说,她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

据说这是第一个看起来像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住宅的赖特作品。看到照片,你就明白了,布莱德利住宅,过去曾是一栋庞大的建筑,现在也是庞大的,它出现在1900年新世纪之初。一个更有趣的比喻是,当秒针走向午夜的时候,它从赖特的头脑中跳出来,把他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新的水平,新的声誉。相比温斯洛或者目前为止描述的任何其他赖特建筑,这是向即将出现的草原风格过渡的倒数第二个作品,一个至关重要的作品。但我小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过“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这个名字,我只是个骑着三速自行车的天主教小男孩,出神地盯着他的作品,有点害怕,又强烈地被吸引住了。 AXJTv3BUCeXW1Ug1MEBChqASPlj2pNQ/3NyfqxXks4TMF6yJgntnk/jr3EeTsy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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