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祭是一年一度的最大庆典,各个部落和村寨都会前来参加,联盟里很多事情也都会借这个机会做出决定。祭典要持续整整三天。第一天上午举行风祭,下午举行土祭,晚上则是火祭。第二天才是正式的山川祭,不仅要祭祀山川河流,还要祭祀各种各样的精灵。第三天则用来讨论联盟内的各种事务。
祭典刚刚进行到第一天,酋长就觉得疲惫不堪。他老了,眼睛花,耳朵背,腿脚也不灵便。在会场上坐一整天,对他来说是个难以忍受的考验。一对对男女来了又去,没完没了地舞蹈;一个个巫师去了又来,没完没了地吟唱。这些场面,酋长已经见过几十遍,实在是厌烦透了。他还要不断地站起、坐下、致辞、奠酒,结果到下午的时候,他就开始咳嗽气喘,后背一阵阵钻心地疼,站起身的时候双腿直打晃。
他只想多休息一会儿,可就连观看表演的时候,也得不到片刻安静。总是有人会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跟他说些什么。一开始,他还竖起耳朵努力去听,慢慢地也就懒得理会,只是不断点头微笑,做出一副和悦的表情。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断听到辛这个名字。
一想到辛,酋长就觉得头疼。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既让人费解,又让人恶心。一个头人,不去老老实实做头人该做的事情,反而搞什么天帝旗,说什么所有神鬼精怪都要臣服于天帝。这不仅疯狂,还透出危险的气息,让酋长联想到了当年的天梯。“绝地天通”的往事早被大家忘掉了,可是在酋长代代相传的秘辛中,还多少残留着一些记忆,只是经过时光洗磨,变得有些模糊而已。
酋长见过辛。联盟聚会的时候,辛坐在角落里,不怎么发言,沉默地四处窥伺着,看上去就像一条蛇。但是很奇怪,不少人都吃辛的那一套。酋长知道他们私下里交头接耳地谈起天帝,畏惧而沉迷。辛的阴郁神秘,在他们看来也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酋长很厌恶辛,但是拿他没办法。酋长只是酋长,如果没有头人们的同意,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辛胆大包天,居然袭击了邻近的姜寨。村寨之间干仗是常有的事,不然也就不需要成立联盟了。可辛是怎么做的呢?他把姜寨彻底摧毁,所有的成年男人全被杀光,女人和孩子则被当成战利品给分掉了!据说现场血流成河,惨叫不绝。姜寨的全部财产,包括土地和牛羊,也都落入了辛的手中,他用这笔财富豢养了一支属于他的武装。那些年轻人尝到了甜头,像狗一样追随他。
这么多年,联盟里还没出现过如此恶劣的事情。头人们大多很恼火,而且他们还有一种深层的不安。在他们的村寨里,虽然大家都谴责辛的行径,但是不少年轻人却隐隐地显出兴奋来,好像盼着自己也能这样干一把。这种风气如果不及时刹住,后果不堪设想。头人们都希望酋长能够严惩辛。
酋长也有此意。他派人通知辛来参加山川祭,如果他敢来,就在议事会上收拾他。具体如何收拾,当然还要看大家的态度。但是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是害怕了。既然这样,酋长决定在会议上重点讨论此事,派出一支部队讨伐辛。
决心已下,酋长也就不再多想,现在他只想把这两天的祭典熬过去。他越坐越难受,不光浑身骨头酥痛,还时时刻刻想撒尿。酋长暗自叹息,不明白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干这种苦差事。年轻时一心想当酋长,可真当上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好不容易挨到傍晚,酋长已经筋疲力尽。豹皮下的裳衣早就尿透了,贴在大腿上,凉飕飕的。风祭和土祭都结束了,人们开始准备晚上的火祭。酋长退入帐篷,换下裳衣,瘫软了好一阵,这才打点精神,走了出来。
天黑了,人们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火巫们在做最后的演练。他们拿着两头燃烧的火把,在手上旋转着,画出一道道光弧。小伙子们三三两两地比赛空手翻,为舞蹈做热身。姑娘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对男人评头论足。更多的人在旁边安排肉食和醴酒,为祭典后的宴会做准备。酋长坐在高高的石台上,旁边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头人,个个老迈不堪,和酋长一样满脸疲态。年轻的头人坐在台下,一群手持矛戈的武士站在远处的黑影里,一边打哈欠,一边没精打采地聊天。
火祭就要开始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酋长默默地打着腹稿,准备开场的致辞。这种套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但还是要在心里过一遍,省得出纰漏。可就在这个时候,远处隐隐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打乱了。酋长皱起眉头,凝神倾听。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丛林里传来的鼓声,铿锵有力,节奏非常整齐。
酋长困惑地朝周围看了看,发现大家也都一脸茫然,侧过脸朝着鼓声的方向望去。声音越来越近,酋长有种不安的感觉,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过了一会儿,鼓声骤然停歇,几十名身穿白衣的人从黑暗中走来。在队伍前面,是一头身躯庞然的大象,挺着两根惨白的牙,昂然阔步朝人群走来。它背上架着红木椅,辛安然地坐在上面。在大象身旁,两个随从高举火把,把辛倨傲的脸孔照得红彤彤的。
走到距会场不远的地方,辛摘下带刺的象棒,朝大象后背敲了一下。大象温驯地曲下膝盖,伏倒在地。辛从象背爬下,踩着一个随从的脊梁,轻轻跳到地面上。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人群。大家不由自主地朝两旁分开,给他让出通道。他一路走到会场中心,站定身子,威严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
酋长远远望着辛,满心困惑。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没发生过。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也都一脸愕然。
这时,辛扯起尖厉的嗓音,大声说起话来了。酋长侧着耳朵,努力捕捉他的话。可惜他耳朵太背,距离又远,只能断断续续抓到些片段。
“……天帝……百鬼千神,皆为帝属……”
“……抗拒天命者,必遭天谴……”
“……姜寨覆没……天命……我弟弟癸……”
“酋长……”说到自己了,酋长心头一震,耳朵似乎也忽然好使起来。“……酋长老了,顽梗不化,淫祀神鬼,轻蔑天帝。”辛忽然转身,远远地指着酋长,“酋长天命已去,必须退位!否则的话,天帝必降灾难!”
酋长勃然大怒。他恶狠狠地看着辛,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这个野心勃勃的妖孽!酋长怀疑辛甚至可能和天人有关。他虽然厌倦了酋长这个位置,但也决不能把位置交给这样的人!
不仅酋长恼怒,会场上大多数人也都很不满意。打断祭祀已经犯了忌讳,公开侮辱酋长就更不像话了。很快,人群就对辛发出了阵阵嘘声。嘘声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骚动,有些人甚至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酋长略微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结束这场胡闹,可辛带着不少随从,很容易造成流血冲突。就在他踌躇的时候,辛忽然大喊了一声:“旗!”
身后的随从应声向前,立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杆,上面悬挂着黑色的天帝旗。晚上风很大,旗子猎猎作响,上面那张血红的人脸完全展开了,瞪着冷漠的眼睛看着人群,就像俯视着一群蝼蚁。
辛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了:“这是天帝之旗!天帝乃万鬼之神,万灵之神!”
人群骤然发出惊叫。这倒不是因为辛说的这番话,而是因为黑旗边缘居然射出一圈光芒。蓝绿色的光圈闪烁不定,在黑夜中显得诡秘妖异。即便是最渊博的巫师也没见过这般景象。
辛对着旗子双膝跪倒,以额叩地。他身后的随从也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喊:“万鬼之神,万灵之神!”
随着叫喊声,光圈更加鲜艳,甚至吐出了肉眼可见的火苗。
人群不安起来。在距离黑旗较近的地方,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跪倒。接着,惊畏的情绪波浪般地漾开,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跪下。那些站着的人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酋长跳了起来,望着天帝旗,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是背叛,公然的背叛!酋长走下高台,大步流星地朝广场走去。看他走近,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用手触碰酋长的脚面。这是联盟里对人的最高礼节。
可是酋长并不领情。他一把推开辛,对着人群咆哮起来:
“你们都给我站起来!我们祖先供奉的是山灵,是河灵,是土灵,是火灵!那些神灵才是我们的,那些鬼也是我们的,它们就在我们旁边,守着我们。早上,它们吹干露水;晚上,它们唤醒野兽。我们都睡觉的时候,它们为我们看护羊棚。它们往田里吐唾沫,庄稼才会结穗。它们朝蜂巢里吹气,那里才会生出蜂蜜来。难道你们要背叛它们吗?天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要是他在天上,那他就该待在天上。我们不需要他!”他转过身,用手指着辛,对人群喊道,“你们朝着天帝跪拜,那么有一天,你们也要向这个人跪拜吗?你们也要把他尊为人间的天帝吗?”
辛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酋长仰面望着吞吐着光芒的旗子,又看了看跪倒在地的人群,满脸鄙夷之色。“这面旗子就让你们害怕了?一点点火苗就让你们跪下了?那么好,我就给你们听听地灵的声音!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该尊崇的是他的天帝,还是我们的精灵!”
酋长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嘴唇开始快速翕动,似乎在念动什么符咒。人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酋长,就连辛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惊惶。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他年轻时可是鼎鼎大名的巫师,否则也做不到酋长的位置。
随着酋长的念诵,风渐渐停息,天帝旗耷拉下来,嘈杂声也止住了,广场上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人们听到一些微小的声音,开始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全然不成形状,后来就渐渐地明朗起来。声响并不大,但清晰可闻。叹息声、轻笑声、低语声、撕咬声,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它们碰撞在一起然后分开,在广场上滚动着,就像一群隐身人占据了这里。
大家毛骨悚然。跪在地上的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惶然地四下张望。
这团声音还在变大。要是不管它的话,也许就会变成喊叫声,甚至嘶吼声。有人甚至开始害怕,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这堆喧嚣里钻出来。下面到底会发生什么,最终没人知道,因为辛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了。他简化了计划中的程序,直接跳到了最后环节。
辛暴喝一声:“血祭!”
这句呐喊把随从们惊醒了。他们把早就准备好的牛拽了过来。一个壮汉走上前,举起大斧劈向牛颈。一声哀鸣,血像瀑布般地喷洒出来,填满了下面的木桶。
两名随从高高端起木桶,朝辛的头顶浇了下来,就像给他冲澡一样。辛的白衣瞬间被血浸透,看着就像个被剥了皮的血人。他的面颊也全被血浆糊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在血泊里挣扎着,射出恶狠狠的目光。他转过身来,瞪视着酋长。面对这个血人,酋长也被惊得后退了两步。
“天帝需要血祭!”辛用最大的嗓门喊道。
“血祭!血祭!”随从们也一起嘹亮地喊道。
风呼啸起来,把广场上的声音吹得凌乱破碎,旗子又被刮得直直的。天帝的脸重新展开,俯视着众人。
血污满身的辛凑近酋长,低声说:“日你妈,你死定了!”
他转身对着丛林,口中发生一串啸叫。声音锐利刺耳,宛如金属的刮擦。啸叫越来越尖,越来越响,不断向上盘旋。等到快要破音的时候,远处蓦地传来一声鸣叫,有点像婴孩的啼哭,又有点像叫春的猫儿。
林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然后又是一声鸣叫,它从树林里钻出来了。
一只巨大的鸟,有三人多高,浑身长满亮晶晶的赤色羽毛。长长的脖子从那堆羽毛里钻出来,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两只翡翠般的小眼睛眯缝起来,用恶毒的眼神盯着人群,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远古的时候,人们也许见过怖鸟。但是很早以前它们就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些模糊暧昧的传说,就连原来的名字也被人遗忘了。现在它忽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人们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最原始的恐惧却被唤醒了。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望着怖鸟,就连辛的随从也不例外。
怖鸟张开鸟喙,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尖牙。“咿咿呀!”它一声长啸,奔跑了起来,两条长长的腿一跳就是几丈远,速度快得惊人。草丛被压得纷纷倒伏,人群吓坏了,纷纷朝两边闪开。武士们则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放箭。
如果这时酋长下令,他们也许会放箭。可是没有。酋长只是愣愣地看着怖鸟,身子动也不动,就像被麻痹了一样。
辛大声喊道:“凤凰!这是天帝的凤凰!”他伏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凤凰来仪,天命昭昭!”
他的随从踌躇了片刻,也跟着喊道:“凤凰来仪,天命昭昭!”
转眼间,怖鸟已经冲到广场中心。武士们手里的弓箭垂了下来,只顾四处躲闪。怖鸟伸长脖子,小心地嗅着周围的空气。接着,它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什么人。
然后,它注意到了酋长。
酋长就像被施了定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仰面看着怖鸟。怖鸟垂下头,和酋长对视了一会儿。它的眼中透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完全不像动物该有的样子。此时此刻,酋长几乎确信无疑,并不是鸟在看,而是有某个人在透过鸟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怖鸟凑在他脑袋上嗅了嗅。酋长觉得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了,裤裆登时湿了一大片。怖鸟张开大口,轻轻叼住酋长的脑袋,嘴巴稍微开合了一下,似乎在试探尺寸和硬度。酋长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就像受到惊吓的孩子。试过之后,怖鸟觉得问题不大,就用力合上了嘴巴。
鸟喙里面发出颅骨碎裂的声音,黏糊糊的脑浆混着鲜血,滴滴答答地淌到草地上。怖鸟晃动脑袋,稍一用力,干净利落地把酋长的脑袋扯下来了。腔子里的血狂飙而出,活像座小小的喷泉。没了脑袋的身子晃了几晃,双手还朝周围抓了几下,然后就栽倒在地。
人群发出了骇人的尖叫。辛站立起来,举起双手,大声欢呼:“这是血祭!这是天帝的血祭!抗拒天命者,必受天诛!”
怖鸟走到辛的身旁,用血淋淋的鸟喙在辛的脸上蹭了几下,似乎在表示亲热。然后,它仰面向天,高声鸣叫。
一只血淋淋的大鸟,一个血淋淋的人,并排立在一起,背后是高高的天帝旗,画着血红的天帝面孔。这幅画面深深地烙在茫茫黑夜中。
随从们率先拜倒在地,发出呐喊:“天帝立辛为王!立辛为王!”过了片刻,人群也跟着喊了起来。一开始犹犹豫豫,后来就越来越整齐。到了最后,广场上只飘荡着一个声音:“天帝立辛为王!”
透过那层浓浓的血浆,辛脸上显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如鬼怪般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