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浴(gǔ)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
以往,得到“真德”者,天得之而清明,地得之而安宁,神得之而灵动,溪谷得之而充盈,侯王得之而成为天下依从的范式。
其致之也,谓天毋(wú)已清,将恐裂。谓地毋已宁,将恐发。谓神毋已灵,将恐歇。谓谷毋已盈,将恐竭。谓侯王毋已贵以高,将恐蹶。
推而言之,如果天再也不能清明,恐怕将要崩裂;如果地再也不能安宁,恐怕将要崩塌;如果神再也不能灵动,恐怕将要停歇;如果溪谷再也不能充盈,恐怕将要枯竭;如果侯王再也不能高贵,恐怕将要颠覆。
故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夫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其贱之本与!非也?故致数(shuò)誉无誉。
所以保持尊贵,要以低贱作为根本,保持崇高,要以卑下作为基础。所以王侯以“孤”“寡人”“不谷”来自称,这正是以贱为根本。不是吗?所以,招来太多的赞美,就等于不是赞美。
是故不欲禄禄若玉,硌(luò)硌若石。
也因此不要追求做尊贵的玉石,而愿做坚实的石头。
一:指代万物遵从于道而有所得者,即德;“得一”,指得到德,万物从道各得其一,故名“得一”。
神:泛指精神,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而又始终运作着的存在;灵,灵动、有灵性的、变化无形的。
浴:同“谷”,即溪谷。两山之间有水流出口的低地,山上泉水汇聚到低处由出口流出。帛书甲、乙本在“谷得一”处均以“浴”为“谷”,而在“谷毋已盈”处又用回“谷”字。“浴”字有水,代表山谷内水流丰盈;“谷毋已盈”已失去水流,便用“谷”来表示干涸的山谷。 帛书甲、乙本多以“浴”为“谷”,仅“谷毋已盈”处直接使用“谷”字。 通行本 在“谷(浴)得一以盈”句后有“万物得一以生”,疑后人妄增。
天下正:正,中正、合于道的,得到治理的。古时人主以德治天下,承担着正众生的责任,天下人都听从于他,于是成为天下所依从的范式。
致之:导致的状况,造成的结果。
谓:报告,讲述。 原文“胃”,“谓”之省写。北大本及通行本均无“谓”字。
毋已:不能完成,没有达到。毋,不、没有。已,完成,达到某种状态。 通行本作“无以”。
将恐发:发,放出、射出,表示物体向上或向前迅速运动。一说为发泄。
将恐竭:竭,枯竭。这里指谷口无水可出,谷间水流干涸。 原文作“渴”,同“竭”。通行本在“将恐竭”后有“万物无以生将恐灭”。
贵以高:尊贵与崇高。以,连词。
蹶:颠仆、跌倒。
不谷:不能吃上粮食,即不被养育之义。先秦诸侯王常以此自谦,警醒自己勿要失去民众的养护。谷,即稻谷,本是庄稼和粮食的总称,由此引申出“生长、养育、进食、俸禄”等多重含义。
致数誉无誉:招来太多赞美便不是赞美。数,屡次、频繁。誉,赞美、赞赏。 原文作“与”,“与”“誉”二字古时相通。乙本、通行本作“舆”。
禄禄:形容稀少而贵重。禄,福分、有福的。
硌硌:形容普遍而低贱。硌,山上的大石头。
接上一章,本章第一段讲“正德”的重要性,第二段讲失去了德,从天地到侯王都将不复存在,接着阐述作为侯王保持正德的其中一个要点,那就是“贵”与“贱”、“高”与“下”的辩证关系,最后,落脚到个人,老子告诫人们不要因为追求高贵而失去自己的根本,所以宁愿做坚硬的石头,不做珍稀的玉石。
尤其要注意的是,套用首章所阐述,玉是浮华,石是内在。所以原文意思并不是说“如果要做玉,就先要做石头”,老子并不鼓励大家做尊贵的玉。玉只是表象,本质上是披着浮华外衣的看起来出众的石头。所以做石头,我们才能回归本质。
天地万物,无需刻意效仿什么,生来就都各有自己的正德。此正德,是万物遵从于道而表现出来的中正常态。
天之正德,表现为清;地之正德,表现为宁;神之正德,表现为灵;谷之正德,表现为盈;侯王之正德,表现为天下正。保有正德的状态,即万物之自然。
如果失去此正德,那么天不能保持清明,将要崩裂;地不能保持安宁,将要崩塌;神不能保持灵动,将要停歇;谷不能保持充盈,将要竭尽;侯王不能保持贵高,将要颠仆。事实也正是如此,在人类社会废弃大道之后,正德不能继续保持,于是由德而衰落至仁,至义,再至礼,最后连礼都崩坏,直至把德沦丧殆尽。
所以,从一开始就失正的事,不能去做,时间长了一定会生乱。《庄子·人间世》以相互争斗和饮酒作乐为例,只要是相互争斗,无论一开始多么光明正大,到最后也一定会以阴谋诡诈收场;只要是饮酒作乐,无论一开始多么拘谨守礼,到最后也一定会以放浪恣肆收场。因此有道者以“正”作为自己的根基,持守而不相离。
君王作为天下百姓听从并效法的对象,更应持守正德。天地正德表现为“清宁”,君王正德表现为“贵高”。之所以为贵,是因为得到百姓的推崇;之所以为高,是因为得到百姓的拥戴。所以君王以“孤”“寡”“不谷”为自称,以示与最下贱者同心同德,而不会遗弃任何人。天地覆载万物无所遗漏;君王托庇百姓无所遗漏,如此方为有德之君。
公元前356年,秦孝公任命商鞅主持了秦国的变法。之前秦国几乎所有的爵位都是世袭制的,但是在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爵位不再靠血统世袭,而是要靠军功来夺得。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这一条政令实现了老百姓心中“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的理想,打破了阶层固化。于是自商鞅起,张仪、范雎、吕不韦、李斯等名臣辈出,开放的秦国也由此而走向全盛。后世有学者评价说:“凡在秦掌握政权之有名者,大都来自异邦,且有由微贱出身者。”正因为秦国照顾到了最底层的民众,给了他们向上晋升的通道,于是得到了底层民众乃至他国之民的大力支持,最终异军突起,成功消灭六国,统一了中国。
美玉,质地精美而数量稀少,称颂的人很多,却只能被极少数人把持赏玩。石头,质地粗糙数量众多,没有什么人称颂,却人人可以取用,利泽天下人。是做只照顾极少数人利益的美玉,还是做照顾天下人利益的石头,答案显而易见。
人人都能得到的好处,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可贵了。空气、水、食物、阳光,没什么人去赞美它,但这种不赞美本身就是最大的赞美。因为它们才是真正做到与下、贱同德。所以真正的君王,一定是和敛其光,玄同于尘,平易近人的,而非高高在上,脱离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