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者日益,闻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修治学问的人,掌握的知识会越来越多;追寻大道的人,主观的成见会越来越少。减损再减损,以至于到了“无为”的状态,无为便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圣人之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
圣人持有天下,从来都不会妄为生事,如果妄为生事,便也不能够持有天下了。
为学者日益:为学者,修治学问的人。为,做,干。学,钻研学问、获取知识。 益, 增加。 原文残损,据乙本补。郭简本作“学者日益”,通行本作“为学日益”。
闻道者日损:指对道有一定认知并追寻、探究大道的人,自身的成见会日渐减少。闻,本义指听见。与“听”的区别在于,“闻”是需要用心接收的,否则就只是“听而不闻”,因此“闻”又有知晓的意思。损,减少、减损。“益”和“损”的都是有形的见解、知识,即成见。 乙本作“闻道者日云”,郭简本、北大本作“为道者日损”,通行本作“为道日损”。
无为:指去除“有形”(无论是认知上还是方式方法上)的局限,最终以一种无限制的通达来行事,如此则无所不能为。
取:得到,获得。
无事:“事”,本义指从事、治事。无事可以处理,也便意味着天下自行和谐运转,民众安稳太平,是有道的治世。
有事:指需要奔忙治理天下,辛勤处理事务,甚至形成专属职事不得离身。这样的话,就不能够取得天下,而是被天下所役使。
如何达到“圣人”的境界?在本章中,老子提出了“学”与“道”的区别。“学”是有形和有限的知识,而道是无形和永恒的存在。“为学者”容易被有形的知识所局限,而“为道”却可以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状态。因此圣人执掌天下的核心,就在于“无为”。
知识,是我们认知“有”所得,所以天然就具备两个特性:其一,必然有分别;其二,必须外求才能得到。
在“有”的世界中,万物之间都是有区分、有间隔的,物与物因为有分别而各自存在,知识也是一样。有分别,则一可分为二,二可分为四,这样分下去是无穷无尽的,庄子形容为“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因此用有限的人生追逐无穷的知识,结果注定是失败。
因为我们的眼光只是向外看,耳朵只是向外听,鼻子只是向外闻,触感只是向外用,所以获取知识是要向外追求的。向外追逐无穷的知识,只会让自己离本源之“无”越来越远。因此,当我们在“有”的世界中过度深入时,很可能就会迷失自我,此时便需回返到当初出生的地方,在本源母地得到滋养。回返的过程,便是“损”的过程。
《庄子·大宗师》有一段颜回与孔子的对话。
颜回说:“我有进步了。”
孔子说:“你说的进步指什么?”
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忘掉仁义已经不错了,但还不够。”
几天后,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
孔子说:“你说的进步又是指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忘掉礼乐了。”
孔子说:“忘掉礼乐已经不错了,然而还是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
孔子说:“你说的进步又是指什么呢?”
颜回说:“我已经静坐而忘掉一切了。”
孔子惊奇而变容道:“什么叫作‘静坐而忘掉一切’呢?”
颜回说:“毁废肢体,泯灭见闻,离开外形,抛弃智慧,与大道浑同一体,这就叫作‘静坐而忘掉一切’。”
孔子说:“与大道浑同则无偏好,顺应大道的变化就不会滞守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步你后尘了。”
在这种内心虚无而与道通的状态下,可掌控“有”,所以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庄子》中记载了一个叫“庆”的木工做乐器,进入这种状态以后连自己的形体四肢都忘记了,眼中看到木头,就知道它做成乐器之后的样子,这就叫“通神”,所以能“无不为”。
北宫奢替卫灵公征集捐款铸造钟器,在城门之外设下祭坛,三个月就造好了上下两层的编钟。王子庆忌看到,就问他:“你是用的什么方法?”
北宫奢说:“精诚专一罢了,不敢有什么其他的方法。我曾听说‘雕琢到至善至美,不过是返归于事物的本真罢了。’纯朴的样子无知无觉,洒脱的样子从容不疑;任大家聚集在一起而并不加以分辨,有离去的就送别,有过来的就迎接;过来的不禁止,离去的不阻留;强横的听从自便,柔顺的加以随应,让他们各自尽其所能。所以虽然整天征集捐款,但人民丝毫不受损伤,更何况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正是因为没有用什么方法,北宫奢才能把事情做得圆满,如果想要使用方法达到目的,加了自己的主观有为进去,也便破坏了这种与道相通的状态,而不足以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