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本文中,蔡元培对中国教育发展的过程进行了简要回顾,并得出了需要迫切发展自然科学的结论,这与当时西学东渐的大氛围是相吻合的。
要研究中国教育的发展,首先,有必要对早期的历史作些回顾。早在远古时代,中国的圣哲贤君就非常关心教育问题。他们在治理国家、造福人群的过程中,由于碰到了种种困难,才逐步认识到要使国家达到大治,必须把注意力移向有利于国家前途的教育问题上。
教育问题是舜迫切关心的一个问题。据史家记载,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任命一位“司徒”,在最基本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方面进行教育的圣人。在教会人们耕作收获、教会他们种植五谷以后,舜命令契教导人们“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孟子在舜死后两千年记录下来的。虽然这句话的根据无可稽考,但是这一史料,仍具有重要的价值,因为它是古典文献中关于我国远古时代教育的最早论述。我们从《书经》中还可以获知另一个史实,它可以使我们进一步了解古代教育的发展。据《尚书·尧典》记载,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显而易见,他认为“乐”在调谐年轻人的感情方面是颇有益处的,它是一种陶冶性情的训练。这看来是一种必然的发展。其时间远在公元前二十三世纪。当时,教育的主要课题,一方面是强调道德义务;另一方面是培养人们种种善良正直的习性。这就是:为作一个良好的人而进行道德教育,为作一个有德性的人而进行社会教育。这两种思想互相融汇,目的在于建立一种和谐的社会关系。我国古代教育家为此而孜孜努力,实际上也实现了这一目标。
往后(公元前十二世纪),产生了更多的学科。一系列学说开始付诸实施,它包括为贵族阶级规定三德、三行、六艺、六经和尊卑次序;为平民规定六德、六行及六艺。我国古代教育家的教育方法,在某些方面同中国现代从西方各国引进的那些方法极为相似。具体地说,古时人们所谓的道德教育实际上就是现代学校课程中的伦理学,而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中的射、御,相当于我们现在的体育。与道德教育和体育有密切联系的是算术。这就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称的抽象思维的训练和智力的训练。礼仪的教学于今被认为是一种介乎道德教育与智力训练范围之间的科目。以我们现代的观点来衡量,或从这种教育本身对人的身心和谐予以全力关注这一点来衡量,这个时期(从公元前二十三世纪到孟子的时代),可以认为是一个在教育上取得显著成就的时期。其中,更重大的发展,乃是陈旧的教育机构的衰亡,代之而兴起的,是更大规模的叫作“成均”的大型学院机构。我们对此应该给予充分的评价,它的意义在于创立了现代由国家资助的高等教育机构的雏形。
大约在公元前六世纪左右,我国一些相当于古希腊学院的私学,成为教育界突出的、有影响的组成部分。在这个时期的诸子百家中,开始出现两大显学,这两派的形成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他们对于各种问题各自作出不同的解释。一方面是孔子以四科,即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教导中国;而另一方面则是墨子在策略方面教导中国,他传授一种具有逻辑性的、形象化的辩证的工作方法。虽然如此,墨子对于政治与道德教育的强调仍不亚于孔子。最奇怪的是,在墨子的学说中,还涉及光学和力学,而这些同现代科学竟息息相关。在墨子的著作中,确实提到过物理学与化学,可惜这个天才遭受的是孤军奋战的命运。如果墨子对于科学的伟大思想,不是由于缺乏他同时代的人的支持而停滞不前的话,那么,中国的面貌可能是迥然不同了。
上面所提到的障碍,无疑是由于被混杂着巫术的儒学占了优势地位。巫术者在与墨子学说的斗争中,代表了儒家的传统教义。他们认为万物有灵,对一切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采取神秘的解释,把它们归结为阴、阳两种形式的变化,认为一切事物由五行(即水、木、金、火、土)组成。他们由于受到所掌握的材料的局限,因而在认识上受到严重的限制。而且,更不幸的是,神学化了的儒学,当时无论在官学或在私学中,都占了上风。
公元一世纪时,由于印度哲学开始传入我国,因而在教育方面出现了显著的、极为重要的哲学变化。印度哲学发现自身与老、庄学说相吻合,因此,出现了这三者合流的发展趋势。甚至儒家的学者们,也把他们的道德行为观念和政治观念退到次要的地位,从而兴起了玄学。在公元五世纪,建立了宣传玄学的机构。到公元八世纪,儒学又一次在教育界占支配地位,特别是“四科”再次成为教学原则的具体内容。于是,由印度哲学引起的、历时几百年的扩大知识领域的状况渐渐衰落。从那时起直到十九世纪,学校只采用儒家经典作为教科书,附加一些论述玄学的著作。整整四千年的中国教育,除了有过科学的萌芽以及玄学曾成功地站住过脚以外,可以说,在实际上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它仅仅发生了由简单到复杂的变化。
以上主要是谈了一些古代中国教育的发展,仅限于东方思想范围。我们还必须把我国的教育发展同英国的教育发展作一比较。它们都有令人称道的合理地安排体育与智育的共同思想,都有使学习系统化的共同意向。在礼仪教育方面,我们发现两国的教育,对所谓“礼貌”,都同样采取鼓励的态度。在我国的射、御与英国的竞技精神之间,我们也能发现某些共同点。无论是中国的教育,还是英国的教育,目的都在于塑造人的个性及品质。在这方面,双方对于什么是教育的认识是非常接近的。性格与学业,就孔子的解释而言,应达到和谐一致,而这一点与英国教育所主张的并无差异。
儒家提出“君子”作为教育的理想,要求每一个受教育者都要达到这个目标。这与英国的“绅士”教育完全相同。我们阅读儒家经典,经常见到“君子”这个词。对于这个词,如同英语中“绅士”一词一样,我们发现同样难于领会这个词所体现的丰富而深刻的含义。为了对“君子”一词的含义有所了解,现在就让我们随意听听儒家的一些代表人物及孔子本人的言论。孔子的门徒之一、哲学家曾参曾对孟敬子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其他一些人认为君子应该“正其衣冠,尊其瞻视”。随后,他就能矜而不骄,严而不暴。这是中国关于君子仪态的言论,同样也是英国教育家强调宣传的观点。至于说到君子的性情气质,我们发现欣赏正直是一个基本的特点。君子“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因此,“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至于君子本身,我们发现有这些特点,“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怎样才能成为君子呢?“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至于说到道德力量,中国教育家鼓励那些人,“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成为君子。“君子和而不同”,“人之生也直”。这是君子的力量与信心。上述这些是实现君子行为的正面例子。反之,对于“乡愿”或“贵胄”则予以强烈的警告与斥责,就如西方国家对伪君子的尖锐抨击一样。这种培养君子的教育,无疑同英国教育相同,在中国教育的发展史上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以上是英国与中国教育观念的相同之处。下面我们再看看它们的不同点,我们发现有两点不同之处。产生不同点的最显著原因在于下面的事实:一个英国人,当他还在襁褓之中,以及在他后来的成长过程中,就受到某种宗教观念的哺育,逐步形成了他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是他日后生活的指南。而在中国,除了在极其例外的情况下,父母一般不干涉他们子女接受某种宗教,因此他们的子女有权维护自己的信仰自由。但是社会舆论还是表达了对宗教的赞助。第二,我们看到了英国科学教学设备的优异,也看到了我国这方面的短缺。前一点在现时关系不大。关于后一点,我们应当表示这种愿望:我们的教育应该前进,应该使科学教育得到更大的发展。在英国,不仅大学的实验室有很好的设备,而且在科研团体中,也都有良好的设备。英国有四个直属于教育部的国立博物馆,这些博物馆收藏有各种珍品及独特的标本。因而,在英国有这样一种科学气氛,虽则科学家们必须担负开拓科学领域的重任,但他们的工作受到公众的赞赏与分担,因为公众已认识到科学的重要性及其深远的意义。哲学家、思想家及作家们也同样承认他们对科学应尽的职责,因而不必去冒险凭空建立他们的学说。而中国在这方面却没有什么可与相比。在你们南肯辛顿的科学博物馆及自然历史博物馆中,既有理想设计的蓝图,也有具体成就的实例。人们可以看到这一切一直在对教育施加着很大的影响。但是,在中国,我们的教育至少两千年来没有面向更高的科学教育,而却是用完美的品质去塑造人,赋予他一种文学素养而已。
尽管从公元十三世纪以来,我们在与西方接触的过程中,学到了一些自然科学知识(不包括它的消极因素),但是,在好几个世纪以后,才随着基督教的传入而带来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知识,欧氏几何学以及其他应用科学知识。直到近半个世纪,中国才从事教育改革,而且还只限于自然科学的教育改革。中国现在认识到,只有新兴的一代能受到新型的教育,古老的文明才能获得新生。中国教育改革的第一步要达到的,是建立大学与专科学校,这一点已经实现了。一八六五年在上海建立了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江南制造局,这个局发展到今天,已占地广阔,规模宏大。接着是一八六七年仿照欧洲学院的形式建立了最早的机械学校。此后,在我们发展教育的早期努力中,技术科学的学校和学院,始终处于领先地位,其他性质的学校也随之纷纷建立。一八六七年建立了马尾船政学堂;一八七六年建立了电报学堂;一八八〇年建立了水师学堂;北洋大学(一八九五年)、南洋公学(一八九七年)以及京师大学堂(一八九八年)等学校也相继建立。另一方面,我们派遣一批青年学生到英国、法国及德国留学,学习造船、工程及其他学科。作为西学东渐的传播者,他们的学习是卓有成效的。但是只有为数有限的、并经过遴选的学生,才能享受出国留学的权利,即使对他们来说,我们还是没有能够提供足够的学校,使他们在出国前作好充分的准备。上述这些学校,尽管它们本身很有价值,但还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困难就在于目前学校不足。比派遣留学生和建立学校更为重要的是,必须纠正某些不足之处。由于学校设施的缺乏,许多学生便进入教会学校。在那里,他们可以学到一门外语,并能学到应用科学和理论科学的基础知识。为此,我们对这些学校深致敬佩。然而,政府在打算以其他同等的或更高水平的学校来取代教会学校方面,并不甘心落后。教育工作者们在一些会议上,建议向国立学校提供设备,政府在采纳这些建议的基础上,于一九〇二年颁布了一项规章,自那时以来,教会学校的学生数额便逐渐下降。到一九一〇年,据统计,在十四所英、美教会学校中的学生只有一千多名,而仅在国立北京大学一所学校中,就有学生二千三百多名。当然,这主要由于新创建的中国国立学校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但教会学校本身也存在着某些明显的缺点,例如,轻视中国的历史、文学和其他一些学科,等等。众所周知,每当建立一所教会学校,就要宣传某种宗教教义,它造成了新的影响,产生了新的作用,从而与中国的教育传统相抵触。关于这方面,要说的话是很多的。总之,现在有迹象表明,沿着我们自己的教育发展方向的某种趋势正在逐步加强。
以上我概括地叙述了中国在自然科学研究方面的兴趣的发展,以及对理论科学教育和应用科学教育加以扩展的迫切需要,这是颇有意义的。近二三十年来,在我们全国的科学研究中,萌发了一种新的精神。现在,几乎每一所学校都拥有一些同欧洲从事科研工作的学校所拥有的相同的仪器设备,并且还拥有实验室。在每一所实验室,我们都可以看见师生们一起研究科学,诸如物理、化学、生物,等等。特别是我们的大学,它们为科学教育的发展,为科学应用的发展尽了最大的力量,贡献出了最大的能力,并且在此过程中,表示出希望中国在不久的将来,通过科学的发现与工业的发展,对当代世界文化作出新的贡献。但是它们的努力迄今尚未成功。虽然我们无疑地认识到科学探索的价值,认识到它对中国的物质、文化进步来说,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可是,科学精神对我们的影响究竟有多深,科学精神在现实中究竟有多少体现,这还是有问题的。坦率地说,这纯粹是由于我们没有对从事科研的人在设备的维修、应用和经费方面提供种种方便;是由于那些在国外受到科学技术教育的人回国后,很少有机会来继续他们的研究。因此,我国教育家计划仿照南肯辛顿的科学博物馆和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方式,创办一所大规模的研究院。该院将由两个部门组成:一个部门收藏科学仪器、设备、各种图表、模型和机械,用以展示物理、化学及其他自然科学的不同的发展阶段和阐述工艺的发展演变过程。另一部门将展出动物及所有其他自然历史的标本,说明它们之间的原始关系,展出微生物及各类动植物标本,逐渐导致到人类学。创办这样一所研究院所必需的经费,据估计为一千万英镑,地点设在南京或北京。但是,目前我们的教育工作者所面临的是,全国普遍感到财政资金短缺,在这种情况下,要中国实现这个计划,看来是有困难的。然而,我们深信其他大国将会采取同中国在科学事业上合作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给予帮助。英国方面,将要退还庚子赔款,我们认为这是一种慷慨、善意的举动。早在一九二二年,英国政府就在口头上通知中国政府。自从那时以来,各国政府也对此日益关心。现在看来,为了纪念中英之间的友谊,应当把退还的庚子赔款用于一种永恒的形式,这是中国教育家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它应该被用于创办这所大型的研究院。我们现在完全可以预期,这个研究院将不仅担负进行高等教育、鼓励科学发展的任务,而且还将成为资料与研究的中心。这是全体中国人民特别是教育工作者们在退还庚款问题上的普遍愿望。
在中国的教育发展中,可能还存在着其他的倾向,但是,最重要、最切望的乃是需要建立一所新的科学研究中心,这是需要特别加以强调的。上面概括的,只是我国教育改革的总的发展情况,而不是它的详细情况,尽管每个细节可能是令人感兴趣的,但这里不再详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