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依旧很煎熬。我初四 了,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学校的课程和去年一样无聊,于是我决定给自己额外开设一门课程——每周买一本《照片》 [1] 杂志,从头到尾仔细读完。每周三,我都要跑一趟巴黎的丽都音乐,一家很大的进口唱片专营店。
我在汤姆那儿剥开《婊子酿造》唱片封面的背面,找到一些和迈尔斯·戴维斯一起演奏的音乐家的名字,很快发现这些音乐家都是互相关联的,好像一棵巨大的系谱树。斯坦利·克拉克 让我知道了奇克·科瑞亚 ,后者又将我引向了凯斯·贾瑞特 ,然后是赫比·汉考克 。那时候有三张特别震撼我的唱片:斯坦利·克拉克的首张专辑 [2] 、比利·科巴姆 的《光谱》( Spectrum ),以及最重要的气象报告乐团 的首张乐队同名专辑。
我站在唱片店里,戴着耳机,花上几个小时选择这周的目标。每个周三,我都从丽都买一张唱片回家;每个周日,我剪三块草坪,赚够下一张的钱。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家没有立体声组合音响。弗朗索瓦不喜欢音乐,他只喜欢引擎声。所以,每天晚上,我把作业做完就跑去邻居家。让-克洛德在他家的楼梯下藏了一套音响,答应让我使用,条件是我要维护好器材。他细致成癖,防静电的布要叠好,宝石唱针的塑料保护壳要取下来,更重要的是,得让唱臂自动工作。我刚买的是摩诃毗湿奴管弦乐团 [3] 的首张唱片,吉他手是约翰·麦克劳夫林 ,小提琴手是让-吕克·彭蒂 。声音瞬间侵袭整个空间。但不到半分钟,让-克洛德就将这音乐暂停,从原包装中拿出一个半专业耳机连到音响上。他是很慷慨,但不想与我共享这种非洲祖鲁人的音乐。我戴上耳机,再次被音乐充盈,就像沉浸在爱中。
每天晚上,我都来这里汲取我的养料。比起大声喊出自己的绝望,我还是宁愿选择用其他人的声音来轰炸耳朵。
只有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耳机线太短了。我不得不将线穿过楼梯扶手,头贴着扶手坐在台阶上。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但我不在乎。必要的话,让我单脚站立也行。
虽然莱西尼离巴黎有些远,但我还是经常去看祖母玛格丽特。她工作的商店经营状况不太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橱窗里展示的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老太太被迫卖掉一大部分店面,只剩下寥寥数人留守。现在,她蜷缩在小店深处,像在等待死亡。每一次,我都认真地对她行吻手礼,让她高兴。
地下室被改为工作室,祖母就在里面工作。整个店铺只剩三个雇员,原来属于店铺的部分现在是一家银行。这条街再往前走,有一家我之前从未留意过的商店,专卖爵士乐唱片和唱盘。我就像一只蜜蜂偶然发现了一大罐蜂蜜——我所有的英雄都在这里了。要想继续听下去的话,周六也要去剪草坪了。店主给了我一张小卡片,每买一张唱片,他就在上面打一个孔,就像坐地铁一样。累积十个孔,便可以免费得一张唱片。结果就是,我记得自己那一学期都在除草,甚至圣诞节从祖父母那儿收到的零花钱也用来充实我的收藏了。我已经有了二十多张唱片,可始终缺一台唱片机。母亲终于注意到这件事。
“你买这么多碟,拿什么来听呢?”她诧异地问道。
我想对她喊,对她吼,一个小孩将所有钱都花在买碟上,却连个唱机都没有,肯定是因为他有一种创造性的冲动,为人父母应该明白和鼓励这种冲动。但这些话都堵在喉咙里,我只是嘟囔道:
“嗯……我在让-克洛德家听的。”
母亲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只鸡看一把梳子,仿佛我刚才告诉她1+1等于3一样。她耸耸肩,回到厨房,而我只能失落地拿上碟继续去往让-克洛德家。
两年后,在我的收藏达到八十张的时候,他们才真的明白我想要什么。足足两年的时间。我的圣诞节礼物非常明确了,只有一样东西:一台音响。
音响终于到了。简单,普通,低端。我不在乎,我只想每晚在自己家里轰炸耳朵。不过,他们要求我要戴上耳机才能在客厅里听,好像听凯斯·贾瑞特是一种不入流的事。
凯茜的肚子又圆了,我是在寒假时发现的。父亲来到了意大利的科尔蒂纳丹佩佐。这里的雪地非常广袤,还是世界高山滑雪锦标赛的场地。瓦卢瓦尔根本不能跟这个高手云集的场地相提并论。我在这里不断进步,在回转训练中离领队的人不过两秒的距离。
父亲偶尔带上我一起滑雪,我们总是脱离雪道。他喜欢冒险,喜欢冷杉、树林和齐腰的积雪。他滑得很好,所有地形都不在话下。每个周日我们都在回转比赛上一较高下,我总是输给他。要等2月的假期再试试了。
这天,教练们开辟了一条特殊的回转赛道,我们俩都报了名。父亲紧随领队的人,表现不俗。可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想要打败他。这也许是向他证明我存在的唯一方法,我要让他看到我。出发后,我像个叼着匕首的海盗一样全程咬紧牙关,最终比他快了半秒。我高兴地冲向他,想要捕捉他眼中应有的骄傲,我迫切期待的骄傲、接纳、爱,用秒表成绩换来的爱。但父亲看也不看我,他生气了。他怪雪,怪天气,怪松动的旗门杆,要求立即返回再试一轮。结果开局不利,成绩依旧。第三次,他拼尽全力,到第十个旗门的时候,像一只水獭一样翻滚在雪地里。他怒气冲冲地滑下来,在终点和我会合,不停地臭骂自己今天发挥得差到极点。总之:我没赢,是他输了。
我们滑回了度假村。下山途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则憋了一肚子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晚上,我在俱乐部和七个来度假的陌生人同桌吃饭。我非常苦恼,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爱我一点。晚饭后,我撞见了他。他的脸色已经松弛了下来。
“你今天滑得很好,还打败了我,很好。”他对我说。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随即消失。
这番话给了我一些安慰,但伤害已经造成,痛苦始终存在。这段时间,凯茜的肚子越来越圆。朱莉会很高兴的,她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名叫佩吉。
我越来越沉迷于摄影,将其视为音乐和建筑这两种艺术的补充。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正在定义我的电影DNA,浑然不觉地朝着这个方向狂奔。但是,我没有相机,起码要剪一百万个草坪才能买得起一台,只能再一次求助邻居让-克洛德。他同意将自己的佳能相机借给我,但是,规矩比使用组合音响的那一套还要严苛。我必须像实验室的研究员对待病毒一样慎重使用这台相机,就差戴上医用手套了。让-克洛德对所有器材都爱惜到疯魔,以至于相机居然还裹在原包装内。
两个小时的使用讲解后,他终于让我走了。我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为了让他放心,我像捧着炸药一样捧着相机离开。
很快,我找到第一个模特:小狗杰瑞。但这条巴吉度猎犬太难拍了,动个不停,我得不断地调焦。多亏它,我学会了基础操作,锻炼了反应能力。
《照片》杂志最新一期的封面上,是汉密尔顿镜头下像花朵一样盛开的少女。照片有的像浸过油,有的则带着薄薄的雾气,用的都是我买不起的滤镜,但镜头上弄一点水汽或许也可行。现在就差一位模特了,一位真正的模特。
吉赛尔是迄今为止学校里最活跃大胆的女孩,已经留级两次,身上自然散发的荷尔蒙也是所有人的两倍。她的衬衫纽扣总是漫不经心地解开,胸口隐约可见。她自己深知这一点,男孩们也知道其中的吸引力。客气点说,她不是害羞的人。但学校里的男孩们毕竟还太年轻,她沸腾的荷尔蒙让大家都有所顾忌。可怜的吉赛尔,在自己的欲望中日渐受挫和被孤立。
有事做对她肯定没坏处。我给她看了一些知名摄影师的照片,提出拍她的想法。她立即答应,双眼闪闪发光。从她的笑容中,我看到了放胆去拍的希望。
周三,她来到我家。我已经将母亲的房间布置好,用作摄影棚。我认真地给她解释了第一个姿势、光线和表情,吉赛尔不等我说完就边点头边将衣服脱光了。她的欲望显而易见,但更复杂,因为我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想通过摄影证明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存在,向父母证明我是有价值的,这样他们才会看我一眼。其余的,我都不感兴趣。吉赛尔有点失望,但她最终明白我是认真的,于是听了我的指示,一点点地,让自己听从镜头的引领。我尽力展示一个本真的她,一个迷惘、敏感、被缺席的父母忽视的年轻女孩。渐渐地,她明白了自己不需要扮演某个角色,只需做自己,真正的、不用顾忌别人评判的自己。她终于可以表达自己,有人在一旁见证。吉赛尔变得柔软、大方,漂亮的粉红脸颊上流下了泪水。
第二天,在学校里,她衬衫上的所有纽扣都扣紧了,直到领口。
这个学年就这么潦草收场,正如其开场。不过,我还是艰难地升了级。明年,我就是高中生了,但娜塔莉要转到巴黎的一所高中去了。6月,暑假才开始,我就已经预判明年会是惨淡的一年,这感觉真不好受。
父亲在经营困难出了名的胡塞马度假村交出了一个季度的漂亮成绩。为表奖励,管理层让他在这里多待了一个季度。我对这个度假村已经了如指掌,不需要再四处探索。
朱莉开始游泳,佩吉开始走路,她们是度假村的两个小明星。我跟着她们,观察她们。她们还小,加上我们一整年都没怎么见面,我不知道如何用自己大哥哥的身份和她们相处。我希望有人给我建议,可父亲太忙,凯茜又不想。我只好就这样看着她们吃饭、傻笑、跑闹,一点点长大。唯一一个我可以和她们一起玩耍的地方,就是泳池。我整日泡在泳池中,妹妹们马上感知到,水是我的家,我的在场让她们放心。我嬉笑搞怪,扮海豚、演小丑,用尽一切方式逗她们笑。在水里,我终于可以抱起她们,把我说不出口的爱传递出去。
剩下的时间里,我内心的厌倦和孤独依旧在一点点积攒。脑子里有太多东西翻飞碰撞,却找不到一个人分享。我身处一众穿着泳装嬉笑嚷叫、跳舞玩乐的游客之间,却不是这份热闹中的一分子,感觉自己像夜总会前台鱼箱中的一条金鱼,周围声音朦胧,画面模糊,只能辨认出一些尖叫和手势。
这里的度假村价格便宜,游客多数是年轻人,桑格利亚酒供不应求,热闹永不停歇。每天晚上,我都听着女人的呻吟入睡,但很快就适应了,就像对海浪声一样。
我想找个朋友,无所谓男女,只是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哑巴都行,有个人就行。
这天是出发露营的日子。远离此地两天,远离热闹和喧嚣,我登上了木帆船。船虽大,走得却比浪还要慢。船长是个不入流的水手,以为有了胡须和帽子就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老练,可直到去年他还只是事务处的一名员工。船离开了港口,三十多个游客都兴奋不已,好像要去横渡大西洋一样。事实上,我们的目的地就在几公里外,两个小时就到。我站在船头,听水流冲刷船身的声音。海面像缓缓起伏的丝绸,深邃莫测的蓝色不停翻涌。突然,一个身影出现,接着又是一个。原来是几只海豚在船头附近玩耍,看样子它们很喜欢船身激起的浪花,还跟着跳起了舞。其中一只海豚游到船侧,抬头看我。它随着波浪上上下下,嘴角带笑,像在发出邀请。我跑到船尾去通知船长。
“有海豚!我们走慢一点,原地打转,海豚就会停下来跟我们玩了!”我兴奋地喊道。
可是,大胡子才不在意海里的东西,他有严格的时间表要遵守。
我的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终于有一次,有一双眼睛看到我,有一张脸对我笑,有一个邀请的信号传递给我。我不会让这个船长拦下来的,于是三下五除二将脚蹼和面罩穿戴好,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
我一头扎进海里。无边无际的蓝,水深估计有几百米。海豚的鸣叫和啪嗒的拍水声在四面回响。我还看不到它们,但它们似乎早就发现了我。
突然,它们出现了。灵敏而迅速,流畅而优雅,像夏日风中的燕子一样自如。我一动不动,像浮在空中,被它们划出的曲线弄得眼花缭乱。很快,其中一只海豚靠近我,绕着我转,满眼笑意。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它传递的,但我有种强烈的冲动要潜下去。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沉入深蓝中。瞬间,三只海豚和我一起,垂直倒立,像是为我打气。在这种鼓舞下,我越潜越深,无所畏惧。
这时候,那艘像洗衣机一样笨拙的船掉转船身,回来找我。我在水下听到引擎声不断靠近,但还是选择继续和新朋友玩耍。
海豚们模仿我的每一个动作。它们会放慢速度,像是为了不让我尴尬而来适应我的节奏,可惜我已经缺氧,开始感到疲惫。水面上方有了船体的阴影,我的头顶上出现递下来的软梯。船长在上面怒吼,骂得快要连气都喘不过来。我别无选择,只好上船去。游客们都笑翻了,纷纷过来拍我的肩膀。但我不需要他们的注视了,我找到了真正的朋友。
露营比预定时间稍晚了些。海滩不算太大,处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湾处。大人们拾柴起火,因为太阳很快就要落下。我在海湾里扑腾,眯眼观察海上,期待再次见到海豚。这将是一个奇迹……而尽管千难万难,奇迹仍然发生了。我看到一个海豚尾巴一闪而过。为了确定那不是鲨鱼,我等了一会儿,几秒钟后,听到一声轻快而有力的鸣叫。我立即认出那就是海豚,于是潜入水中,逐渐远离海岸,透过面罩在蓝色海水中四处搜寻。气息越来越近,似乎只有它自己。为了不吓到它,我把动作放得更加轻柔。我还看不到它,但是它的叫声越来越近,显然在绕着我打转。我停了下来。没有必要再追,只要它想,它会过来的。
几分钟后,它的轮廓出现在蔚蓝的海面上——一只硕大的灰色海豚。它平静地绕着我转圈,不断发出咔嗒咔嗒的叫声。为了观察它的动作,我也跟着转身。它做出几个大胆的动作,也许是示好的表现,我笨拙地模仿。海豚停下来看着我,不知道是为我的笨拙困扰,还是被我的勇于尝试吸引。不管怎样,它靠得更近了。在半小时的犹豫过后,我伸出手去触碰它。它的皮肤像丝绸一样柔软,又像木头一样坚硬,像两百公斤的肌肉裹在真空包装中。我的抚摸似乎让它很愉悦,一遍又一遍地靠过来,还翻过身来让我揉肚子。很快,它将鳍放在我的手中,示意我抓紧。
我刚一抓住,它就立即加速,拖着我玩。第一次,由于水压太大,我的手很快脱开了,可它又折返回来,我只好用两只手牢牢抓住它的鳍。它的力气太大了,我就像一个被细线拴着的软木塞。一旦我被海水呛到,它就高兴得笑出声。
我决定继续往深蓝中下潜,越深越好。但海豚很快将鳍放到我的手上,将我带回海面。它比我更快意识到我的疲惫。我在水面上休息时,它靠近过来。我终于将它抱在怀中,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我们相识不过片刻,它离我的生活也如此遥远,为什么只有它给了我安慰?它感受到了吗?它也像我一样孤独吗?我的泪水是幸福的,因为我找到了一点爱;我的泪水也是愤怒的,因为我的家庭和所有人类。
海豚还在绕着我转悠,可我渐渐看不清它的动作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海岸,夜晚已经来临。我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待了多久,但开始恐慌起来,因为我已经没力气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游回岸边。我慢慢地往沙滩游去,以此节省体力。海豚陪着我,它肯定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于是再一次将鳍放在我的手中,将我拖往海滩。
它只划了几下,我就看到了海岸。海豚来了一个漂亮的跳跃,像是告别,随后就消失在夜里。我筋疲力尽地上了岸,立即来到篝火旁取暖。大人们都在,醉醺醺地唱着一些露骨小调。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消失,船长也一样,他忙着把自己的冒险故事吹得天花乱坠。我突然心生恐惧,害怕自己哪天也成了一个大人。看着海上渐渐黑下来,我做了两个重大决定:成为一个海豚学家,以及永远不要成为一个大人。
我回到奶牛场中央的莱西尼中学。
家中有我想念已久的音乐和小狗。我向母亲分享我的假期,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不过,总比弗朗索瓦好,他会在我第一句话未完之前就离开。无所谓,我习惯了。我还讲了那场足以温暖我一整年的相遇。为了铭记这段回忆,我决定学习所有与海洋相关的知识。母亲答应给我买《库斯托的海洋世界》 [4] ,每个月我会收到一本,一到手就一口气读完。母亲欣慰不已,我终于开始读书了。“红与黑”这两种颜色不适合我,我只需要一点蓝色。
我从一则广告得知,巴黎驯化公园新开放的水族馆中有三只海豚。周三一大早,我就直奔巴黎。
水族馆位于一片塑料包膜下。池水是浅蓝色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大海,三只宽吻海豚就在其中——两只母的,一只年轻的公的。听到它们的轻声鸣叫,我的身体一阵颤抖。再看到它们同样优雅的身姿,无畏的胆量,满面的微笑,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天堂。每个小时都有一场海豚表演,我就赖着不走,和训练员熟络了起来。他不喜欢我在水池边走来走去,可是抵不住我每周三都来的坚持,终于接受了我在旁边。现在,我可以将手放到水中抚摸海豚了。
在两场表演中间,我朝海豚扔去一个气球,海豚立即用吻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鼻子)顶了回来。我只有一个想法:下水和它们一起戏耍。可是训练员放了狠话:
“我警告你,要是你不小心掉到水里,这一年就别再来了。”
我把这个威胁当真了,但每周三依然坚持里面穿一条泳裤、外面套一条牛仔裤来看海豚。万一呢?
每周的其余时间里,我都在练习摄影。吉赛尔不在学校了,我也懒得再去说服别人来当模特,转拍森林、树木、湖泊,还有四季变化的太阳。周三,我就将镜头对准位于王妃门地铁站附近的水族馆中的海豚们。母亲还为我提供了一位新模特,我可以从任何角度拍摄。目前他只有两个月大,还在母亲温暖的腹中。
母亲怀孕了,像是回应父亲组建新家庭的幸福。不过,她的怀孕过程比凯茜艰难得多。分娩前五个月,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躺在床上——这是父亲多年虐待留下的恶果。幸好,玛格丽特教过我如何做菜,不然弗朗索瓦就要饿足五个月了。他闭着眼都能组装起一个发动机,睁大双眼却连一个鸡蛋都不会煮。
在母亲准备躺着过冬之前,弗朗索瓦终于决定娶她。
婚礼定在一个周六,在莱西尼市政厅举行,整个过程索然无味。来宾有我们的邻居布朗歇尔夫妇、弗朗索瓦的父母,还有两三位我不认识的朋友。终于有一次,我被邀请担任摄影师了。我劝服弗朗索瓦省下找专业摄影师的费用,给自己换来了十多卷胶卷。
这场婚礼就像一出拙劣的街头表演,每个人都在生硬地微笑。我可怜的母亲,进入了她第二次失败的婚姻。
接下来的庆祝我毫无记忆。周一上午,我回到学校。
“你周末都做什么了?”班上一个好友问我。
“没什么……噢,对了,我妈结婚了。”我毫无热情地回答。
班上来了一位新生,名叫艾琳,有一头金色鬈发和一双漂亮的浅色眼睛。她来自东欧,蹩脚的法语立即招来了所有学生的嘲笑。不过,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远不止这些。她脸上有痤疮,打扮得像个稻草人:浅蓝色的迷你裙,羊毛提花的上衣,画着荧光绿的眼影。最糟糕的是,她已经留级两次了,于是被安排坐在我旁边——差生扎堆的区域。她很快就成了班上的讨厌鬼,课间走出教室,男生们会开她玩笑,撞她或者扯她的裙子。但艾琳有一个绝对优势:一米八的身高,次中量级拳击手的臂展。这位乌克兰女生的出拳有种军事化的快狠准。她将几个男生送进医护室之后,骚扰便停止了。
我们很少说话,可我尊重她。她的孤独和我的不一样,我也能理解她。地理课上,她给我讲她的家乡乌克兰;绘画课上,我告诉她我对摄影的热爱。虽然我们在学校外不见面,但依然用一种隐秘的团结鼓励着对方在仇恨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艾琳十六岁,身体和同龄人比起来分外高大,眼睛亮得像一面镜子,皮肤很白,脸颊总是红扑扑的。即使她用厚厚的粉来遮痤疮,还是可以看到好看的五官轮廓。我想给她拍照,就是不敢提。我可不想挨拳头。
课间休息时,我们经常一起坐在院子的角落。女生都嫌弃她,因为她的身材和嘉年华式的装扮。而我既不想踢足球也不想聊足球。我们并无多少话题,有时只是沉默。毕竟,除了海豚,我要说的话也不多。
一天,在院子的角落,她告诉我:
“对了,既然你懂摄影,正好我有件事要问你。上周六,我跟我妈在巴黎。有一个摄影师过来,说要给我拍照。”
她将摄影师的名片递给我。
“你知道他吗?”
厚实的名片上写的是:
赫尔穆特·纽顿###摄影师
奇怪的是,我不怎么惊讶,只淡定地回答说:
“对,我知道。这个摄影师很好,你可以去。”
接下来的周末,她去见了赫尔穆特。周一上午,我急忙问道:
“怎么样?拍摄顺利吗?”
“不错,我赚了200法郎。”她告诉我。
我提了一些技术问题,急切地想知道大师是怎么工作的。可惜她不记得多少事情了。也许是因为对她来说,摄影还太新鲜。
几周后,还是在院子的角落,同一张长椅上,艾琳坐在我旁边,腿上放着一本相册。
“赫尔穆特给了我几张照片,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她简单说完后,拿出了用光面纸冲洗的黑白照片。
我一张一张地看了很久。大师的风格,一眼就能认出来:极致的优雅,光影的转变,几何与线条,反差与对比,还有不露痕迹的现代感。我试着破译这些照片,艾琳像听一道数学题一样听我的讲解。有几张照片上,她是裸着的;但艾琳就这样让我观看她最纯粹的状态,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可震惊的。
身体也是一种素材,也可以被加工,就像木头、灯光,或者音乐。这一天,我感觉浑身清明。我明白了赫尔穆特掌握的语言。
院子的对面,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们的三位老师:这两个差生又在想什么坏点子?我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到了对我们的透顶绝望。我们在社会中感到迷惘,而他们只对我们感到无奈。我不想费心思去解释,或许他们也不知道谁是赫尔穆特·纽顿。
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剪草坪,都攒不够买相机的钱。幸好,到圣诞节时,我已经买得起一个放大机和一些配套零件了。
我买了一个系列中最便宜的,不过对新手学习而言堪称完美了。这机器只能制作黑白照片,可也帮我节省了冲印的钱。
每周日上午,我都会征用母亲的浴室,将自己关在里面好几个小时,冲印之前拍摄的胶卷。我给朋友们拍肖像照,再将相片卖给他们的父母,收回一点成本。弗朗索瓦的生意似乎挺顺利,新买了一辆漂亮的奔驰,母亲的厨房中也应有尽有。相反,我没享受到他的成功果实,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穷人习惯,从各种零零碎碎的地方抠省。但不管多努力,我还是买不起一台相机,哪怕是在我的生日3月18日之后。
学校里,选专业意向的时候到了。上周,我们做了一些机械测验,通过转动齿轮,排列出几何形状。我的表现不错,毕竟整个童年都在用双手创造东西。辅导员很高兴地告诉我,她要给我推荐一个非常理想的职业:机械师。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跟她说了十多分钟的光线、音乐、海豚,她却和我谈汽车修理。弗朗索瓦肯定会高兴,我们终于要有共同话题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要的是脚上的海盐,而不是手上的机油。
辅导员花了半个小时来说服我。无果。
疲惫至极之时,她终于抛出了最初就该问的问题:
“你这辈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她说出这句话的方式,已经在禁止我想象一个有别于她所提供的想法的未来了。这个女人不是来帮我的,她只是有一个机械师的份额要完成,这是她唯一的任务。
“我想当海豚学家。”我一字一顿,明确表示自己的决心。
她一脸颓丧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台节目结束后满屏“雪花”的电视。
“海豚什么?”此时她的神色已经是厌恶了。
“海豚学家,研究和照顾海豚的人。”
她长长地“啊”了一声表示明白,随即告诉我,这份职业不在目录上,我应该理智一些。
为了让我满意,她随即推荐了更具特色的选项:钻石加工、鲑鱼养殖、玻璃吹制、瓷器绘画。我都一口回绝。辅导员耸耸肩,在我的档案上标记了一个问号,说下个月再解决。
我决定自己研究。
我趁周三去巴黎海洋研究所收集了一大堆资料,兴致盎然地阅读起来。不过,里面的确不见有我梦想的职业。只有三个去处有可能让我和海豚朝夕相处:军队,科研所,游乐园。
这三者我都不喜欢。
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不是真的想要研究海豚。我想要当一只海豚。当然,这个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我爱海豚胜过整个世界,但也明白,爱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它们回到天然的环境中自由自在,我可以不时去探望。我向自己保证,永远不忘了它们,要经常去看它们。
夏天到了,这次父亲被派去科西嘉岛的圣朱利亚。
为了欢迎他的到来,三个戴头套的男子在第一周抢劫了收银台。比起上个季度炸接待处的人,这已经友好了许多。不过,父亲是和他健身房的一伙朋友一起来的,他不打算放任不管。
这个夏天不会平静了。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父亲。他带我参观了他和凯茜一家人的大房子,而我不住在这里。他以让我独立的名义在度假村的另一边为我预留了一个小房间,哪怕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
既然这是他的主意,我还是假装很开心。他将我的行李箱放在床上,离开之前,还不忘用一句话友善地将我的暑假摧毁:
“你已经长大了,以后我们就不用亲吻礼了,像大人一样握手就行。”他脸上挂着假笑。
我努力不让自己倒下,虽然心中的一切都在崩塌。凯茜向他索求爱的证明,他就给了她一个漂亮的回应,而从现在开始,我要学会满足于一次握手了。
第二年夏天,父亲接手了圣斯特凡诺度假村,位于撒丁岛附近的一个小岛上。岛上几处平房零散地隐藏在礁石中。
度假村不大,最多八百人。父亲很高兴,觉得这是他的好运气,此前他担心自己要接手临近的卡普雷拉岛,以及岛上的一千六百名会员。我也高兴,因为这里有潜水俱乐部。领队的叫“香蕉”,手下有二十多位潜水教练。我的夏天将在潜水船上度过。
每天下午5点,父亲和我见面——不是为了跟我谈天说地也不是为了对我表示关心,而是为了打排球,这也是他骂足我一个小时的机会。
父亲是一个差劲的球手,或者说,一个输不起的好手。和他打球,我只能听到斥责。按他的说法,我应该一个人去玩比尔博凯特 。但过去一整年,我都在学校的排球俱乐部。所有人都赞赏我游刃有余的姿态,除了他。只有在赢球的时候我才能得到夸奖。我们三人一组,第三人通常是雅基。他和父亲都很健壮,更注重技巧和球的落点,是可怕的老狐狸。他们让我来打进攻,所以我整场比赛都在空中跳来跳去的。
一次,我实在被骂烦了,离开了他的组,转到对手一边。父亲对这一举动十分意外,我能感到他很不安。他和儿子之间唯一的亲密时刻被剥夺了。算他倒霉。我将怒气释放在每一个传给我的球上,把他们攻击得毫无还手之力。父亲遭受了这辈子少有的失败,我欣喜地看着替换我的人被痛骂一整场。
这场比赛后,出乎一切意料,父亲称赞了我许久。居然要转到敌对的一方,才能让他看到我的优点。随后,他耐心地解释了自己情感系统的运作方式。骂我是因为他希望我得到最好的,因为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关心我,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还不至于说他爱我,可至少已经在朝这个方向走了。
这一天,我开始明白自己要学习读懂他言辞背后的意思。至于继父,他说话总有我母亲充当翻译。当他第二天才对我前一天提出的问题做出部分解答时,母亲会补充道:
“他是个大老粗,就像一只熊,但心里是很爱你的。”
我只能相信母亲。因为弗朗索瓦从不表现一丝热情,从不流露任何情感的痕迹。他的心是冰冷的,和所有赛车手一样缓慢地跳动着。
父亲不然。我能感受到他将自己封闭在了过去,在他的愧疚中。可是,他的心的确是肉长的。
在圣斯特凡诺,我第一次体验到真正的蓝色大海。重点已经不是海了,一些人喜欢用“大”“蓝”来形容它,但这里只有蓝,浸入其中、不见尽头的蓝。
太阳的光线在其中迷失,浮游生物的动静更强烈。人漂在水上,随着海浪摇摆,看着这片巨大的深蓝,它在召唤你,就像一阵眩晕,一种放弃的感觉。一旦你潜入其中,陆地的声音就消失了。没有风,没有船,没有喋喋不休的人,只有被放大的气泡声向上升起。人则不断下降。是滑落不是跌落,重力消失了,像一片叶子那样轻盈。水压持续上升,光线也逐渐变弱。
水下15米,可以隐约看到前方一道冷流在等待着你。置身其中,你将感觉到另一个更危险、更原始的世界,不允许出现任何细小的差错。水下30米,依然看不见底,水面只是一场回忆。蓝色入侵了一切,直至你的灵魂。心跳变慢,每一次呼吸,都能强烈感受到几公升的空气涌入肺中。
水下40米,教练打开脚蹼,给潜水马甲充气,好停止下潜。其他人照做之后,聚集到教练身旁。四周空无一物,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蓝色。我们像来到大教堂的朝圣者,内心充满了恬静的快乐。
我们在那里逗留了几分钟,集中精神,感受自己的渺小,随后就是时候上去了。温度逐渐升高,我们开始有些意识模糊。来到减压舱后,大家都像是醉醺醺的。有时候,我们要在这地方停留半个多小时,才能升上水面。
回到船上,所有人都不怎么说话。这种经历太过震撼,太过神奇,很难和不曾经历过的人分享。
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拍一部关于蓝色大海的电影。
[1] Photo ,法国杂志,1967年开始发行,主要面向男性群体,关注摄影和情色艺术。
[2] 指1973年发行的《永远的孩子》( Children of Forever )。
[3] Mahavishnu Orchestra,1971年创立的美国融合爵士乐队,首张唱片《内心燃烧的火焰》( The Inner Mounting Flame )于1971年发行。
[4] Encyclopédie Cousteau ,1973年出版的20卷海洋百科全书。Cousteau即雅克-伊夫·库斯托(Jacques-Yves Cousteau,1910—1997),法国海洋学家、探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