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之而德畜(xù)之,物形之而器成之,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
道生成万物,而用德来畜养它们;物塑造(同时也是约束)万物,而以器的形态来完成(同时也是终结)它们,所以万物尊崇道而看重德(而非尊物贵器)。
道之尊,德之贵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
道的崇高和德的贵重,并不是因为被授予了尊贵的名号,而是因为从来都让万物得以自然。
道生之、畜之、长(zhǎng)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弗有也,为而弗持也,长而弗宰也,此之谓玄德。
道生成万物,畜养万物,成长万物,培育万物,安定万物,繁盛万物,保养万物,庇护万物。生成万物而不占有它们,成就万物而不掌控它们,统领万物而不主宰它们,这就是最深远的德。
道生之而德畜之:道生万物而以德来畜养它们,表示“德”从属于“道”。 乙本、北大本及传世本均无“而”字,作“道生之,德畜之”,表示道与德并列。
物形之而器成之:上一句主语是“道”,这一句主语是“物”。道与物相对,道无形而物有形,道生育万物而让它们有德,物塑造万物而让它们成器。形,成形、塑形,使成为某种形象。 原文作“刑”,通“形”。器,北大本作“热”,传世本多作“势”。
爵:授予爵位、封号。 通行本作“命”。
自然:由自而然,指不以主观意志施加干涉,任万物遵从道所赋予自身的德而达成的状态。
亭之:使其安定、安稳。亭,本指供休息用的建筑物。
毒之:使其增多、变厚。毒,多、厚。 北大汉简本作“孰”。
覆之:庇护它。覆,覆盖、遮蔽。
有:获得,占有。
为而弗持:成就了万物但是不掌控它们。为,作为,有所成就。持,掌握、控制。 原文作“寺”,同“持”。乙本作“志”,北大本作“持”,传世本多作“恃”。
长而弗宰:领导着万物但不主宰它们。长,领导者、官长。宰,主宰,分割制裁。主宰除了“掌控”之外,还多出“割裂”之义,含有毁伤天性,坏其本然的意思,拥有生杀权,比掌控更加深入彻底。
玄德:最深远而莫知其所由来之德。玄,深厚、深远,深不可测。
本章一开始,老子提出了两组概念,分别是:道、德,物、器。
道、德代表着“无”,物、器代表着“有”。在这里,这两组概念是对立的。与道、德对应的,当万物以物的形式被塑造的同时,也被具体的形象所约束,当万物成为器(为人所用)的时候,也预示着在生命形态上的终结。
最后老子描述最深远的德是什么样子的,即生成万物而不占有,成就万物而不掌控,统领万物而不主宰。让万物拥有勃勃生机,得以自然生长。
只要发于天性,长于习性,专注于精神,自然而然就能取得成功,而并不需要花费心思去寻找特别的门路,动用智巧去使用巧妙的方法。成功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便是“自然”。
如果我们使用了具体的方法而达到了相应的结果,那么这中间的原理应该是清晰的。之所以成功也不知道原理,是因为动用的是“道”而非具体的方法。道,是一种恍恍惚惚的意象,难以清楚地表达。道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追随它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境域。道生万物而用德来畜养它们,万物遵从于道而得以“自然”。
清代文人龚自珍有一篇著名的《病梅馆记》,他说,江宁、苏州、杭州这些地方都出产梅。大家都认为,梅是凭着弯曲的形态而美,笔直了就没有风姿;凭着倾斜的枝干而美,端正了就没有景致;凭着稀疏的枝叶而美,茂密了就没有姿态。但是梅花又不会凭着这些人的心意而生长,所以他们就把自己认为是美的标准告诉养梅的人,于是养梅人砍掉端正的枝,培养倾斜的侧枝,除去繁密的枝干,摧折它的嫩枝,锄掉笔直的枝干,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江苏、浙江的梅都成病态了。
龚自珍从这些地方买了三百盆梅,但无一例外都是病梅,没有一盆完好的。他为这些病梅痛惜悲伤,于是发誓要治疗它们。他开了一个病梅馆,放开这些病梅而让它们能够顺其自然地生长。先毁掉那些盆子,把梅全部种在地里,再去除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用五年作为期限,一定使它们恢复完好。
但天下的病梅实在太多了,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病梅馆能收治得了的呢!最后他感叹道:怎么能让我多有一些空闲时间,又多有一些空闲的田地,来广泛贮存南京、杭州、苏州的病态的梅树,竭尽我毕生的时间来治疗病梅啊。
这就和我们“保护地球”一样,用人力来让生态恢复自然,让地球恢复生机,但最初它们又是如何失去的呢?因为人力而失去。如果天下的人不去制造病梅,天下的梅花便都能得以自然生长了,又何须龚自珍开设一个“病梅馆”来收治呢?用人力来限定不许使用人力,可见天下道不通行,而人力已经无处不在。
为何人力与自然相抵触?因为人力发于人心,遵从的是人的意志;而自然发于天然,遵从的是道的意志。当人的意志与道的意志不能统一的时候,人力所行之处,也便失去自然了。
遵从天性的这类人,他们接受道生、德畜而得以自然,却并非听从他人的制约与塑造。道与德为何尊贵?正是因为能够让万物得以自然。道生成万物而不占有它们,万物是独立的;道成就万物而不掌控它们,万物是自由的;道统领万物而不主宰它们,万物是自在的。独立、自由、自在,于是万物得以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