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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第一眼看见这孩子,我就讨厌他。他的脸黑黑的,长长的,嘴巴却很宽。两道眉毛向上斜挑着,细细的眼睛里透出狼一般的眼神,尖尖的,绕着你转圈,给人贪馋的感觉。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被他看久了,身上甚至会觉得微微刺痒。

我本不该到这里来。对我来说,进村寨总是有点危险。可我太累了,外面又下着大雨,在树林里待一宿可能会冻出大毛病来的。毕竟上了岁数,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这是附近最大的一个村寨,住着几百户人家。按照野蛮人的标准,这几乎算得上一座都市了。我一走进寨子,就被领到头人家里。他倒是很客气,说接待漫游者是自己的本分,但是他脸上还是闪过一丝警惕。这也难怪,在这么原始的时代,陌生人总是显得可疑。好在我对此早已习惯,用一套说辞搪塞过去了。

头人的妻子是老实人,说起话来一惊一乍的,相当热情,就是嘴有点碎。他们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没问题,容貌漂亮,身手敏捷,性格看着也很开朗。

就是大儿子不对头。

他眯缝着眼睛,鬼鬼祟祟打量我。我有意把眼神错开,不和他对视。可是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时不时还伸手摸摸我的衣服。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住冲动,没把他一脚踢飞。

我假模假式地拍了拍他脑袋:“这孩子真活泼。”

他抬起头来,咧着嘴冲我一乐。

我硬挤出一丝笑容,假装这不是个阴刁刁的狗崽子,而是个可爱的小朋友:“孩子,你有话想对叔叔说?”

“嗯。”他点了点头,居然显得有点羞涩。

我只好蹲下身子,凑近他问:“那你告诉叔叔,想说什么呀?”

他说:“我想日你妈。”

脚趾一阵抽搐,真想一脚踢死他。

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顽皮!”

主人拿出一把干枯的蓍草,点着了。他举着这团火在我身子前后晃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想要吓走我身上可能带着的邪灵。这帮野蛮人就信这一套。在他们眼里,精灵简直无处不在。它们有好的,有坏的,但不管好坏,都拥有魔力。要是架子上的奶被猫偷喝了,他们就会说,灶灵收走了这罐奶。要是羊羔下得很顺利,他们就说这是牂灵保佑。要是哪个姑娘莫名其妙怀孕了,他们也会说,这肯定是夜灵做的好事。其实这根本不需要什么夜灵,一个能翻墙的小伙子就足够了。

小小的祓除仪式结束后,主人安排我住在棚屋里。头人当然比普通村民要富裕,房屋也更宽敞,但差别并不大。棚屋里依旧是泥土地,只不过在睡觉的地方架了一层木板,用来隔绝潮气。房屋角落里摆着小小的陶土人偶,赤红色,造型稚拙,高举双手,似乎是在舞蹈。猜想起来,多半是主人供奉的家宅精灵。

我躺在稻草上,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鼻子里有股浓烈的气息,像是青草和牛粪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想了一阵心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惊醒。周围还是那种青草的潮湿气味,但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在这方面,我的直觉一直很好。我睁开眼睛,四下仔细打量,发现角落有团模糊的黑影。

我爬起来,摸索着找到一团干草,掏出燧石敲打起来。火星落在干草上,发出一缕青烟。红红的火苗逐渐变大,就着亮光,我看到了那个讨厌的孩子。他正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瞅着我。

“你来这儿干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

“就是看看。”

“看什么?”

一段长长的沉默。那个孩子忽然低声说:“你是天人。”

刹那间,脑海里像是有道霹雳闪过,打得我一阵阵发蒙。我几乎要扑过去掐住这孩子的脖颈,但是我很快清醒过来。他找我说这事儿,多半有自己的打算。

我稳住心神,尽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问他:“你凭什么这样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这小崽子真狡猾。我额头上确实有天人标志,从皮肤一直贯穿到颅骨深处。所有天人都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我已经处理过了,用麻黄配上药碱,反复漂洗,又留长了头发尽量盖住。这么多年下来,痕迹越来越淡,远远看去就是一团模糊的褐斑。可要是挨近了看,还是能看出来。回想起来,这个孩子引我蹲下,并不是真想日我妈,而是要仔细看看我的额头。

这孩子换了一种谄媚的口气:“我不跟大人说。”

“唔……”

“我不说,你得给我好处。”

果不其然,这个狗东西。“你要什么好处?玩具?贝壳?小弓箭?”

孩子扭捏着身子,不住朝四下张望。过了好一阵,他才压低声音说:“你帮我把弟弟弄死呗。”

我微微一惊,虽然知道这孩子坏,但还是没想到能坏得这么彻底。“为什么呢?”

“爹娘喜欢我弟,不喜欢我。”

这不是废话吗?什么样的父母会喜欢这种妖孽呢。我仔细打量这孩子,他身上有股杀气,而且不仅仅是杀气,还有更黑暗黏稠的东西,就像泥潭底部的浆汁。野蛮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却很少这么诡诈阴郁;他们更像熊和野猪,这个孩子却像一条蛇。我越看越觉得像。细细的脸,阔阔的嘴,尖尖的眼神,阴毒的调门。蛇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可我要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人。

我琢磨了片刻,觉得他值得投资。我不怎么熟悉历史,不知道野蛮人的混沌溶剂里,需要滴进什么样的溶质,眼下也只能凭直觉行事了。再说,我也没有太多选择。

“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

他挠了挠屁股,说:“嗯,当头人。”

“还有呢?”

“当酋长。”

回答得很好。我接着问他:“你为什么要当酋长?”

“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谁不听话就弄死谁。”

现在的酋长可做不到这一点。不过事在人为,这孩子坏得让人满怀希望。

“你叫什么名字?”

“辛。”

我捡起一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字符。“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皱着眉头,用小野蛮人的头脑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个画,不是名字。”

“这叫天人符。它代表某个声音,也代表某个意思。你把这个符号写下来,别人就能念出来。”

他盯着天人符看了又看,脸上露出敬畏的表情。

“符号是有力量的,想法也是有力量的。把想法和符号混在一起,编成故事,就更有力量了。有时候,它们比弓箭还管用。”我压下对他的厌恶,细声细语地说,“你想当酋长,就别忙着弄死你弟弟。他兴许还有用呢。你要学会利用别人,控制别人。”

他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看来是听进去了。

“怎么控制?”

“你养过狗吗?”

“嗯,算是养过吧。”

“跟那差不多,不过人比狗多少要麻烦一点儿。你要有耐心,有技巧。而且,你还要足够坏。”

他显出一点不自信的样子——可能他觉得自己是个挺不错的好人呢。

我鼓励他说:“我觉得你差不多够坏了。”其实我也没多大把握。这孩子确实坏,但这种坏能不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呢?我也说不准。也许恶毒的火焰会渐渐黯淡,到头来他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坏蛋。不过,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他眼里有种坚硬的东西,他自己多半都没意识到。

我掏出符片,用衣襟仔细擦了擦,放在手心里。

“摸摸看。”

那孩子有点畏怯。在野蛮人眼里,天人都是危险的,他们的东西也是危险的。实际上,天界的规矩很严,不许我们携带任何破坏古老禁忌的物品。就算允许携带的东西,也严禁乱用。今天我要做的事就不合规矩。如果放在以前,我绝对不敢,可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些呢?

“没事,摸摸看。”

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刚一碰到符片就缩了回去:“凉。”

我从腰里抽出石髓刀。“把手伸出来。”

“干吗?”

“血祭。不愿意就滚。”

这个孩子没说话,把手伸到我眼前。我用刀尖在他指肚上轻轻一挑。血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符片上。肉眼难以辨别的细小血滴渗进符片,就像被猫舔舐了一般。符片看上去毫无变化,但我知道,它已经开始运作了。

“平时挂身上,睡觉的时候放脑袋边儿。千万别离远了,它很有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去吧。”

孩子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看着就像喝醉了。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对我说:“再给我点别的东西呗。”

“没了。”

“好吧。”他咧嘴冲我一笑,“真小气,我日你妈。”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真是个小畜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上路了。头人给我送行,礼节很周到,还准备了一些干粮让我带上。这让我多少有点愧疚,我给他们留了一个祸害,可是没办法,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

辛站在门口,举着那块符片,扬扬得意地向我炫耀。他弟弟站在旁边,仰着头看那块符片,一脸羡慕。

辛说:“想摸不?”

他弟弟说:“想。”

辛说:“想摸,就管我叫声爹。”

好吧,好吧,我暗自叹了口气,但愿他不要变成一个普通的无赖。 hXbL8WCm8QVBOa/ri8bVM5VxjkNxyL8j/jzqUzAibd1cGn/jmqIkgdmuuUoo0e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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