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阴雨绵绵。
环龙路渔阳里2号门前,站着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
那个中国人三四十岁年纪,提起大门上的黑铁环,“笃笃”敲起门来。
好一会儿,门打开了。门内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看看两个陌生人,神情不免警惕起来:“你们找谁?”
门外的中国人显得非常有礼貌,说道:“请问陈独秀先生是住在此处吧?”
门内女子又打量两人一眼,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陈独秀这个人。”
其实来人并没找错,陈独秀就住在此处,这个女子就是陈独秀夫人高君曼,只是此时距陈独秀逃离北京也才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入住柏公馆也才十几天,高君曼带着家少南下来到此处,才刚刚安顿下来,她未免有些惊弓之鸟的情态。
门外的中国人又看了看门牌号,然后又看看高君曼,他显然发现了高君曼心中的疑虑,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说道:“是北大李大钊先生介绍我们来的,这是李大钊先生给陈独秀先生的信件。”
高君曼一听李大钊介绍来的,脸上立即释然,笑道:“你们请等一会。”说着拿起信件上楼去了。陈独秀正在书房上撰述稿件,一看信封上李大钊那熟悉的笔迹,立即下楼,来到门口,对两人说道:“请,请进!”
陈独秀从李大钊信中得知,苏俄《生活报》记者吴廷康准备对他进行访问,希望陈独秀接受!
这个吴廷康自然就是那个外国人了,俄文名维经斯基。
1920年3月,俄共(布)中央成立远东局,负责领导同远东地区各国革命者的联系工作。同时,经俄共(布)中央与共产国际协商,派遣代表团前往中国,负责人就是27岁的维经斯基。列宁亲自接见了这个代表团,口授3项任务:同中国社会主义团体联系,组织正式的中国共产党及青年团;指导中国工人运动,成立各种工会;物色一些中国的进步青年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并选择一些进步分子到苏俄游历。
维经斯基此前在海参崴从事共产国际的工作,负责远东事务,并在北美生活过,具有敏锐的政治思维。他不会汉语,但对中国的历史、中国的问题颇有研究,对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情况也掌握得很充分。
他到北京先访问了李大钊,谈得很融洽,对李大钊评价也很高。访问结束后,他让李大钊找了一些参加过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的学生,如张国焘、罗章龙、李梅羹、刘仁静等人参加会面。维经斯基在座谈会上说道,你们在座的同学参加了五四运动,又在研究马克思学说,你们都是当前中国革命需要的人才,并暗示道,中国应有一个像俄国共产党那样的组织。
此时,维经斯基并没有公开自己的真正身份,李大钊对他也不了解,但听到他的暗示,不由得想到和陈独秀的约定……
恰好,维经斯基问道:“李先生,我们很快会去上海,不知您能否介绍一下在上海我们可以去访问一些什么人?”
李大钊听了,连忙说道:“维经斯基先生,我们《新青年》杂志的创始人、主编陈独秀先生此时正在上海。”
“我也早已听说过陈独秀先生的大名,不知李先生能否代为介绍?”维经斯基问道。
“行,行。我写一封亲笔信给他,你带在身边。他看了信,就会愿意接受你的采访。”李大钊非常热诚地说道。
就这样,梅雨时节,维经斯基来到上海,公开使命是组建一个通讯社,秘密的使命则是“考察在上海建立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可能性”。同行的有维经斯基之妻库兹涅佐娃,刚从海参崴赶来的萨赫扬诺娃,以及翻译兼助手杨明斋。
陈独秀和维经斯基一见面,两人就坦诚地交谈起来,陈独秀表明了他对俄国革命的格外关注,两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杨明斋做他们的翻译。
在见面中,维经斯基向陈独秀介绍了十月革命,和苏俄现行的各项政策,如土地法,工矿企业、银行等收归国有,工厂实行工人监督与管理,以及列宁提出的电气化宏伟规划等,还讲到了苏俄在十月革命胜利后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在那时不得不实行军事共产主义、余粮征集制等等。
能作为维经斯基的翻译和助手来华,表明杨明斋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杨明斋,山东平度人,出身于一个贫苦家庭,早年移民至海参崴谋生,十月革命后加入布尔什维克党,进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是中国最早的俄共(布)党员之一。
9月间,杨明斋负责筹办并担任校长的外国语学社成立,这所学校的主要目的,就是输送革命青年赴苏俄深造,以储备中国革命的干部力量,俞秀松兼任秘书。
外国语学社和8月间成立的社会主义青年团在一起办公,设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新渔阳里6号,门上挂一块“外国语学社”的木牌子,以方便工作。同时,这里还是华俄通讯社、教育委员会等机构的地址。华俄通讯社是共产国际在中国首先建立起来的一个工作机构,杨明斋兼任社长。
这是一幢2楼2底的石库门建筑,原为戴季陶居处。上海早期共产党人经常在陈独秀寓所进行活动,维经斯基见此处更为宽阔,遂渐成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的重要活动场所。而且,这里离陈独秀寓所也很近,来往方便。楼上是各机关的办公地,也是俞秀松、李启汉、刘少奇、许之桢、柯庆施等少数学生的宿舍,杨明斋则一个人住在亭子间里;楼下是教室,不上课时用作其他活动。
后来,外国语学社曾分三批选派三十多名学生赴苏俄学习,包括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罗亦农、彭述之、汪寿华、曹靖华、韦素园、柯庆施等人,其中不少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人物。
外国语学社为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建设和干部培养作出了重要贡献,被誉为党的第一所干部学校,首批赴苏学习的学生曹靖华后来回忆称:杨明斋为“渔阳里开辟了一代人的道路”,“为中国人民铸造了一批英雄,一批顶天立地的人”。
在杨明斋的帮助下,1920年春夏之间,陈独秀、李汉俊等人经常和维经斯基见面、交流、讨论。维经斯基所介绍的情况,使他们耳目为之一新,从而对苏俄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都有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认识,看到了一个新型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大致面貌。
而维经斯基从陈独秀、李汉俊等人身上,看到了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布尔什维克的极大热情,于是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此时社会主义在国人心目中已有很大影响,邵力子在上海《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上发表《主义与时代》一文,声称:“这决非单为好奇的心理所促成,实在是时代潮流中已有需要这个主义的征兆。”
于是,陈独秀也很坦诚,介绍了自己早前和李大钊的约定——建立中国布尔什维克政党的愿望。自此之后,在维经斯基的协助之下,中国共产党的筹建工作,大力向前推进。
经过他们数次热烈的商议,出色的组织,大约在1920年5月,陈独秀在上海秘密发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作为成立共产党组织的先期阵地,以便于联络同志,传播思想。参加者有李汉俊、陈望道、邵力子、沈雁冰等人。
维经斯基在给俄共(布)的一封信中写道:“自我寄出第一封信后,仅在加强联系和完成我拟定的计划方面,工作有些进展。现在实际上我们同中国革命运动的所有领袖都建立了联系,虽然他们在汉口、广州、南京等地尚未设代表处,但我们在那里的工作,可以通过一些朋友即当地的革命者立即得到反映。……目前,我们主要从事的工作是把各革命团体联合起来组成一个中心组织。‘群益书店’可以作为一个核心把这些革命团体团结在它的周围。中国革命运动最薄弱的方面就是活动分散。为了协调和集中各个组织的活动,正在着手筹备召开华北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联合代表会议。当地的一位享有很高声望和有很大影响的教授(陈独秀),现写信给各个城市的革命者,以确定会议的议题以及会议的地点和时间。因此,这次会议可能在7月初举行。我们不仅要参加会议筹备工作(制订日程和决议)而且要参加会议。”
维经斯基后来被认为是“在北京和上海与中国共产主义者直接联系的第一个苏联党员”,苏俄向中国派出的第一位“使者”。后因回国汇报,未能参加中共一大,但他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各项工作付出了努力,也为中共一大的召开打下了坚实基础,且后来作为共产国际代表多次来华,因而一些建党亲历者称他为协助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最初且最有贡献的一个人”。
而维经斯基对陈独秀评价极高,在给共产国际和俄国共产党的信中,他盛赞陈独秀是“当地的一位享有很高声望和有很大影响的教授”,“一位享有声望的中国革命者”。
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陈公培5人遂开始中共筹建工作,1920年8月,在法租界老渔阳里2号陈独秀住宅,也就是《新青年》编辑部,正式成立共产党早期组织,参加者基本上都是出版人,事实上,各地共产党早期组织成员中很多都是也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出版人,是火种传递者,如北京的李大钊,湖南的毛泽东等人,这表明了中国共产党与出版业的紧密联系!
巧合的是,维经斯基在陈独秀住所第一次看到了《新青年》。据参加了中共一大的包惠僧对陈独秀住所的描述:“楼上的统厢房是陈独秀夫妇的卧室,统楼是陈独秀的书房,书柜书架堆满了书,排列在东北二方,靠南的窗下有张写字台,写字台的两边都有椅子,另有一方靠壁有张小圆桌,圆桌靠壁的南北各有椅子一张,我记得家具都是很普通的。陈独秀夫妇的卧室在当时的眼光看起来算是很漂亮,有铜床、有沙发、有梳妆台、有写字台,壁上还挂了几张精致的字画。”“楼下的堂屋是堆满了《新青年》杂志和新青年社出版的丛书,统厢房前半间有一张假红木的八仙桌,有几把椅子,也有几张凳子,没有什么红木家具。”
杨明斋向维经斯基介绍这本杂志的“丰功伟绩”,维经斯基拿起杂志翻了翻,问了一些情况,《新青年》的困境由此得到了破解。
有一个说法,俄共(布)此时在上海成立了革命局,下设出版部、宣传报道部和组织部,并在学生和工人中进行一系列活动。《新青年》的出版顺理成章进入出版部的工作议程,受到维经斯基所代表的共产国际的资助。
《新青年》最早关注马克思主义,在1918年11月15日出版的第5卷第5号中发表了李大钊《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两篇文章,作出了中国必将走上马克思主义道路的第一个天才预言。
《庶民的胜利》是为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胜利而作,也是他在北京大学11月14日演说大会,以及11月29日于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举办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胜利大会上所作的讲演。在这篇讲演中,他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的胜利标志着“新纪元的世界改造,就是这样开始”。并指出:“这劳工的能力,是人人都有的,劳工的事情,是人人都可以作的,所以劳工主义的战胜,也是庶民的胜利。”
在《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一文中,李大钊热情洋溢地为布尔什维主义高唱赞歌:“二十世纪的群众运动,是合世界人类全体为一大群众。这大群众里边的每一个人一部分人的暗示模仿,集中而成一种伟大不可抗的社会力。这种世界的社会力,在人间一有动荡,世界各处都有风靡云涌、山鸣谷应的样子。在这世界的群众运动的中间,历史上残余的东西——什么皇帝咧,贵族咧,军阀咧,官僚咧,军国主义咧,资本主义咧——凡可以障阻这新运动的进路的,必夹雷霆万钧的力量摧拉他们。他们遇见这种不可当的潮流,都像枯黄的树叶遇见凛冽的秋风一般,一个一个的飞落在地。由今以后,到处所见的,都是Bolshevism战胜的旗。到处所闻的,都是Bolshevism的凯歌的声。人道的警钟响了!自由的曙光现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令人有一股拨云见日之感。
到了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号推出“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发表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介绍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经济理论和社会主义思想,翻译了《共产党宣言》的片段,认为这是“改造世界的新纪元”。
此外,该号刊登了刘秉麟《马克思传略》,顾兆熊《马克思学说》,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与《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等著作。
改变之路,任重道远。1920年9月,《新青年》第8卷第1号终于出版,是共产国际解决了《新青年》的经费,这一期还开辟了“俄罗斯研究”专栏,作者李季、李汉俊、杨明斋、周佛海、李达、沈玄庐、沈雁冰、陈望道、沈泽民、陈公博、施存统等人,当时都信奉马克思主义,《新青年》就此成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机关刊物,也是中国第一本红色刊物。
该号开篇发表陈独秀《谈政治》一文:“有人说《新青年》不讨论政治问题,是一个很大的缺点,对这个问题不能十分满足,由此可以表明我对政治的态度,一方面固然不以绝口不谈政治为然,一方面也不愿意和一班拿行政或做官弄钱当作政治的先生们谈政治。”
文中也谈到了阶级战争的必要性:“若不经过阶级战争,若不经过劳动阶级占领权力阶级地位底时代,德谟克拉西必然永远是资产阶级底专有物,也就是资产阶级永远把持政权抵制劳动阶级底利器。”
李达此时参与《新青年》编辑工作,相继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劳工神圣颂》(第8卷第4号)、《讨论社会主义并质梁任公》(第9卷第1号)、《马克思派社会主义》(第9卷第2号)等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以及多种译著……
由于《新青年》着力于“树旗帜”的新办刊方针,“不是把旧的都排出去,而是把新的放进来,把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放进来,先打出马克思主义的旗帜”,在马克思主义这片新空间里,开疆破土,宛如巨龙咆哮,影响着众多中共早期共产党员。
毛泽东后来在回忆中说:“《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当我在师范学校做学生的时候,我就开始读这一本杂志。我特别爱好胡适、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模范。”“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除上课、阅报以外,看书,看《新青年》;谈话,谈《新青年》;思考,也思考《新青年》上所提出的问题。”
7月31日,毛泽东在湖南长沙发起文化书社,发售最好的刊物有《新青年》《劳动界》《新生活》等。其中《新青年》第8卷第1号,售出165份。第8卷第2号155份。《劳动界》1至9号各售出130份。当时长沙《大公报十周年纪念特刊》出版,其中一篇文章,回忆湖南近年来的新文化运动,特别指出:“杂志影响最巨者为《新青年》,销行新出版物最力者为文化书社。”
周恩来早在东渡日本留学时,曾称“《新青年》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晨起读《新青年》,晚归复读之。于其中所持排孔、独身,文学革命诸主义极端的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