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曹云祥回顾了清华创立的缘由和成就,并总结了清华的教育方针,即“课程则中西并重,目的则体用兼赅。为国储才,以才救国。合教职员学生及毕业同学,陶铸一种新精神,而建设一种新事业”。
十八年前,美国以庚子赔款之一部分退还我国,政府决以资送学生赴美留学,计每人留美五年,则约可派遣一千八百人。此种兴学育才之计划,盖一八七〇年容闳氏所曾企图,而未克成功者也。容氏于时曾率青年学生一百二十人赴美,而自任监督之责。嗣以政府有虑学生偏激维新者,未久即命撤回,致氏之计划,中道而废。然当时赴美青年中,后来有闻于国内政治界者,实不乏其人焉。容氏少学于耶路大学,以一八五〇年卒业,为中国留美毕业生之第一人。归国以后,值太平军兴,时事多艰,所志不遂。嗣得见曾国藩氏,于当时创办江南制造局及招商局、电报局诸新政,多所计议。卒成派遣学生赴美留学生之一初期事业。虽一八八〇年即行停顿,然出洋游学,已成培养新才之唯一途径。固不仅曾氏首赞助之,即后来诸大吏,若李鸿章、张之洞、端方、袁世凯、周自齐等氏,亦无不汲汲焉倡导之者也。
迨后游学回国者,渐卓然有所建树,而为前辈士大夫所推重;若梁敦彦、唐绍仪、梁诚、伍廷芳、严复、萨镇冰、辜汤生、詹天佑、蔡廷干诸士是也。国政鼎革,需才益殷,而后起之劲,如陈锦涛、施肇基、颜惠庆、王景春、王宠惠、王正廷、顾维钧诸氏,亦嶷然有声矣。故方一九〇四年至一九〇八年间,美政府议退还庚款之际,派送出洋学生之办法,实时人心理所同然;盖其时美国总统及国务卿,则罗斯福及海约翰也。中国驻美公使,则梁诚也。外部尚书,则袁世凯,而其部僚,则唐绍仪、周自齐、颜惠庆、唐国安等也。学部尚书,则张之洞;而梁敦彦、辜汤生,其所汲引也。时则端方等五大臣考查宪政之使轺轺方归国也。此时而议及退款兴学,则除规随容氏之初期事业,宁有其他。游美学务处因于一九〇九年设立,以周自齐为总办,范源濂、唐国安为会办,时民国纪元前三年也。
中美约定原议,系于最初四年,每年派送学生一百名。一九〇九年举行考试,合格者仅四十八人。一九一〇年录取者,亦只七十人。学务处鉴于人才之难得,遂有自设学校,施行准备教育之决议。一九一一年周自齐氏赴英,政府任颜惠庆氏代理清华学校总办,范源濂、唐国安二氏为会办。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以唐国安氏为校长,周诒春氏为副校长。先在北京举行入学试验,后又咨行各省保送。冀育才之效,不限一隅。自是每年赴美名额乃渐增,至民国三年,达九十八人焉。
以上历史的回忆,凡以见当时所定选送游美学生之教育政策,乃斟酌时势与需要,会合朝野名流之意见,而后审择之,决非苟焉而已。自一九〇四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国内学生,渡欧、美、日本留学者,日见增多。一九一〇年之统计,留美者五百人,留欧者二百人,留日者四万人。今日则留美者二千人,留欧者一千人,留日者五千人。清华一校,在美所资给之学生,有毕业后赴美者四百人,专科生十人,女生十五人,半费津贴生五十人。其所贡献,已足注意矣;顾近年国内外人士舆论则大变。彼笃旧者流,始终未主张出国游学者不论。若智识阶级之中坚,亦均以负笈海外,饱学归来者,其所学所用,未能尽满人望。至于留学之岁月既短,造诣不精,及服务社会,非以盲导盲,即名不副实者,其受人指谪,更不待言矣。各方对于留学之批评,约如下:
一、青年出国,不谙国情,且易丧失国性。
二、留学所费过多,教育太不经济。
三、国内高等教育,已渐发达,大学本科,无须求诸国外。
四、在国外所习之知识学术,因不合中国社会,不能应用。
五、派送学生留学,应以比较成熟之大学毕业生,有确定目的者为限。
此种意见,初非为清华一校而发。唯以清华自一九〇八年采定选派学生赴美之计划后,所资送之人数独多,因之社会之责望亦独殷而已。实则主持清华校务者,盱衡时会,亦早有成算在胸。盖民国三年,校长周诒春氏已有改办完全大学之议。而十年金邦正氏复有于训育上必要时缓送学生出国之意也。民十而后,所谓留学生,愈失其魔力。余于民国十二年《清华同学会年刊》上曾论及之,曰:
“清华之发展,绝无确定之方针,实事之至奇者也。无论何种学校,其事业不进则退。清华之设,原为养成游美学生,但决不能以此自囿。时势与社会,既有推移,学校之方针,宜谋适应。旧时办法,已觉太乏效能。所谓效能,不外能于最多数人中,得最多量之益,且历最多时之期间而已。今有二策于此:一则于此后二十年内,每年尽量资送学生赴美,至二十年后,款尽即学校亦随之停闭;一则逐年减少留美学额,将清华办成完全大学,同时则此后至少有五十名学生在美留学。如此则清华教育之事业,影响固无限,而美国对华之睦谊,亦可垂誉于无穷。是二策者,孰得孰失,亦彰彰已。
“不特此也,由后之说,与中美两政府原约,亦无不符。盖至一九四五年时,此项赔款所资送赴美之学生,总计已不止一千八百人之数也。至现时所办之大学,课程则中西并重,目的则体用兼赅。为国储才,以才救国。合教职员学生及毕业同学,陶铸一种新精神,而建设一种新事业,此余所深祷者也。”
清华已往之历史,及未来之希望,既如上述。自新方针决定后,于民国十二年即次第实施。各省保送新生,于十三年停止。新大学即于十四年成立,录取学生约一百人,国学研究生三十人。现留美预备生尚有四级,计二百三十人,将于毕业后陆续送美,至十八年停止;十八年后,留美学额,逐渐减少。最后则清华于一时间内,所资给之学生,不得过五十名。其留学期间,不得过三年。此种学额之给予,仿现在专科办法,公开考试定之。凡曾在国内大学毕业者,皆得与试。将来所选录学生,于学问既具基础,于社会情形亦不至隔膜,再赴国外留学,其成就当较宏也。
在此新旧计划过渡之时,困难最甚。旧制学生,既人人努力于所学各科之预备;新制学生,亦人人属望所选各系之成功;研究院学生,又人人预期大学院之实现。青年求知之欲,向上之诚,固已不易遽得满足,而教授同人,又复人擅绝学,家竞师承,一若其所流连向慕之哥伦比亚、哈佛、麻省理工、西点、约翰霍坚斯、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可悉移植于清华焉。千里之行,而责之于跬步,则其欿然不足,又可知也。余谓将来大学发展,必循合理之次序,若文、理、教育、外交、新闻诸科宜在先,农、工、商诸科次之,而大学院又次之。
教育目的,自来哲学家、教育家未有定论。在西洋则“探求真理”“完成人格”“服务社会”等常认为学校教育之准鹄,在吾国旧时则“明德新民”“修己治人”以及前清颁布之“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五条,皆尝作为教育之目标。
以清华之历史言之,学生赴美,旨在求得知识技术,以裨益于国计民生。最初如唐绍仪氏等,即主张学生中至少百分之七十,应学习工商诸科之应用学术。诚以我国士人,向偏重政理文哲,于社会生活,太少实用故也。近顷国内教育界及思想界,对于此问题,意见亦分两派:一派注重科学及其应用,谋社会物质方面的发展。如美国第二次退还之赔款,即经“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之决定,除一小部分外,几尽用于科学教育之一途。另一派提倡政治社会问题之研究,以为非先解决国是,则物质之幸福亦无由致。此二种主张,盖亦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未易轩轾也。
昔容闳氏号“新教育之先觉”,即渐摩濡染于中美两国之文化精神,撷取其政教思想,尝揭橥“为民感觉”(feel for the people)之格言,盖与孟子“与民同乐”之意趣相发。居今日而论教育目的,仍舍民治与博爱末由。至于普通文化与专门学术,亦必兼容并进,方免畸形之发展。若留学生之特殊使命,尤在了解与沟通东西之学艺思想,挈其精英,舍其糟粕,以融冶一种新文化也。
以上略述清华教育之目的,今更一按其结果,教育成绩,不易测量,撮要报告,难期完备。举其大概言之,则清华所培养之学生,约一千四百人,其程度约当美国大学二三年级。毕业生中,亦有直接入美校四年级或大学院者。以四年半之期,在哈佛得博士学位者数人,以四年之期,在威斯康辛得博士学位者一人。计此一千四百人中,现在校肄业者二百三十人。留美者四百人,学成回国者,约八百人。此外资助之专科生约五十人,女生五十人,半费补助生每年五十人。其已回国之八百人中,据本校“同学干事部”之统计,服务于教育界者三百人,其中任校长者十人,教务主任及学系主任四十人,教师及职员二百五十人。服务于工程界者一百人,其中任总工程师者二十人。服务于商业界者六十人,其中任公司经理者十五人。服务于银行界者五十人,其中任经理行长者十人。服务于交通界者五十人,其中任铁路局长者若干人。服务于政治外交界者五十人。服务于医法及各社会事业者,约一百六十人。以此成绩与国外任何大学较,当亦无大逊色。此美国政府以庚款兴学,与清华担负此兴学之责任者,双方所堪共慰也。
若以清华留美学生之事业与影响论,则自一九〇八年至一九二五年间受清华官费诸人中,有北京大学代理校长蒋梦麟氏,前任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氏,蒋、郭二氏,并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有前任中东铁路局长王景春氏,王氏与胡适氏并为中英庚款委员。其于学术上之贡献,则如马寅初氏之于经济学,胡适氏之于文学、哲学,秉志氏之于生物学,赵元任氏之于物理学、哲学、语音学,均以著作发明,为学林泰斗。其他博士硕彦之敷教论学者,有如查良钊、张彭春、鲍明钤、庄泽宣、张准、茅以升、廖世承、吴宓、朱经农、陈达、罗惠侨、温毓庆、张坛海、任鸿隽诸氏。其鞅掌政枢从容坛坫者,有如黄宗法、魏文彬、杨永清、唐悦良诸氏。至若事属专艺,学擅胜场,如戴志骞氏之图书,洪深氏之戏剧,孙学悟氏之理化,黄桂棻女士之饮食卫生,庄俊、关颂声氏之建筑,卫挺生氏之银行,章元善氏之国际慈善事业,陆达权氏之司法行政,亦皆行能卓卓,名重一时。其在工商业,则以余所见武汉一埠,清华同学之任冶矿工程师者五人,水泥厂经理一人,瓷器厂经理一人,影片公司经理二人。他埠可想。其在陆军界,则参与苏奉军幕者各一人。举此数端,其他职业,可类推矣。溯留学归国,最早者不过十年,以此十年中,国步险巇,民生臲卼,而其成就如此,则后此时期,其学行事业之奋进,将视几何比率以俱增,可断言也。
至自办完全大学,在国内养成适用人才,现时方录取第一级学生,其成绩未可预测,然以清华同学在东南、南开、燕京、约翰诸大学所陶铸之英才观之,则清华大学自身,必能益宏乐育,卓尔不群,亦可断言也。
与大学本科同时开设之研究院,此际有应特别注意者。近年教育既日趋欧化,旧有之文化学术,逐日见沦丧。夫国家精神,寄于一国之宗教哲学文词艺术,此而消亡,国何以立。谓宜以西洋治学之方法,整理之,发扬光大之,则国学研究,不容缓也。本校延名师,设专院,招海内成学之士,讲贯肄习焉者,竟在是也。
(载1926年3月《清华周刊》清华15周年纪念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