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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建筑师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住宅内部有很多因素,但每座住宅的中心都是开放和流动相互交织的理念。在他近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职业生涯中,作为一位变革性的建筑师,不管是宾夕法尼亚州悬挂在瀑布上的流水别墅,还是亚利桑那州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无论他在房屋设计上做了什么,赖特都是在“打破盒子”,彻底破坏了我们祖先19世纪那些帘子遮挡下逼仄、黑暗、过分装饰的、封闭式的维多利亚房间。他想让光线、空间、空气和生命进入房间里,他做到了,满腔热忱并且彻底地做到了。这是他从未放弃的一种思考和感受方式,他一开始就这样做,在草原风格的房屋中执行得最彻底,在20世纪之交的那段时间也是如此,这就足以让他名垂青史。大名鼎鼎的当代建筑评论家保罗·戈德伯格曾经评价赖特说:“他真的觉得美国,这个新兴的民主国家……需要一种新的建筑表达方式……水平的、设计开放的、整体景观开阔的建筑,在某种意义上,这和美国壮观、开放的国土联系在一起……他看到了美国的景观以及景观的开放性,美国在这片土地上跨越,向西推进。”

在他的一生中,赖特试图借开放与和谐流动这两个紧密连接的概念阐明他在做什么,或者他已经做了什么,因为这两个概念与自由这个更大的概念相关联,实际上也与美国这个更大的概念相关联。离他去世还有6年时,他写道:

如果说早在1900年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在芝加哥大草原上修建的房子是我们国家建筑史上第一次真正民主的表达,那将会引发一场争论,总有一些专业狂热分子认为建筑没有政治意义(因此没有社会意义)。所以,我可以这样说,民主精神,也就是个人作为个体的自由,影响了那些房子,抛弃了阁楼和门廊,拿走了地下室,营造出宽敞、和谐的客厅、餐厅和厨房一体的空间,并留出了方便合适的入口。

走进任何赖特的建筑,尤其是他的房子,你立刻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开放和自由感,这种感觉似乎比(漂亮的)建筑本身更了不起。有时候,站在这样的空间里,如果光线正好的话,它看起来就像是惠特曼和爱默生对着彼此吟唱,通过自我的引导,仿佛看到在声誉和热爱自我的重要游戏中,伟人们表达自我,增加彼此的影响。有时候,就像人们所说的,这是一种宗教式的感受。

我想指出,赖特建筑字面和比喻意上的开放和光明和一位几乎彻底被遗忘的美国建筑师有至关重要、难以形容的关系,因此他值得我们的尊重,我们的敬意,我们的关注。如果不是赖特在自传中某些具有性意识的片段里提到他的话,我们可能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天赋不过是赖特的万分之一,他的一生和赖特的一生一样,连接了两个世纪,但是和赖特不同的是,他几乎无人知晓,显然是个失败者。

他的名字叫赛瑟尔·谢尔曼·科温,他不仅是赖特在芝加哥的第一个、最真诚的朋友和最早的职业帮手,而且可能是赖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性朋友。(赖特本人在去世4个月前说过这句话。)他和赛瑟尔在一起共事最多不到10年,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分道扬镳,再也没有重聚过。只联系过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并且没有再见面。(那是他们相识46年后的一次信件交流,内容隐晦曲折,令人心酸。)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彼此,我虽然不能确凿地证明,但我坚信,面对那个在晚餐时分从威斯康星州火车里下来的男孩,那个活泼、有感染力、兼有非凡天赋的男孩,赛瑟尔那份浪漫的单恋从未彻底终结。前提是如果赛瑟尔的爱真的是单恋的话。

情欲并不是我的重点或者兴趣所在,重点是情欲的对立面,说的是温柔、保护和体面的爱心。然而,当提到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时候,我们脑海里一般不会联想到这些词。

自传中有些隐含的表达,我们不可能看不见,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赖特的传记作家以及赖特历史学者,都似乎想要避开它们,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希望避开赛瑟尔本人。不管怎么说,这种隐含的表达从《自传》的第67页就开始了,就在这位消失的建筑师出场之后——当然赛瑟尔那时离消失还很远。事实上可以反过来说,是赖特在67页出场,迷失在芝加哥的人是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至少是他不经通报就迈进大门,走进了J.莱曼·西尔斯比公司的大厅。西尔斯比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建筑公司,位于克拉克街和亚当斯街一栋大型办公楼的5楼,赛瑟尔是这家公司精明世故的高层人员。

赖特一进门就看见了他,关于赛瑟尔的第一印象是“立刻就喜欢上了。”(他也喜欢墙上的素描。)他是在引导我们该如何去看他和赛瑟尔的关系吗?这句话接着说:“……那个长相英俊、有教养的家伙,他留着高鬈发型和胡子,面带友好的微笑安静地走上前来。”

在接下来大约6页的文字中,读者会看到一些没有特定顺序的句子,呈现了赖特和赛瑟尔生命中大约6个月的时间:

“‘今晚跟我一起回家,我们用我的新钢琴演奏。’”

还有:“他把我打量了一番。他说:‘我相信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

还有:“‘不!’赛瑟尔说,‘他今晚要和我在一起。’”

还有:“赛瑟尔经常带我回家,有时候我们去阿波罗俱乐部的音乐会,或者欣赏其他我们能找到的音乐会。我们有时候去剧院。”

还有:“中午和晚上的时间,我仍然和赛瑟尔在一起。”

还有:“我更喜欢和赛瑟尔在一起。如果他忙着无法和我一起,我就自己找点儿事做。”

还有:“我和赛瑟尔围着房间中央的大桌子,高兴地跳起舞来。”

还有:“后来在西尔斯比公司的那几个月,赛瑟尔和我形影不离。上到天文下到地理,我们无所不谈。”

还有:“我们会去加莱夫人的意大利餐馆,或者其他惬意的餐厅。或者,如果我们口袋里有点钱的话,就去普尔曼大厦的‘顶尖酒店’……”

还有:“但是赛瑟尔比我想象的更有个性。他的文化和我的相似,但他和我不同。比起我来他在这方面更成熟。”

还有:“我开始跟着赛瑟尔学。”

还有:“很快我们就形影不离了。”

这里暂停一下。“比起我来他在这方面更成熟”,“这方面”指涉的是什么?是前面句子里的“文化”吗?如果是的话,这个词是不是有时会用作同性恋的代名词?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作者告诉我们他开始学这种文化(“和我的相似,”虽然不完全一样),学赛瑟尔本人,因为比起我来他在“这方面”更成熟。这个句子,这个片段,是否可以理解成,不仅仅是赛瑟尔,作者自己也是同性恋,或者可能是同性恋?只是在同性恋或者同性恋的可能性上没有走那么远。是不是就是因为如此,赖特才会在1943年出版的第二版中修改了一处关键但几乎不引人注意的语法(第二版增加了近200页),他把“这方面”这几个字拿掉,这样句子就变成了“比起我来他更成熟。”这是一种开放性的概述(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读者,你不会这样认为),但是,一旦比较了这两个版本,你就会明白:他在努力保护他们两个人。

这就是最关键的词——保护。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赖特在自传中谈起这位消失的老朋友的真正意图,我确信赛瑟尔是一个未出柜的同性恋:赖特在小心留意的时候,也传达出了复杂的真相。描写赛瑟尔的部分(比我引用的部分要多),你看得越多,对赖特就会越发起敬和佩服。他是臭名昭著的美国色狼,更不用说还是个无耻的通奸者,他结过3次婚,有7个孩子(赖特的第7个孩子是1925年12月出生的私生女,当时他58岁。大约11个月后,他开始起草《自传》的早期章节),根据联邦《曼恩法案》,这位小报上的名人曾因以不道德的目的携带一名女性跨越州境线而被关押在明尼苏达州的监狱里(这是捏造的指控,不久就撤销了,但是他又借着模糊不清的照片和黑色斑驳的标题上了一次报纸)。但在回忆赛瑟尔的往事时,他无所畏惧,使用恋人的语言,也“牵连”了自己,让旧时的猜疑重现,他应该是愿意看到这种猜疑。

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反而是完全意识到了,而这种意识的核心是一些体面的、善意的东西。

这是他表达敬意的方式,对友谊、亲情和感恩的表示,感谢在他还那么年轻、缺乏经验、那么无知饥饿的时候,赛瑟尔给他的一切。赛瑟尔帮助他打开了更广阔的世界,看到了大城市所有的可能性和机会。赛瑟尔让他接触到了他从不了解的教养,包括艺术、音乐、戏剧和舞蹈,包括深夜进餐,包括去美术馆和博物馆,也许最重要的是,两人就成百上千个话题一对一地谈话,其中包括哲学、宗教和人类更崇高的目标,包括希望构思出有尊严的人类庇护所,即使人死后也能长久矗立的庇护所。尤其是他们刚在一起的最初几天、几周和几个月里,我认为,赛瑟尔引导他在智力、精神和情感上的开放,不管是以何种形式或方式,他对赖特那些开放、透气的建筑有无法量化的影响。在10年多一点的时间里,这种建筑把美国建筑——甚至世界建筑——搅了个翻天覆地。作为一名艺术家,赖特注定会超越赛瑟尔,但他从未忘记赛瑟尔早期对他的慷慨,并希望最后能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这是我对他们两人之间故事的理解,尽管这个故事本身很短暂,这也是我对《自传》中某些别有含义的语言的理解。

赛瑟尔在这场协议里也有自己的复杂动机吗?如果认为他没有,那就太天真了。但这并不会抹杀他的慷慨和善良。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恋人?这是赖特想让我们知道的,或者是出于各种原因至少想让我们怀疑的吗?一切皆有可能。在某些不可知的方面,人类的性行为根深蒂固——感谢上帝。但我猜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他们不是身体意义上的情侣。我认为,从一开始,赖特对赛瑟尔的感情就是强烈的、模棱两可的,让他不安,但他并没有付诸行动。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之前可能从未对另一个男人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话题之后还会再次提及)。赛瑟尔对弗兰克的感情呢?从我能够收集到的信息来看——我费尽各种办法努力收集关于他的信息,我只能认为他对赖特的情感是一种并未得到满足的情欲。赖特本人应该明白这一点。记得本章一开始那张具有颗粒感的老照片吗,我们甚至不必再看一遍就能确认这种看法,但是现在我要请大家再看一遍。

这张照片里,从画面的右边看,是否有一种同性恋的渴望?赛瑟尔弯曲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放在弗兰克的左肩上。(看起来他好像戴了小山羊皮手套,不过也可能是一种视觉错觉。)从左边看,这个稚气的小伙子脸刮得很干净,头发有点乱,穿着精致的大衣和紧扣的马甲,他的右手拇指插在裤兜一角上,他是否并未觉察到他脖颈处的呼吸和渴望?这可能就是一张照片能展示的证据。实际上,这张照片本身有其无法言喻的含糊历史。多年来,它不仅出现在赖特的传记中,还出现在许多其他的地方。在Ancestry.com这个家谱网站上,赛瑟尔的名字下面就有这张照片。有一段时间,这张照片在脸书上有自己的条目。它时不时地会跳出来。

“在西尔斯比的时候,我通过赛瑟尔学到了很多关于房子的知识。”赖特在他的自传中说。

“在和人相关的方面,我几乎一无所知,要从头学起。”他说。

之前引用和分析的段落里他曾说道:“我开始去找赛瑟尔帮忙。”我也是,我觉得自己几乎别无选择,赖特好像在诱导我、怂恿我、恳求我去找赛瑟尔。虽然我只能找到故事的一部分边缘和碎片,但我发现的这个故事,它本身就非常丰富。但这并不是我讲述的原因,原因是它能揭示一个名叫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魔方的一部分。就赛瑟尔这件事来看,这是关于赖特好的方面。

这是另一个版本的萨列里和莫扎特的故事吗?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萨列里和莫扎特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被误解的神话,这要归功于1984年那部引人注目的电影《莫扎特传》。大家应该还记得它的主题:平庸遇上了天才,因为莫扎特天生的音乐天赋,萨列里嫉妒得发疯,最终进了精神病院。后半部分倒是一点也不像弗兰克和赛瑟尔的故事。

下面是一些人生的弧线,人生的快照,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实:

赛瑟尔生于美国内战前,卒于珍珠港事件前夕。在离81岁还差一个月的时候,他潦倒不堪(这个词有几重含义),死在了布法罗市他妹妹家楼上的房间里。当地报纸上刊登的讣告只有5行字,甚至没有提到他当了60年的建筑师——至少名义上是建筑师。他擅长书写和自由绘画,他很爱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他的穿着无可挑剔。中年时,他的胡子变白,而且浓密得像剃须刷一样。(那时,他的头发秃了一些,人胖了一点,但是仍然很整洁。)他出生于夏威夷(1860年2月26日),那里当时叫作三明治群岛,他曾就读于3所中西部大学,但都没有毕业。1916年,在他56岁的时候,在北卡罗来纳的山区,他突然与来自威斯康星州拉辛市的一位老朋友结了婚,对方家里拥有大量的土地。(她是位品味一般的小说家,比他大7岁。)婚姻的缔结似乎是出于同情,双方都渴望有人陪伴,也许赛瑟尔还有一点点机会主义。甚至在婚姻期间,他继续在纽约和另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一个名叫怀特·霍华德·麦克莱恩的戏剧艺术家。对方似乎最终抛弃了他,选择了更年轻的对象。赛瑟尔的兄弟们都是成就卓越的人:一个是曼哈顿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一个是壁画家兼画家,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任教,是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曾经和惠斯勒在伦敦共用一间工作室;一个是喉学和肺部疾病方面的专家,并且写的诗歌广受赞誉。(科温家有7个孩子,赛瑟尔排行老四。)所以即使在自己的家庭内部,肯定有不断比较和竞争的压力,尤其是对一个半公开的同性恋来说。如果他真的是同性恋的话。我承认,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我的本能和大量的间接证据(来自各种各样的文档),和赛瑟尔几个远亲拐弯抹角的看法,另外还有赖特在书中向我们传递的信号,尽管那是保护性的说法。(关于半公开的同性恋,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可能有99%的同性恋者别无选择,只能不公开,或者基本上不公开。)你可以去芝加哥的北区、南区,以及中间的一些社区走走,那里还能找到坚固美观的赛瑟尔·科温住宅——虽然不多,但它们就在那里,是一份财富和见证。大多数住户,那些允许我从人行道上走进来四处参观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更不了解他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曾经的亲密关系。他比赖特大7岁零3个月,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能比赖特成熟7光年。尤其是那天,在湖畔大楼,一个饥饿的男孩穿着尖头鞋,顶着一头乱发,胳膊下夹着一捆图纸,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出现在西尔斯比先生的公司,在公司首席绘图员赛瑟尔·S. 科温(他喜欢这样签名)的大力协助下,获得了一份每周8块钱工资的摹图工作。那时,两人的差距是巨大的。

(再重复一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虽然不是确凿无疑,但是我敢打赌,在1886年8月的最后一星期或者9月的开头,借助詹克舅舅的影响力,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帮助,他从西尔斯比那里得到了一份工作。当时,芭蕾舞剧《日娃》在芝加哥的主要歌剧院上演,詹克舅舅的新教堂接近完工。实际的工作入职要到4个月后才开始,也就是在新年之后,甚至可能在新年之前,那个威斯康星大学的辍学生比预期的要早一点回到了芝加哥。他又去公司要工作,并如愿以偿。他得到了自己的工作桌,然后开始绘图——或者说是摹图。)

那应该是个星期六的中午:赛瑟尔从招待室带栏杆的大门走了出来,他哼着亨德尔的《弥赛亚》,求职的男孩立刻听出了音乐,两人立刻开始了一些艺术、音乐类似话题的对话。这瞬间的吸引力似乎是相互的:当赛瑟尔走过来的时候,他真诚地打招呼说你好——“好像他认识我似的。”怎么会这样呢?

赖特开始紧张不安地闲聊,赛瑟尔坐在他旁边。就在那时,赖特第一次注意到对方卷起袖子的手臂和粗糙浓密的黑色体毛——还有与之相对应的,赛瑟尔拿起铅笔时“优美”弯曲的小手指。

他们发现彼此都出生在牧师家庭。赛瑟尔只是凭直觉猜到了这一点,这让赖特相当吃惊。他是怎么知道的?哦,从你的举止看出来的,赛瑟尔回答道。他朝身后老板的办公室点了点头,说西尔斯比也是牧师的儿子。事实上,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是——如果赖特“能进来,那我们5个人都一样”。又是一阵笑声,赖特结结巴巴地说:“嗯……我能进来吗?”赛瑟尔继续打量他,并表示,是的,他相信他们能相处得很好,是的,“给我看看你的画”。几乎听起来像电影女演员梅·韦斯特的台词。

首席绘图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带着作品走进“私人办公室”。然后赛瑟尔和大老板一起出现了,老板只是倚在门口,面带不屑。他给了赖特那份工作,然后,突然又把门关上了。正如赖特在几页之后所言:“叩开大门的方式一向不就这么简单吗?”

赛瑟尔感觉到了这个男孩对工资的失望,坚持要带他去吃午饭。“跟我来。”两人出了门到一楼,穿过马路,到下一个街区的金斯利餐馆。这是芝加哥最花哨漂亮的饭馆之一,有5层楼高,里面有很多用餐空间,基本上是摩尔风格的装饰,据说仿照了西班牙格拉纳达市著名的阿尔罕布拉宫。赛瑟尔说,等你喝了黑咖啡,吃了金斯利有名的腌牛肉土豆泥之后,一切就好了。《自传》中写道:“从那以后,每当我感到饿的时候,我就觉得再也没有比褐色的腌牛肉土豆泥更美味的了。”(这道菜非常有名,当地报纸报道过,最终还收录到芝加哥历史博物馆的档案里。关键的烹饪材料是三滴塔巴斯科辣酱。)

至于黑咖啡:不,谢谢,我不喝,他说。

《自传》写道:“‘是吗,’——他觉得好笑——‘那喝牛奶?’赛瑟尔似乎颇有魅力地在不动声色中利用了自己的年龄牌,他更成熟世故。

他想知道赖特还有没有钱。哦,那当然。还有多少?嗯,可能是两角钱。嗯,从昨天开始有吃饭吗?《自传》写道:“这个问题太私人化了,所以我没有回答。”赛瑟尔替他回答,又说了上面提到的一句话:“今晚跟我一起回家,我们用我的新钢琴演奏。”

他去了他家,他们一起演奏了。赖特说,他回布里格斯旅馆拿了行李,然后他们去了赛瑟尔的住处(毫无疑问,他们乘坐了街车),赛瑟尔和他鳏居的牧师父亲以及负责照顾他们的妹妹马奎塔住在一起。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记错了。赛瑟尔的父亲伊莱·科温是一位巡回牧师和传教士,一直服务于长老教会和公理教会,40年里传教的范围从纽约到加州到夏威夷到伊利诺伊州的边远地区。此时他仍然是威斯康星州拉辛市第一长老教会的牧师——拉辛在芝加哥以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伊莱牧师的妻子亨丽埃塔仍然健在,和他一起住在教区的房子里,同住的还有一个孙子和他们最小的女儿马奎塔。赖特之所以记错,肯定是因为这个想家的男孩一厢情愿以为如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位中老年自传作者想起他和赛瑟尔幸福的大家庭坐在一起,在客厅的钢琴上演奏时,出现了记忆偏差。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赖特逐渐认识了赛瑟尔的家庭成员,同时赛瑟尔也逐渐认识了赖特的直系亲属——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那时候,两家都住在芝加哥。但在赛瑟尔带他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根据旧日的城市黄页和其他芝加哥市的公共文件,他们肯定是去了阿什兰大道256号,市中心往西大约两英里(3.2千米)的地方。有几年的时间里,赛瑟尔和几个兄弟姐妹一直住在这栋排屋里,房子的主人是他母亲家族的一个亲戚,名叫弗朗西斯·S.柯林斯,他很快就要从屠宰行业退休了。柯林斯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房子里的人满满当当。

音乐过后,赛瑟尔把他带到楼上一个空房间。赛瑟尔似乎希望逗留一会儿,也考虑到男孩的思乡之情,他拿出了信纸、信封、钢笔和墨水。赖特很感激这样心照不宣的默契,问是否能借他10块钱,想把钱连同这封信一起寄给他的母亲。他承诺从下个月开始每次还两块钱。

《自传》中说:“他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10美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这个句子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发生了某种性交易,也许是因为对方“什么也没说”并把钱放在桌子上,而不是把它递给赖特。是的,把钱借给一个新朋友有些尴尬,但仍然有点奇怪。一种潜在的含意,不管是不是故意为之。

信写完后,两人直接去了最近的邮筒。至于那封信是不是在邮筒里过夜,谁又会在意呢?这段友谊已经不只于此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在家里吃过午饭后,他们决定去南区,到奥克伍德和兰利街的拐角处,那边詹克舅舅的教堂差不多要完工了。原来,赛瑟尔是公司里老板亲自指定的负责管理万灵教堂建设的人。他们去了那里,赖特站在对面的街角,想要看看整体的建筑,赛瑟尔在处理一些别的事情。突然,有人从后面出手非常粗鲁地抓住了男孩的衣领。

詹克舅舅!安娜·赖特的哥哥责备这个男孩:你妈妈一直在为他担心,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会给她打电报说已经找到他了,一切都好。但是,舅舅,没关系,赖特说,我真的很好。我已经有工作了,昨晚还给她写信寄了钱。

工作?你在哪儿这么快找到工作的?

呃,他说,在西尔斯比。

《自传》里说:“‘西尔斯比?当然了。他真是太好了,你告诉他你是谁了吧?’”

哦,绝对没有。

詹克舅舅告诉外甥,让他今晚一起去住教堂的牧师住宅——“在那儿我可以照看你。”

赛瑟尔刚刚走过来。

现在加上它的上下文语境,重复一句上面引用过的话:“‘不!’赛瑟尔说,‘他今晚要和我在一起。’”(发现两人是亲戚,他非常“吃惊”。)

如果说赖特是在编造自己的历史“事实”并且添枝加叶,那么,正如前面所说,他也在讲述更深层意义上的真实。我相信,真正记住的对话已经像小说一样在他的耳边萦绕了几十年,他愿意以一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方式暴露自己。

《自传》之后的60页里不时地提到了赛瑟尔·科温。在第128页下方,压抑已久的赛瑟尔坦白评价了自己的建筑(说它毫无价值),然后就离开了,消失了。与此同时,还有作者令人难忘的最后一句话:“赛瑟尔去了东部,天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在这61页中,赖特讲述了他在芝加哥生活的前10年,他并不在意时间顺序(或者准确性)。他会突然跳到未来某个时间,然后又绕回到过去,迂回推动他的叙事。从1886年到1896年这段时间里,赖特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包括他个人的和职业上的事情。但在继续说赛瑟尔的故事之前,还有一些重要信息:

赖特在西尔斯比的公司工作了差不多一年,然后辞职加入了另一位建筑师W.W.克莱在迪尔伯恩街的公司。(辞职的原因是钱。西尔斯比很快就把他提拔成一名绘图员,但他想要的工资远超过他现在所赚的钱,而自尊是他最基本的底线。)过了不久,他又回到了西尔斯比那里,算不上是特别温顺地恳求,但还是表示非常懊悔。西尔斯比听了之后,朝另一个房间大声喊道:“科温!”他说,我们让赖特回来,哦,对了,他的周薪涨到18美元。赖特出来的时候给西尔斯比关上门,然后他和赛瑟尔在大厅里跳起即兴的波尔卡舞。即使两人不在同一家公司的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建筑历史学家可能低估了赖特在西尔斯比公司大约八九十个月期间所受的影响,他学到了很多关于流动的知识,而赛瑟尔则是促进他技术方面学习的人。下班后,他们会去听音乐,欣赏艺术,去他们喜欢的舒适或者喧闹的餐馆。音乐是最美好的,赖特说他们“深爱音乐会”。两人的谈话常常是关于工作的,《自传》里赛瑟尔说:“‘如果你违背他们的意愿,试图把你认为正确的东西给他们,而不是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是要为谁建房子呢?’”

赖特遇见了一个不到16岁的高中女孩,并开始追求她。1889年初夏(他到芝加哥大约两年半后),这个女孩(不满)18岁的时候成了他的妻子。她的名字叫凯瑟琳·托宾,大家都叫她凯蒂,她和家人住在南区一个叫肯伍德的漂亮社区里。赖特是在舅舅教堂的一个学习兼社交俱乐部里认识她的——似乎是在最初的六七或八个月里。那是在庆祝小说俱乐部读完雨果的《悲惨世界》而举办的化装舞会上,他在舞池里不小心碰到她,把她撞倒了。是赛瑟尔帮他准备的化装舞会的可笑服饰。(他走路时,一柄佩剑一直在碍事。)凯蒂·托宾有一双蓝眼睛,一头红润的鬈发,和他差不多高。她喜欢戴着宽顶无檐圆帽,穿着花格呢便装夹克,她有一种可爱专横的小模样,看起来有点像独生女。(她其实是4个孩子中的老大。)在詹克舅舅主持的婚礼上,赖特的母亲戏剧性地晕倒了,而凯蒂的父亲同样流了不少泪。安娜·赖特是个意志力强大的女人,长期以来一直把儿子当作全部的重心,她努力阻止儿子追求那个女孩,更别提结婚的事了。她一听说这种荒唐(而且危险的)不成熟的恋爱,就临时带着一个女儿从威斯康星州来到了芝加哥,并得到了赛瑟尔的秘密帮助来反对这对情侣。当这一切都不奏效时,她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橡树园,这是芝加哥往西的第一个郊区,距离芝加哥河8英里(13千米)。橡树园茂密的绿树和人们去教堂的方式(人们自称这里是“圣徒的歇息处”,这里不允许酒吧存在,到处都是教堂,有时同一个街区有好几座教堂)让安娜想起了麦迪逊市,而且这里离邪恶的城市足够远。安娜让她的儿子离开南区,来橡树园和她一起住——这也是为了阻止那段无法扑灭的浪漫爱情。这对新婚夫妇在橡树园建造了第一套房子,那是一座带山墙的木瓦风格的小房子(赖特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女儿就住在隔壁,同样的地方,用的是白色的墙板)。据说赛瑟尔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凯蒂,尽管他知道她只是个孩子,尽管他知道赖特本身也不过是个情绪化的孩子,尽管他肯定心存很多含混不清的个人感情。凯蒂常来办公室接她男朋友,那时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一天下班后,弗兰克说:“赛瑟尔,她非常喜欢我。”《自传》里写道:“‘好吧,’他说,‘我也是。’”然后,似乎很快反应过来:“你妈妈也一样。你的妹妹们也是。”赛瑟尔问他是否吻过别的女孩,但你怎么知道我吻了凯蒂呢,赖特问道。《自传》中写道:“‘我有透视眼,’他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这一页里流露出的痛苦和怨言。在这段对话的最后,赖特发现赛瑟尔和母亲一直在密谋反对他,赛瑟尔说:“好吧,我们不要争吵了。”在这句话之前,赖特似乎是对着读者虚情假意地谈论赛瑟尔:“他自己认识的女孩少得可怜,那些女孩年龄比我大得多,木讷乏味。他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我常常纳闷为什么他不去结识更有趣的姑娘。”他明明知道原因的。不管怎么说,除了两位主要的当事人之外,双方家庭共同反对这桩婚事,但他们还是在赖特满22岁的7天前(1889年6月1日,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举行了婚礼。赖特没有告诉我们赛瑟尔是否参加了婚礼,但毫无疑问他参加了。婚礼之后,1890年初,他们搬进了新家,在更节制得体的橡树园居民看来,赖特和他的妻子显然生起孩子来不管不顾:6个孩子中的前3个是在婚后的4年半里接连出生的。(凯蒂在婚后不到一个月就怀孕了。)那些年里,他们从来没有宽裕过(或者说任何年月里都不曾宽裕,真的),挥霍无度的一家之主决定要继续过入不敷出的生活:花花公子的服装、歌剧和交响乐的预订票、东方的地毯、书籍、日本版画、最先进的照相机,尤其是还有一匹马,他还穿着娘娘腔的肥大马裤,给马套上马鞍,慢跑到德斯普兰斯河外开阔的草原上。赖特的《自传》中有一句名言:“只要我们拥有了奢侈品,生活必需品总能设法解决。”镇上的杂货商戈奇先生上门来讨钱,让他付清欠了好几个月的850美元账单,他怎么会在意呢?事实上,他把奢侈品和必需品分离的做法,更不必说这种思维方式,与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点有很大关系,也与赛瑟尔有关,是更重要的“替身”关系。

在1887年的最后几个月,或者是在1888年的早期,赖特在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工作,具体是为他“敬爱的大师”沙利文工作。路易斯·沙利文,美国摩天大楼之父,是一个伟大的、有天赋的、骄傲的人物,他身上充满了谜团,最终以悲剧告终。“形式追随功能。”——现代主义中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由路易斯·沙利文提出的(即便他不是这句话确切的原创者)。就绘制精美的几何装饰艺术而言,沙利文在美国独占鳌头,可能从未有过对手。他长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身材矮小,体格健壮,还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进取性,他站在绘图员的后面,用尖尖的铅笔抓挠自己的头皮。(当他的头屑落在他们的图纸上时,他会弯下腰来把它吹掉。)如果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是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波士顿出生的路易斯·亨利·沙利文(人们常常忘记他只比赖特大11岁)作为他的导师,比他差不了多少,可能在美国建筑师中排在前三或者前四名。赖特去了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该公司的办公室在当时的波登街区顶层,他的工资是每周25美元。他是去参与一份具体的工作,并不是永久的工作,但他最终一直留到1893年。这份具体的工作是协助完成当时芝加哥历史上最大的建筑——芝加哥大礼堂——的内部图纸。大礼堂建在国会街和密歇根大道的黄金地段,1887年夏天开始施工,它是一个多功能的巨型建筑,有4200个座位的礼堂,400个房间的酒店和136个商务办公室。无论赖特多么渴望能加入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多么渴望有机会从事芝加哥大礼堂的工作,他还是顾虑他和赛瑟尔的关系。《自传》中写道:“然后我想到了赛瑟尔,这意味着要失去他日常的陪伴。”但是,赛瑟尔敦促他努力试一试,并告诉他:“我们不会走散了的。”第一天站在新事务所的新绘图板前,他曾“想给赛瑟尔打电话说声‘你好’,听听他的声音,但最终并没有”。很快,他就成了“大师手中的一支好笔”,让他的许多同事嫉妒不已——更确切地说,是憎恨不已。他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提拔。到1890年中期,他和凯蒂·托宾结婚大约一年之后,当时他搬进刚建好的橡树园新家没多久,在新公司里工作了大约9个月,弗兰克·赖特(中间的名字还没有固定下来)开始负责监管艾德勒&沙利文的整个绘图部,绘图部大约有24个绘图员、制图员和摹图人员。沙利文给他安置了一间私人办公室,就在沙利文自己的办公室旁边。这家公司已然是全国最受瞩目的公司之一,在其鼎盛时期(尽管相对短暂)搬到了芝加哥大礼堂塔顶的两层上,因此,赖特能坐拥整个城市最好的景观。这里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注意,这也是与赛瑟尔直接相关的地方:1889年春末,就在赖特结婚前不久,他去找沙利文,宣布了自己要结婚的打算。公司能给他更好的工作保障吗?沙利文听完之后叫来了丹克马尔·艾德勒,艾德勒是公司的高级合伙人,也是工程天才,他让大礼堂里装饰华丽的椭圆状弧线天花板成为了一个声学上的奇迹。由于不想失去他们的明星绘图员,尤其是沙利文不想失去他,两位合伙人提出了一份价值5000美元的5年合同。艾德勒说,这将使赖特成为全市薪水最高的绘图员。但赖特通常对钱有不同的想法:如果他们希望他为公司再工作至少5年,他们能否付给他商定的工资的同时,额外给他5000美元的贷款?这样他就能在橡树园建一所自己的房子了。能不能每周从他的薪水中扣款,直到支票付清为止?两位合伙人同意了。这样,赖特和他的母亲有了足够的资金,买下了芝加哥大道和森林大道拐角处那块长满了树的地方——在1889年5月5日,距离婚礼还有三周半,安娜和她的儿子买下了这块地。沙利文和赖特一起去了橡树园,参观了计划建房的工地,是沙利文用自己的资金安排了这笔贷款,契据会在他的手里。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个人因素夹杂其中。他们起草了一份合同,协议中的一个条件(似乎没有写下来,但是双方都明确理解)是赖特不能私底下在公司之外的住宅项目中兼职,在芝加哥发展崛起的时代,私下兼职的做法在年轻建筑师中很常见。赖特信守承诺大约一年半,但是后来,大手大脚地消费,更不用说几乎一年一个新生儿,给他带来了压力,他需要更多的钱。因此,赖特开始在晚上秘密地绘图,建造我们今天众所周知的“私制房”,这个名字是后来的叫法。在1891年到1893年间,至少有6座这样的建筑开始出现在芝加哥及其周边地区,尤其是在南区。尽管每座私制房主要是传统建筑风格的形式,但都具有现代主义效果和他独特的实验性标志,其中有几座建筑就在路易斯·沙利文居住的街区之内。赛瑟尔在这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呢?在各种建筑行业的商业出版物上——以及一些芝加哥报纸上,公示里说南区的私制房是赛瑟尔·S. 科温的项目,而不是弗兰克·L. 赖特的项目。因此,赛瑟尔成了记录在案的建筑师,他是赖特的替身和可靠的掩护。是赛瑟尔最好的朋友求他这么做的吗?他是否利用了对方身上某种显而易见的脆弱情感?他有没有付给他钱?赛瑟尔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他是出于爱、友谊和欲望——还是他根本不需要说服就愿意这样做?也许所有这些可能性都是部分成立的。历史学家和赖特的传记作家曾经错误地认为,赛瑟尔也曾为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工作,所以当沙利文发现时这让背叛事实显得更恶劣。事实并非如此,1889年夏末秋初,赛瑟尔辞去了西尔斯比首席绘图员的工作,与芝加哥另一位崭露头角的建筑师乔治·W. 马赫建立了自由的合作关系,两人在拉萨尔街218号的925房间开创了成功的事业。赖特、沙利文、赛瑟尔和私制房(私制房还会再次出现,因为它们是赖特成长时期的作品)的故事远比人们长期以来想象得更复杂。在发生冲突的前一年,沙利文似乎就已经知道了这些房子,他所谓的发现私制房似乎只是更深层问题的一个借口,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儿子超越了父亲,学生超越了老师。无论如何,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导致一段将近6年的感情破裂了。《自传》中写道:“我扔下铅笔,走出了艾德勒&沙利文的办公室,再也没有回来。”那是在1893年初。多年以后,在沙利文去世(1924年4月,沙利文凄惨地死去)很久之后,出于对大师的某种公开歉意,赖特写了他们的决裂:“我忍着羞愧回去找他,他说:‘赖特,你的行为简直是背信弃义,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我回到家,更加羞愧难当。虽然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经常想找他,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走近。差不多过了20年,我才再次见到他。”关于时间赖特算错了,但他的感情却毋庸置疑。还有那个词:“羞愧”,双倍的羞愧。

赛瑟尔和弗兰克很快又在一起了。1893年上半年的时候,赖特在伦道夫大街宏伟的席勒大厦顶层租了一间办公室。该大厦由艾德勒&沙利文事务所设计,赖特本人也参与了其中的工作。(这里能否看到一些并非遮遮掩掩的羞愧?《自传》说:“我想要这个地方,可能是习惯了高处的风景,可能在这里工作更接近艾德勒&沙利文。”)他们去掉了门板,安装了清晰的玻璃面板,又让广告牌制作商把他们的名字用金箔按上下顺序刻在玻璃上: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建筑师;赛瑟尔·科温,建筑师。《自传》里写道:“你注意到这个顺序了吗?从资历来看,赛瑟尔应该是第一个,但他不希望这样。”他们不是合作伙伴,他们共享办公空间和想法,两人都有自己的绘图室,还有公共接待室,每天都像过去一样亲密,就像他们7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当然,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更不用说世界建筑领域的变化了。

1894年4月15日,这个日期可以说代表了某种隐藏的对应,曾经以深沉复杂的方式关心着彼此的两个人,他们的命运开始不可逆转地分道扬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一天的历史意义几乎完全是象征和隐喻性的。一年以来,弗兰克和赛瑟尔一直是席勒大厦1501号套房的办公室同事,他们互相帮助,为各自的工作而辛勤忙碌。赖特快27岁了,他们相遇时赛瑟尔也是这个年纪。这位独立建筑师现在是3个孩子的父亲,其中包括一个三个月零三天的婴儿。(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多萝西·赖特,长大后嫁给了肯尼斯·巴克斯特,她的一个孩子是好莱坞明星安妮·巴克斯特。)赖特的妻子凯蒂在橡树园忙于社交,她开始以主妇的方式充实自己。赛瑟尔呢?大约6个星期前他刚过34岁生日,居住在市区沃伦大道1066号他自己设计的排屋里,那是他用自己和家人的钱购置的。他的父亲伊莱牧师离开了拉辛市的第一长老会,和他住在一起,同住的还有他的母亲亨丽埃塔和几个兄弟姐妹。一个34岁的未婚儿子,仍然住在家里——还是一个虔诚的教会家庭,这肯定很不容易,更不用说他内心的渴望了。

1894年4月15日,芝加哥的《洋际报》在第29页周日房地产版块刊登了一则8行字的公告,第6栏的倒数第3条用小字体写道:

赛瑟尔·S.科温为H.G.米切尔设计了一栋带阁楼和地下室的两层住宅,目前正在拉辛市建设中。该建筑是殖民地风格,带有复斜屋顶。一楼将用碎方石建造,内部用硬木装饰,取暖采用热水加热。造价是12000美元。

这是赛瑟尔·科温有生以来设计的最了不起的房子——事实上,它在当时的“那一天”,在一份大众向的报纸上告知普通读者,正是历史对应中隐藏的象征和隐喻。这条通告的描述是准确的:房子是有一点罗马式的殖民地复兴风格。那座房子在拉辛市的主街905号,仍然有一家人住在那里,保存完好。它的外表是砂岩的颜色,坚不可摧,已经有120多年的历史,离密歇根湖有两个街区,房子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猛烈的寒冬大风和同样猛烈的夏日雷暴。房子后面是个马车房和过去的马厩(它们本身也像房屋一样)。房子前面装饰着艺术玻璃窗和半圆形门廊,以5根白色柱子为标志,以朴素的古典风格吸引人们的目光。复斜屋顶也颇能吸引人的眼球。(复斜屋顶是两面的,每一面都是陡峭的斜坡加上缓坡。)在房子的会客厅里,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回转式楼梯,楼梯两边是高档的圣多明各桃花心木雕刻而成的159根木轴。任何一种红木在经过打磨后都会发光,但圣多明各的桃花心木似乎是从内开始闪光。木匠们安装的精致木轴已经有120年历史了,木材的纹理相当令人惊艳。同样,在楼下各种通风的房间里,也有闪闪发光的圣多明各木材装饰,木板和板条装饰的墙壁上也有复杂的珠饰效果。我还可以继续描述这所房子,但是大家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赛瑟尔在1894年初绘制了草图,并于当年春夏两季监制了这座房子。房主亨利和妻子莉莉·米切尔来自拉辛市一个富裕的家庭。拉辛在世纪之交由于制造业富裕起来,米切尔一家是科温牧师教堂的成员,这个教堂在第七街和大学街的路口,离他们家两个街区。所以,很有可能,是教会的关系帮助赛瑟尔获得了这份委托。事实上,中西部的建筑爱好者熟知的米切尔之家正好和科温牧师家在同一条街上,在往南约150码的地方。在19世纪80年代,牧师及其家人住在教区的牧师住宅,地址是主街810号。(那栋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在1881年和1882年的部分时间里,赛瑟尔和他的父母以及他的一些兄弟姐妹就住在牧师住宅里,当时他还是一名大学生。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米切尔和科温家是邻居也是朋友,周末可能会一起在湖边野餐。

大约15年后,赛瑟尔已经是一个在工作上比较成功的芝加哥建筑师,先是担任绘图员,后来是J.莱曼·西尔斯比事务所的首席绘图员,与受人敬重的乔治·W.马赫曾是半合伙的关系,之后在席勒大厦和他最好的伙伴弗兰克·赖特一起工作。科温家的第四个孩子完成了——根据《周日洋际报》房地产版块的那份公开声明,更精确地说是将要完成——他的一件杰出作品,这是赛瑟尔·S.科温最后的建筑杰作。在1894年春天,米切尔之家即将开始的时候,赛瑟尔的人生还剩下将近50年的时间,但他的人生轨迹从那时开始,从那里开始,基本上逐渐稳步跌降。

在描述隐藏的对应的另一半之前,需要指出的是,大约20年前(距离我写作这部分内容的时间),有一段时间,一些赖特历史学者试图证明米切尔之家根本不是赛瑟尔的建筑。他能力不足,这座建筑太精致了,他的想象力不可能构思这么精致的东西。这几位历史学家开始声称它实际上是赖特的建筑,另一处“私制房”而已。但这个争论已经置之不论了,似乎学者们达成的共识是,是的,这是赛瑟尔的房子,是赛瑟尔的委托,尽管有可能某些重要的设计和细节关注来自赛瑟尔的同事兼最好的朋友。目前没有找到赛瑟尔亲笔签名的建筑绘图,无法让这场争论永远平息,但值得注意的是,位于斯科茨代尔市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基金会对所有赖特项目的认证拥有最终的决定权,该基金会从不认为米切尔之家是赖特的设计。

但事实上,会不会是赛瑟尔那位席勒大厦的同事靠在画板上提了些建议,帮助朋友把家乡这份最重要的委托变成一个小小的奇迹呢?这不恰好体现了他正派的性格吗?毋庸置疑的是,米切尔的某些设计元素对应着赖特的其他作品,包括真正的私制房和他在正常工作时间里为艾德勒&沙利文设计的另外两栋建筑。

这是隐藏的等式和对称的另一面:在几乎同一个时刻——1894年初,在席勒大厦工作的赛瑟尔正在完成米切尔的演示图和最终的图纸,在席勒大厦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也在做同样的工作,他不仅是作为一位独立建筑师完成客户的委托,而且还在制造世界级的房子,这套房子的成就直接影响了接下来五、六、七年里他的所有建筑,甚至可能影响他几十年后的所有工作。任何一个研究赖特的人都知道,这栋建筑就是威廉·H. 温斯洛住宅。就像赛瑟尔的房子一样,它至今还矗立在伊利诺伊州与橡树园相隔不远的河岸森林小镇,房子横向和纵向呈现出橘色和可可色的古典美。与照片中的样子相比,亲眼看到它的第一眼更有冲击性的效果。它是建筑上的先知施洗者圣约翰:是一种很快就会超越世界建筑的艺术先驱,它宏伟地屹立在那里。你可以从人行道过来,走上隐藏的台阶,走到宽阔的木质前门,那里装饰着石头框架和叶状面板,的确,一旦你见过温斯洛,就不会再回头去看米切尔了。(第90页有一张温斯洛住宅的照片,你可以自己欣赏一下它的壮丽。)

如果米切尔是赛瑟尔的顶点,那么温斯洛就是赖特含苞待放的时刻,但在那时,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时间继续推移。在这座有数百名建筑师的城市里,两位挚友围绕着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桌子,继续跳着象征意义上的舞蹈,尽管他们似乎正逐渐开始分道扬镳。《自传》写道:“我现在不常见到他,因为我忙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他又结交了一些新朋友。”然后有一天,好像是1896年秋天,赛瑟尔走进了办公室。他们坐着说了会儿话,他一直忙着拉什医学院一些额外的工作——这一定给他带来了不菲的收入,但是他显然还是很沮丧。好朋友问他怎么了,《自传》写道:“‘总的来说没什么,弗兰克,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不认为我是个建筑师,仅此而已。’”赖特问:你给拉什做的活儿有什么困难吗?《自传》写道:“‘你知道的。何必要问我呢?’”赖特:你的东西很好啊。《自传》又写道:“‘那真的是建筑吗?’他平静地说。”

再往下几行:“‘除非看着你工作,我发现建筑对我来说没有乐趣,我自己动手的时候感到厌烦,这就是你要的真相。你就是你的作品,而我不是,永远也不会是。更糟糕的是,我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几行之后,作者说:“我已经看不见他了,他没有跟上我。亲爱的赛瑟尔。”

再过几行,赛瑟尔说:“我要去东部了,弗兰克。”

几行之后,作者说:“这真是难以置信。我责备赛瑟尔,因为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自己背叛了他,所以——想要责备他。”

再过几行,赛瑟尔说:“‘弗兰克,我还是坦白承认吧。我不想再看着你做我自己做不到的事。’”

几行之后,作者说:“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对的,他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我对他的忽视造成的,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为什么不能带着他一起呢?但并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是不会接受我的。”

再往下几行,赛瑟尔说:“‘你需要我做你的朋友,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你会走得很远的,你会成功的,我相信你能成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付出代价努力工作,和你一样做出牺牲的,我的孩子。想到你日后要面对的一切,我很担心。’他又说道。”

再往下几行,作者写道:“赛瑟尔似乎是一个预言家。”

然后是书里最后一句关于赛瑟尔的话,也是之前引用的那句:“赛瑟尔去了东部,天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关于以后:我精简压缩一下赛瑟尔之后47年的历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能做到如此而已,因为正如前面所说,你能听到的(或者我能找到的)不过是他生命中的浮光掠影,一些片段、边缘和碎片。尽管他觉得自己就像回声中的影子一样没有存在感,但是赛瑟尔就在那里,我们能找到他。大多数时候,你会觉得这个男人在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到慷慨和善良。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离开这个行业,他继续做建筑设计,或者说想要继续做。

1899年8月初的一天(离开芝加哥大约3年后),他用漂亮的笔迹给拉辛市的两位朋友赫伯特和弗洛拉·迈尔斯写信,内容是关于迈尔斯家华盛顿大道的房子,他们想要做一些添加。(他们刚有了一个孩子,除了其他东西外,还需要一个育婴室。)这一次又是借助科温家和教会的关系。这封信有4页纸,其中包括外部草图和建筑平面图。“你们说不定是在找我的讣告,我还真的差点就一命呜呼。我夏季发烧久治不愈,备受折磨,我的咳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希望我的肺能撑住。要是撑不住,我就该咽气了,不过,希望不要如此。”信里是这种礼貌、自谦、温和幽默的风格,他继续写道,他希望对方会选择他做建筑师,但如果没选他的话,也没关系。他希望能回拉辛市,很可能秋天回去。“我很想见见孩子,尤其是想见你们。”信末尾的署名是:“真诚的赛瑟尔·S.科温。”

他没有得到那份工作,迈尔斯夫妇决定不做任何改动了。补充一句,两年后,赖特绘制了一套改造迈尔斯住宅的平面图。显然他们在芝加哥联系过他,但他们最终也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赖特知道赛瑟尔之前所做的展示草图吗?那张草图保存在西北大学的档案馆里,绘制精美,但不得不说,图的建筑理念确实很平庸。

1901年3月30日,《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说:百老汇的格兰特兄弟证券经纪公司破产,随之出现了许多无担保债权人,其中赛瑟尔·科温损失了9600美元。这是他的全部股权吗?(相当于今天的25万美元。)不到两个月后,在一份名为《房地产记录与指南》的曼哈顿出版物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他想根据判决拿到1246美元。(是不是遇到了拖欠的客户?)

1902年4月7日星期一,《纽约时报》的第二栏有一篇4段的报道,标题是:《受害者变身侦探》。(这大约是在格兰特兄弟公司破产导致他钱财损失整整一年后。)讲的是一个来自马萨诸塞州南弗雷明汉市的商人名叫詹姆斯·A.多诺万,他来纽约是为了游览风景,享受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但是据他说,“赛瑟尔·S.科温骗走了他75美元,科温告诉警察他是一名来自檀香山的按摩师。”据说,被告把外乡人带到格林威治村一家名为J.J.凯利的酒吧的密室。这篇报道登上了纽约的3家报纸——它登上了《电讯晨报》的首页,包括两栏的大字标题和整个版面右侧的具体报道。这件事还出现在波士顿的两份出版物上,包括《波士顿环球日报》。故事描述在细节上有些矛盾,但总体的叙述是相同的。通过对比不同的叙述可以还原故事情节,原告可能是一个未出柜的同性恋,他来这个城市寻找同性恋的地下组织。他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订了房间,周六中午被人从麦迪逊广场公园的长椅上接走。据说,被告曾向他表示自己也是外地人,为什么不一起度过这一天?到了晚上,又有一两个人加入进来,他们顺路来到了格林威治哈德逊街和佩里街的街角。骗局的一部分是打赌谁口袋里的钱最多。有几篇报道似乎有些滑稽,仿佛撰稿人在开某种恐同的玩笑:“过了一会儿,他的两个同伴拿出一卷钞票,打赌谁的钞票更多。多诺万不甘示弱,掏出了他的75美元。就在这时,一个侍者跑来喊:‘这里禁止赌博!’之后是一场混乱,当多诺万最终从桌椅堆中逃出来时,他的两个朋友、服务员和他的75美元都不见了。”

我试图弄清楚J.J.凯利酒吧(那座5层的砖砌建筑现在还在那里)在世纪之交是否是一家知名的同性恋酒吧。几位格林威治村历史学家给我的答案模棱两可,酒吧可能并非只招待同性恋——同性恋酒吧的话就不会阻止后面的非法行为。格林威治的大多数同性恋酒吧都在布里克街,离这里8到10个街区远,那里有最著名的滑梯酒吧,1892年滑梯被正派人士关闭停业。

结果是什么呢?赛瑟尔被关了起来,关进了油水区的监狱。他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地区治安法庭的案卷上,指控的罪名是重大盗窃罪,他的年龄显示为40岁(他已经42岁了)。但是那个时代的下级法院只保留了他们的案件摘要,并没有保留诉讼程序。根据手写的“案件处理”,被告被关押了三夜两天,然后就释放了。当我就此事向纽约市一位市政档案保管员询问时,他说,考虑到对他的重罪指控,赛瑟尔能被释放似乎有点奇怪。档案保管员猜测可能有人好心干预。这种干预是否来自赛瑟尔的哥哥约翰·霍华德·科温呢?他比赛瑟尔大8岁,是家里的老大,当时在曼哈顿一家规模很大的律师事务所担任合伙人,并在郊区的扬克斯有一栋房子。虽然无从确认,但我们很容易想到赛瑟尔肯定是羞愤不已。

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赛瑟尔在背后骗钱?当时他坚称对方认错了人,他是受害者。在骗局发生和他被捕之间有24小时,据说那时候他已经刮掉了胡子。毫无疑问,被关押的是一位出生在檀香山的“赛瑟尔·S. 科温”,但他真的是那个“策划”(一份报纸上是这样写的)酒吧抢劫案的人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最低谷,我们可以猜测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经济困难铤而走险。在纽约的轻罪或者刑事法庭记录中,再也没有与他相关的其他记录。

另外的一些边缘碎片:大约从1908年开始,赛瑟尔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曼哈顿的各种通用黄页里,通常显示他住在上西区,职业是建筑师,但他从未出现在纽约的任何企业黄页上。这可能意味着他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在家里工作,在多数情况下,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个房间。这可能意味着他就职于纽约地区的数百家建筑公司之一,级别低于“建筑师”——也就是说他处于绘图员级别,甚至低于绘图员。这样,他就不需要甚至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企业黄页中,可能雇佣他的公司也不愿意把他登记上。建筑记录保存委员会编制了两卷本的权威参考黄页,其中一卷名为《纽约市从业建筑师1840—1900》,另一卷是《纽约市从业建筑师1900—1940》(编者声称,他们研究了纽约历史上所有的企业黄页),赛瑟尔的名字不在其中。根据纽约市历史学家的说法,这表明他的身份太低,低于建筑师作品档案保存的门槛。在纽约从事建筑行业和设计艺术的成千上万的人也有类似的情况。在纽约市的大楼、建筑或者房地产相关的所有历史记录中,我都没能找到一幅保留下来的赛瑟尔·科温的建筑图纸。但我内心相信有这样的图纸存在,也许其他人会在未来的某个地方找到一份。

1910年联邦人口普查时,他住在西83街223号,人口普查员描述这里是一个两口之家。赛瑟尔和比他小大约20岁的霍华德·W.麦克莱恩住在一起,赛瑟尔是房子的主人,麦克莱恩是房客,另外还有6个成年人住在这栋楼里。两人可能分别拥有自己的小空间。麦克莱恩来自弗吉尼亚州,是一位印象派风景画家,喜欢画中央公园的风景,而且画得还不错。

1916年8月12日星期六,《夏洛特观察报》刊登了一则小故事,标题是《著名女作家嫁给了建筑师》。两天前,婚礼在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山区的一座教堂举行,参加婚礼的只有63岁新娘的直系亲属。新娘的名字刚刚变成了艾玛·佩恩·厄斯金·科温,尽管她的写作署名仍然是艾玛·佩恩·厄斯金。几年前,她有过几本商业畅销书,包括她的爱情小说《大山的女孩》(在《女性家庭》杂志上连载),但她的事业正在走下坡路。56岁的新郎是来自纽约的赛瑟尔·S.科温,毫无疑问,他的事业也正在走下坡路。故事的基本框架是这样的,19世纪80年代,艾玛和赛瑟尔在拉辛市就互相认识,和之前的情况一样,是教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赛瑟尔父亲的教会,两家人一直都是故友。几十年前,艾玛嫁给了拉辛最大的制造商之一J.I.凯斯脱粒机公司的一位高管,她和丈夫养育了6个孩子。他们家里有钱,就离开了威斯康星州的严冬,最终搬到了北卡罗来纳州泰伦市,在蓝岭山脉的南向斜坡上成立了新家。1908年,查尔斯·厄斯金去世。艾玛既是画家又是作家,她那时已经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手腕粗壮,胳膊粗壮,身上有种男性的自信。丈夫死后她日渐孤单,但她一直在坚持工作。1916年4月(她丈夫去世8年后),他们家位于山区的林考特庄园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火灾,损失惨重。为了散心,她到东北部去旅行——她去了康涅狄格州和纽约,看望了几个成年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偶遇了当年在拉辛时的老朋友赛瑟尔。火灾发生4个月后,两人结婚了。

与所有人(或许赛瑟尔也包括在内)认为的相反,艾玛·佩恩·厄斯金的确拥有大量的土地,但令人惊讶的是,她手头拮据。丈夫死后,她继承了他们所有的共同财产,但金钱却按照7份分给了她和孩子们。尽管艾玛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但一涉及经济问题,她就非常不切实际。在孩子们的坚持下,由一个信托基金来帮助处理她的事务。在赛瑟尔出现后不久,最初的信托就到期了,到了1918年,也就是结婚两年的时候,艾玛的家庭成员对她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让她在续签契约上签字——尽管她非常伤心和难过,但她还是签了字。一个银行人员和两个受托人(她自己的子女)有效地控制了她所有的钱,给她的钱只有一点点面包屑——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的。同样是在1918年,艾玛中风了,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虽然她的心智只是半受损,但情绪和身体上的焦虑非常严重,她成了一个半残废的人,而且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人。

婚后两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赛瑟尔和妻子断断续续地住在北卡罗来纳州,但他似乎渴望回到纽约。在某种程度上,由于经济和其他方面都很困难,他一定很想离开“奶奶”(全家对艾玛的称呼)。尽管艾玛中风了,她还是有很多与房地产相关的计划,那些计划和梦想都和赛瑟尔的建筑专业知识有关,但那些计划没有一个能真正实施。直到她去世(中风6年后),艾玛一直试图取消家庭信托基金。在一些信件中,她气愤地指责子女们,文雅又凶悍地批评他们的做法。

当赛瑟尔和艾玛结婚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认为他是在骗女人的财产。但是厄斯金家族保存的一些信件(以及其他文件)证明,赛瑟尔的行为比其他人在类似情况下的做法要体面得多。他在这场协议中是否有复杂的动机?就像前面说的,鉴于之前威斯康星州晚间火车上下来的外省男孩和他之间的关系,认为他没有复杂的动机似乎过于天真了。他和艾玛之间有浪漫爱情吗?一定有过某种浪漫,我也不排除他们发生某种性关系的可能性。当我到北卡罗来纳州去见厄斯金大家族的成员时,我心里有些忐忑,担心在这个家族代代相传的故事中赛瑟尔声名狼藉。但是并没有。艾玛的曾孙安迪·海恩斯帮了我大忙,他是泰伦市一位受人尊敬的律师,也熟知家族历史。

“我了解的就是,”他说,“赛瑟尔大致来说是个好人。他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太太,至少就土地而言很有钱。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尽其所能地淘金。当然,我从来不认识他——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艾玛那时也去世了。我相信很多人一开始都很好奇,对他很好奇。他本可以尽一切可能为自己谋求利益,但他没有。尽管他们并没有真正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也许只有两年左右,但他和爱玛还是很喜欢对方的——他们的信件可以证明。而且,你不觉得,对这个纽约来的古怪、温柔、有艺术气质的家伙来说,艾玛这个强悍的老太太身上会有种强烈的吸引力吗?反之亦然。每次他来看她,她都很感激。总的来说,赛瑟尔回纽约过自己的生活,我想我们家的人或多或少能理解。”

也许艾玛家人的这种理解代表一种隐含的交换条件:艾玛的子女觉得赛瑟尔不是在骗取财产,作为回报他们愿意接受他回纽约过他先前生活的这一要求,尤其是他对他的妻子(他们的母亲)还保持着善良和关切。

安迪·海恩斯知道赛瑟尔和赖特的关系,但他很惊讶他们曾经如此亲密。“喔,”他说,“无比自负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居然能在多年以后屈尊在他的书里写微不足道的赛瑟尔·科温,写下他们美好的回忆,所以,这是他正派的一面吧?”

在1918年7月写给艾玛的一个孩子的信里,赛瑟尔说:“奶奶又一次痛苦地中风,但她靠着自己的毅力和心理的韧性又撑了过来,不过我很担心她受不了再一次的发作了,[毫无疑问]在某种程度上是精神状态紧张造成的发作。”可见,他还在北卡罗来纳陪她。

后来,赛瑟尔基本上搬回了纽约长住,他搬回去和他的老室友霍华德·W.麦克莱恩住在一起,也许麦克莱恩一直都给他留了位置。我不确定艾玛是否知道麦克莱恩,甚至知道她丈夫是同性恋——她是不是本能地已经知道了?1920年3月13日,艾玛写信给她住在东部的一个孩子:“如果赛瑟尔在西70街55号的家里没有电话,你能给他写封信吗?……我想只要你一句表示兴趣的话,就能打动他那敏感而深情的心,对他会有帮助的,因为他很喜欢你。这也会让我非常高兴的,因为他对我很贴心,很重要。”1920年人口普查显示,赛瑟尔和麦克莱恩以及其他7位房客是西70街55号的住户。他们两个人是住在一个房间里的吗?

我们从更苛刻的角度来看,赛瑟尔回到纽约的行为很自私(几乎不像一个丈夫),尤其是当他的妻子还需要照顾的时候。但这些信也表明,他觉得自己在北卡罗来纳州没有真正的谋生途径。

尽管艾玛身体虚弱,她还是去了纽约一两次,看望她的子女和赛瑟尔,但她显然没有和赛瑟尔在一起。有一封未注明日期的信(可能写于1920年)是写给她的一个孩子的:“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乡村妇人来说,独自一人住在纽约的酒店里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知道,如果要去找你、赛瑟尔或者哈罗德的话,我可以叫辆出租车,但我还有开销的问题要考虑。”

艾玛于1924年3月4日去世,她大约两周持续生病,在她卧床的临终时刻,我们不清楚她的丈夫是否在床前。她死时没有留下遗嘱——或者至少没有遗嘱在卡罗来纳遗嘱认证法院备案,家族信托仍然原封不动。两年前,当她的经济状况陷入最低谷的时候,她把自己主要的房产林考特庄园卖给了一个女儿,那座曾经气势宏大但如今已经破败不堪的庄园就这样留在了家族里。她手中拥有的不动产曾将近700英亩(2.8平方千米)。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仍然在画画,她和几个女性同伴住在泰勒市的小别墅里。赛瑟尔几乎没有得到她手里的任何房产,但他似乎没有任何不满(甚至没有兴趣),依然非常关爱艾玛的6个子女。艾玛的子女最终起草了一项协议,给了赛瑟尔一个叫韦赛德的小地方,那里大约有一英亩的土地,有个小房子和谷仓。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住在那里,税收、维修和保养经费由厄斯金家族信托来负责。但他再也没有回到北卡罗来纳。

大约从1920年开始,赛瑟尔为曼哈顿一个叫威廉·拉乌的室内设计师打工,拉乌工作室以影院内饰而闻名,但赛瑟尔似乎只有非常微薄的工资。在这一时期,纽约市的黄页很零散,那段时间最后出版的黄页是1933—1934年的,赛瑟尔的信息是这样的:“科温,赛瑟尔,拉乌工作室绘图员,公司位于西42街100号。”黄页好像把他的一生从字面意义上缩略了。3年前,1930年的联邦人口普查时,他显然独自居住在西77街,他被列为“房客”和“鳏夫”,还有20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住在同一地址。霍华德·麦克莱恩?根据1930年的人口普查,他住在离这里10个街区外,和雷诺兹·斯威特兰两个人住在一起,斯威特兰从事戏剧和文化新闻工作。麦克莱恩比赛瑟尔小18岁,比斯威特兰大10岁,他们两个人一直住在一起,直到20年后麦克莱恩去世。

1936年的一天,那时候美国仍然深陷经济大萧条,比赛瑟尔小10岁的妹妹来到曼哈顿把他接走了,并把他带回了布法罗市的家中。马奎塔·科温·比奇和丈夫以及一个已成年的儿子住在一起。根据家族里的说法,赛瑟尔那时穷困潦倒,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之后一直和妹妹一家住在一起。1941年1月31日,在诺沃克大街267号,80岁的赛瑟尔·科温死于动脉硬化、衰老和心脏急性扩张。在死亡证明的“日常职业”一栏,写的是“退休室内设计师”。那年夏天,他被火化之后,他的骨灰运到了芝加哥,和家庭其他成员一起安置在芝加哥北区的雅园墓地。他们在布法罗法院认证了他留下的一张纸的遗嘱,他的不动产价值是250美元,他的个人财产也是250美元。6个侄女和侄子每人一美元,他有个最喜欢的侄女,多年来一直受到他的照顾,拿到的稍微多一点。剩下的归了曾经救了他、照顾他的妹妹马奎塔。

让我们回到弗兰克·劳埃德·赖特那里,看两人截然相反的人生如何再度重逢。在这种看起来是失败的伤感故事里,还是有一种救赎的美感。这种重逢只有一次,就在赛瑟尔去世的8年前,就像之前提到的,重逢并非见面,而是双方隐晦而感伤的信件。

在这两封信中,在具体语句的表面之下,似乎隐藏了很多东西。在这两封信中,你可以听到某种渴望——或者说,我听到了。

背景是在1932年3月,无比自负的赖特出版了他的人生故事,销量惊人,并且广受好评——他继续表现得无比自负,尤其是在巡回演讲时,他很喜欢当面侮辱观众。之后,当我按照时间顺序来讲的时候,还会提到更多有关《自传》出版的信息,该书很大程度上帮助赖特在长期的沉寂之后重新回到公众的视线。

这本书刚出版后不久,赛瑟尔就读过了。(一位非常成功的纽约建筑师朋友送给了他一本。)他觉得自己会出现在书中,但当他发现赖特把他描写得如此突出、如此慷慨时,他肯定感到非常欣慰。他会立即明白,虽然作者小心翼翼地留神,但仍在设法向他的读者传达复杂的真相。但是赛瑟尔并没有试图与赖特取得联系,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并没有想方设法去联系。也许是两人之间的鸿沟太宽了,他们36年来没有见过面。当然,在两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这36年里他们曾经多次身在咫尺之内(这是有迹可循的),例如,赖特在纽约的酒店或者演讲的地方离赛瑟尔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街区。

1932年11月9日的晚上,赛瑟尔的妹妹马奎塔和她24岁的儿子约翰(可能还有马奎塔的丈夫欧内斯特·比奇)在布法罗的奥尔布赖特美术馆参加了赖特的一个讲座。在芝加哥的时候,马奎塔和赖特很熟悉。那天晚上,赛瑟尔并没有来艺术馆参加讲座,他还住在纽约,在拉乌工作室工作。但在活动之前,或者之后,赖特和赛瑟尔的妹妹一起聊了会儿天。赖特显然是慷慨、热情、怀旧的,反复强调他多么想看到赛瑟尔。一两天后,马奎塔的儿子写信给舅舅,并告诉了他这件事。 这封信打破了他心理上的僵局。赛瑟尔用公司的信笺手写了一封4页长的信,信中展示了他过去的礼节和自谦,他的自尊而非骄傲,他那显然毫无怨恨的内心。他似乎希望赖特知道一些事情——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就其本身来说也算是真实情况。(事实上,他有6个继子女,但是他提到的女儿——虽然并没有提到她的名字——是艾玛最小的孩子,名字叫苏珊·厄斯金·罗杰斯,她和赛瑟尔的关系特别亲密。)

“亲爱的弗兰克,”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我外甥来信说他和你进行了一次非常愉快的面谈,而你也希望收到我的信。几周前我去芝加哥短暂拜访时,我冒昧地去找你,发现你在塔里埃森。如果我有时间去看你,我一定会去的。不!我并没有和你失去联系,在这些年里我一直关注着你,我从未忘记我们早年的友谊。

两段之后:

我们的生活是不同的,我们分道扬镳了。你已经为自己树立了不可估量的声誉,而我只是交了些朋友,忙于生计。

在下一段中:

你的书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想到你书中那些有趣的人,我愉快的记忆又回来了。詹金·劳埃德·琼斯舅舅,你了不起的母亲和妹妹们,还有我有幸认识的那些姨妈和表兄弟们。

在下一段中:

我猜你是个大忙人,如果能收到你的来信我会很高兴,你来纽约的时候,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你能来看我。我现在从事装饰行业,我的女儿幽默地说我在“做美好的东西”,我这一行和卡巴莱俱乐部和剧院有很大关系,你会不会觉得吃惊。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一直和拉乌先生在一起工作,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时刻,现在还在努力,可能将来也是这样。他是个艺术家,多少有点喜怒无常。但我们理解彼此,这一点很重要。我娶了一个艺术家,所以我了解他们的本性。

结束时:

我一定会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能见到你就更好了。

他的签名是:“你无比真诚的朋友,赛瑟尔。”

赖特回信的日期是1932年11月20日,是打印出来的信,这意味着信是口述的。信只有一页纸,从外在证据来看,赖特似乎在看到赛瑟尔信的当天就回信了。“亲爱的赛瑟尔,”开头是这样的。

致命的拖延症是我的特点,也越来越厉害。再次收到你的来信我非常高兴,如果我们能摆脱现在一成不变的状态,再次相聚,我相信我们还会像曾经一样。过去的时候我们俩就像达蒙和皮西厄斯 1 ,那段过去的日子是多么浪漫。在那之后发生了很多其他的事情。我试着在《自传》中再现真实的你,不是一字不差地再现,而是再现你的性格。我觉得我成功了,每个人都喜欢作品中“赛瑟尔”这个形象。从“我们那时候”到现在,我并没有什么改变,也没学到太多东西——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撞得头破血流,但我仍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傻气。

赖特邀请对方去塔里埃森,他提到自己见到了马奎塔,她看起来非常好,他提到了赛瑟尔的弟弟亚瑟·科温,一个芝加哥的医生。然后,在结尾处,再次邀请对方去威斯康星州时有奇怪的7个点的省略号:“你的朋友们……是很好的人,他们是否也愿意来。”

赛瑟尔从未去过塔里埃森,这是他们之间已知的最后一次交流。

在希腊神话中,达蒙和皮西厄斯的传说是关于信任、忠诚和毕达哥拉斯理想式的男性友谊的,甚至到了为对方献出生命的程度。这个神话也可以理解成是关于深切的同性之爱,长期以来艺术家们用不同的媒介来解释这个故事。1889年,也就是弗兰克和赛瑟尔相遇大约两年后,一位名叫阿尔弗雷德·J.科恩的作家以笔名出版了一本名为《零度下的婚姻》的小说。故事的中心是两个同性恋男子(其中一个是已婚的纨绔),他们喜欢称自己为达蒙和皮西厄斯。他们上流社会所谓的朋友也是这样叫他们的,用这个不怎么隐晦的代号来羞辱同性恋。这算不上是一本好小说,过分紧绷太笨拙了。

1925年,一代人之后,一位当时尚不知名的南方年轻作家威廉·福克纳发表了一篇关于新奥尔良的小故事,名为《无止境的达蒙和皮西厄斯》,故事中隐含了同性爱情的主题,故事动人且幽默。

赛瑟尔·科温认识了一位艺术天才,这既是极好的运气,也是罕见的坏运气。《纽约客》的已故伟大作家威廉·麦克斯韦尔在故事里写过一句话:“我无意中走过一扇我不应该走过的门,就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我本不打算离开的地方。”我想到赛瑟尔时,就会想起这句话。

我把这本书献给蒂姆·萨缪尔森,他是一个身材高大、性情直率、性格古怪、非常有好奇心又极为慷慨大方的人,他在芝加哥市工作,担任该市的文化历史学家。我们之间可能有过100多次关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谈话。蒂姆花了一生的时间梳理旧日的建筑工地,深夜钻研微缩胶卷,希望能找到更多与赖特有关的事实或文物,当然也不仅仅是与赖特相关的。有时候,他看起来似乎在无休止地寻找大约1902年遗失的黄铜门把手。他热爱所有那些建筑师——路易斯·沙利文、丹·伯纳姆、密斯·凡·德罗,但在某种程度上,他最关心的是芝加哥那些名字永远没能留在人们文化视域里的已故建筑梦想家。1月份一个寒冷的下午,我们开着我租来的车前往位于欧文公园路的雅园墓地,去寻找赛瑟尔·科温的坟墓。我们在C区850段找到了一块灰色的楔形石碑,我们用手套把上面的雪刮掉,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大约10分钟后,我们回到车里,打开暖气,蒂姆说:“我为他感到难过,我很难过。他努力争取成功,但他知道他做不到,他没有三维的天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我们所有人,他是我努力研究的一切的基础。他曾经做出了贡献,我认为很重要的贡献,但他自己死的时候肯定不这样认为。事实上,我们只能通过弗兰克找到他,如果我们只能了解他的一点点,我也释然了。”

蒂姆叹了口气。“你看,我难过的是最后一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在1936年关于阿拉巴马州佃农生活的伟大纪实作品《现在,让我们赞美伟大的人》中,詹姆斯·艾吉写到,当他走近一座偏远地区的黑人教堂,看到刷着黏土、竖着白色护墙板的尖顶教堂时立刻折服了,那“令人震撼的古典主义之美结结实实地闯入人的眼帘”。

当第一眼看到位于伊利诺伊州河岸森林镇奥弗涅广场515号的威廉·温斯洛住宅时,你会有同样的感觉。

多年后,赖特自己把温斯洛住宅称为他的第一所“草原之家”,尽管乍一看,甚至再看一眼的时候,它根本不像我们通常在建筑语境或者赖特的语境中用到这个术语时所想的样子。真正的草原风格(学者们倾向于大写这个词的首字母)是长长的水平线、悬挑的阳台、低矮的露台、低垂的屋顶、幽静的花园、掩蔽的屋檐、狭窄的条状闪光艺术玻璃;而这些特色要等六七年后才会出现在赖特的想象中和他的画笔下。而当它们出现时,他的画板上迸发出许多炫目的设计风格和花样。站在人行道上随便看任何一个此类设计的房屋,你就会立刻明白“草原”这个词描述的含义。“水平线就是家庭生活的线,”赖特曾经饱含诗意地表达过这种玄机,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即使在字面意义说不通的情况下,也能把意思表达清楚。这句话旁边,他用奇怪的逗号用法补充道:“这里唯一值得尊敬的,——是草原。”他在另一处写道:“我出于本能热爱草原。”这里没有任何的含混性,没有任何诗意,也没有错误的标点符号,他指的草原是那里的鸟、树、小溪、青草、小山和野花,他指的是它的开放,它的不受限制,它的自由感,甚至被草原拥入怀中的感觉。他也指草原的平坦——字面意义上的平坦,在别人眼里这是沉闷枯燥的,而他看到的却是美感——一片片金黄的稻谷,像毯子一样铺在田里的夏玉米。当你带着一本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导览书站在伊利诺伊州的橡树园时,看着他的任何一座草原住宅,你脚下平淡无奇的土地就是他眼中的草原:平坦的大地,又平又直,有时甚至像是木匠的水平仪。他并非来自落基山脉之间,并非生于大漠沙滩,也并非来自波涛汹涌的海边。他说:“我生来就是美国大地和空间的孩子。”因此,他将这种地理上的必然性和个人的出生转化成了一种崇高的美,最终,转变成为一种建筑理念和建筑原则,那就是每座房子“都应该从地面开始,而不是从地下开始”。这是一种激进的思想,我们很难理解它的终极逻辑——以物成物。不是在事物之中,而是关于事物本身,这就是路易斯·沙利文“形式追随功能”的观念——赖特更愿意表达为形式兼功能。他会把建筑所在地的意识、氛围和外观赋予房屋本身,从而产生一种有机的、和谐的、审美的整体,更关键的是美国化的整体。和这个想法一致的还有他关于住宅的推论:“居所应该是人类居住地的基本外观(这种想法可能根植于民族本能)。”他应该怎么实现这一点呢?依靠所谓的家庭生活水平线。垂直线是城市的特色,而他将水平延伸出去而不选择上升。“我开始不再把建筑看作是一种洞穴,而是一个与景观——包括内部的景观和外部的景观——相连的开阔居所。”他说道。

可以这样说:在他把自己的意志加上之前,土地本身才是关键所在。

所以,关于温斯洛住宅,当你开车走近时,它那正式的、近乎古典的外表令人惊颤,似乎有力地冲击着你的所有感官。“近乎”这个词很重要,它是古典的,但又不完全是古典的。它是水平的,但又不完全是水平的。它有一个平缓的斜坡和悬挑的坡形屋顶,这是即将出现的“草原住宅”的关键原则:又宽又长,既开阔又有遮蔽作用。在屋顶的中央,有一个石头制作的巨大烟囱。它比你预期的更宽更矮,因此有种即时的视觉和隐喻效果,进一步压低了已经很低的屋顶。一楼是双悬窗——并不是在墙上凿出的洞,相反,它们是精确放置的开口,营造了一种潜意识下的家庭秩序和礼仪感。一般来说,房子的窗户是在屋檐下一两英尺的地方,相比之下,这里二楼3扇间隔的窗户向着屋檐延伸——它们似乎直接延伸到了屋檐下,也就是建筑师所说的拱腹。这里隐藏的含义是,窗户是有机整体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为了空气、视线和光线在墙上锯开的口子。

最妙的是,在一楼,淡黄色和浅黄色的砖面横贯整个房子的正面。这不是普通的砖,而是建筑上的罗马砖。这是一种非常细长的砖块,所以尽管房子有两层,但还是有一种基本的水平感。细微差异的色度(跟每一块砖从窑里出来的方式有关)只是增加了某种类似大地的自然主义感触。

此外,还有如何进入这栋房子的问题。尽管赖特把宽大的木质前门(上面是装饰华丽但不那么繁复的叶状图案设计)置于房子的中央,但事实是你并不能直接走到正门,除非踩到地上的栽种畦,你必须从左边或者右边绕过去。(1894年的时候,栽种畦是一个水光反射的倒影池,所以如果执意要走直线的话,会把鞋子弄湿。)在即将面世的真正的草原风格中,赖特会煞费苦心地隐藏他的入口——通常把入口放在房子的侧面。这种隐藏是种深思熟虑的做法,与家庭安全和家庭隐私的观念有关,但也是因为艺术家希望你以朝圣的方式进入他的作品,有一种“进入的仪式”。他不希望任何东西突然出现,而是致力于整体性的艺术体验。这是他想要的,换句话说,这就是赖特彻底的自我。你必须认真找到他的入口——而且即便他是为客户设计的,这也是他的入口,之前已经体现了这一点。

温斯洛住宅曾经形只影单,坐落在伊利诺伊州一个村庄边缘一大片平缓的土地上,位于缓缓流淌的德斯普兰斯河的转弯处。1673年,法国探险家马凯特和朱利特曾在这条河上泛舟航行。1894年的时候,这座房子看上去一定就像是真正的美国大草原的一部分。如果你在河的另一边,在河的西岸,一定会有种感觉,认为大地向西延伸,像丝带一样直,像煎饼一样平,连绵不断,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拓荒者的马车车辙,一直延伸到科罗拉多州。如今,这座房子周围出现了近郊和远郊的社区。但是,没关系,它就立在那里,而且它似乎将会永远立在那里,就像威廉·福克纳在另一篇文章中说的那样,直到“末日响起最后的钟声”。

我还没有说到房子的后面,它与正式的前面完全不同。我甚至也没有提到内部,那是更让人惊艳的效果。我说的已经足够了:你可以翻过页去自己看看,哪怕是在照片上,这个奶油色、茶色和深棕色结合的建筑是将来真正的草原风格的先驱,是施洗者圣约翰。顺便说一句,“草原住宅”这个标签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当赖特开始绘制时,这个词还不存在。 dV0Nk7ngYSpcFO+mbz0qIN3LS6MBxz/2vBie5dGQxUjmkZ48HrwNBKp8cOVccq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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