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
图尔格中学上一学年的成绩被取消,所有学生都要重修初一。母亲有了另一个想法。我们搬到圣莫尔德福塞,在一所私人寄宿学校给我找了一个初二班。
她住进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小公寓,离车站很近,更重要的是离弗朗索瓦近,他家的大房子就在马恩河畔。从家到学校只需要步行二十分钟,我却住在学校。我不理解。
新学校比图尔格中学简陋许多,只有一个小院子,四面都是平房。我的学业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劲,不过,差得不如之前那么突出,因为整个大巴黎地区的差生都花钱来这里上学了。老师们沉闷至极,除了法语老师——一个性感的棕发美女,三十来岁,身材丰腴,常穿短裙和丝袜。她让学生专心听课的技巧是坐在讲台上,双脚放在椅子上,让学生们隐约窥见她的内衣。学校的一些“大男孩”吹嘘自己已经“上过了”。
电影院上映了《发条橙》 [1] ,每次对话都提到性。我在院子里四处探听,试图弄明白,而法语老师踩着高跟鞋摇曳走过。4月一到,她就穿起低胸衣服,隐约露出内衣的蕾丝花边。这是我对性感的第一次直接记忆。我已经在波雷奇的海滩见过许多泳装少女,可从不曾发觉,更不用说体验到什么性冲动了。这位优雅而媚人的老师唤醒了我身上的某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但开始明白,有一个陌生的世界等着我去发现。
学校一共有三十多个寄宿学生,三人一间房。许多是外国人,外交官的儿子,在这里滞留一两年。他们中一些人明显来自富裕家庭,从他们的莫卡辛软皮鞋就能看出来。
宿舍的地下室有一台黑白电视。投币一法郎,可以看五分钟。
我记得有一场足球赛,是圣艾蒂安对拜仁慕尼黑。为了不错过任何画面,我们每个人轮流站在椅子上,准备好每五分钟投币一次。当然,在关键时刻,电视画面消失了,所有人都大吼起来,准备投币的人吓得把硬币掉在地上。四处立刻一团漆黑,随之是一阵惊人的骚乱。电视再次亮起来时,画面上德国人趁机进了一球。一如既往。
星期三无事可做,我到学校对面的阿道夫-谢龙体育场闲逛。一个年轻人在练跳高,方式极其古怪,像在倒立。
“这叫背越式,”年轻人说,他正在为法国锦标赛做准备,“你想试试吗?”
他非常热情,传授技巧就是他的乐趣所在。学校的老师们都该学一学。后来,每个周三我都来这里练习跳高,没有俱乐部,没有裁判,只有我们两人。伐木工一样的身材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优势,但在难得的轻松时光里和新朋友的热情鼓励下,我一路练习,跳到了一米六五,比我当时的身高还高。
周末,我通常去祖母玛格丽特家。她现在在布尔多奈街的一家服装店当销售主管,我要先到这家店铺来。老板是一个年老的富太太,全身挂满各式各样的珠宝。她不相信银行,宁愿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戴在身上。她脸上扑满了粉,看起来很光滑,然而老树皮一样的手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感觉像是嫁接了别人的手,和脸的冲突实在强烈。
玛格丽特对我说,她的老板是位贵族,我不能随随便便和她握手。于是她教了我吻手礼,还有餐桌礼仪,比如选择正确的餐具,说话前擦嘴。多年来,她一直努力教我一切必备的社交礼仪,以及其他我父亲当年拒绝学习的东西。换作任何男孩,可能都会抗拒这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姿态,我却不。我的情感缺口如此之大,无论多么零星的善意都愿意容纳。
如果说日后我能在正式晚宴上假装得有模有样,那都该归功于玛格丽特。
唯一的问题是,每周五我都要对老太太行吻手礼,这让我有些反感。她的手仿佛只包裹了一层血管,上面焊死了一些戒指,指尖还有一些福尔马林的气味。于是我就坐在商店前等着,只要见到祖母往店铺后面走,我就冲去,迅速跟老太太握完手,就像握鸡爪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发觉了这个女人目光中的一丝悲愁,才意识到,一个金发小男孩的吻手礼,也许是她每周五最钟爱和期待的温柔时刻。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和我相近的孤独。这一天,我决定认真执行,每个周五给她一次最美妙的吻手礼。作为回报,她对我展露了最温柔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
商店关门后,我们乘公交回拉加雷讷科隆布。坐公交车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座椅舒适,还可以透过大窗户看尽各式生活景象。匆忙的行人,沸腾的商业街,大绿球一样的树到了冬天就变得干枯。圣诞节的巴黎装点一新,宛如主题公园。每到这个时节,祖母都会带我去春天百货和老佛爷百货欣赏橱窗。每个橱窗都是一场奇观,我可以看上好几个小时,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其中一个像月亮的橱窗,致敬了刚上映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看到之后我就缠着母亲,直到她带我去看这部电影。
“你这个年纪看不懂的!”她对我说。
我不在乎。我不是为了看懂才去看的,是为了感受。
我们选了瓦格兰大街的帝国电影院,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走进两千个座位的大厅,里面已是人潮汹涌。我们坐在中间,正面巨大的银幕。这部电影彻底震撼了我,直到今天我都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怎么样,你看明白什么了吗?”走出影院时母亲问我。
“全部。”我大胆回答。
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点是,生命本身远比我被给予的更广阔。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作品,但感觉自己像一棵遇到甘露的植物,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成长。
玛格丽特的住处很小,推门进去,浴室在中间,卧室在右边,客厅在左边,连着一个小厨房。从客厅这边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卧室则可以看到一个花园,一到春天我就可以在那儿玩。玛格丽特在家里给我准备了一整个抽屉的玩具,多数是铅造小兵,还有塑料骑士。铅造小兵都有些斑驳了,想必是我父亲玩过的。其他的玩具则是捡来的,没几样是全新的。我还继承了一盒祖父的勋章,经常拿来当作装饰或者要寻找的宝藏。通常,玛格丽特会在周日的集市上用低价给我买一个领航员 赛车模型。客厅波斯地毯上的线条是最好的寻宝线路,我可以趴在地上这样玩好几个小时,直到被厨房做饭的声音和香味吸引。
玛格丽特厨艺了得,教了我好些菜式。最有特色的是烧牛肉配双份炸薯条,再配上褐虾当前菜。
晚上,她用三个沙发垫给我铺床,我就看着满墙祖父的画作入睡。一共有十来幅,有油画,有水彩,灌木丛老房子,大概是他家的房子。人物画像则有一个共性:孤独的目光。里面甚至有一幅我的画像,也不例外。
在玛格丽特家的周末就像在高山上透一次气。她只关心我一人,天哪,那感觉太好了。
周日傍晚,母亲来接我。我们三人一起在楼上喝茶,直到弗朗索瓦按响喇叭,提醒我和母亲下楼。他的海军蓝雷诺16声音古怪得很,好像车烧的不是汽油,而是硫酸。他开车像个飞行员一样,速度极快,动作极少,潇洒流畅,总是画出不可思议的曲线。他无视地上的标识,只关注路况,像所有好飞行员一样保持沉默。来时,我们坐公交车欣赏路上的风景,回程的路上,只看得到倏忽而过的色块,有如坐在一列高速火车上。几分钟后,我们就从拉加雷讷科隆布到了圣莫尔德福塞。雷诺16在宿舍门前停下,我和母亲吻别后就回到宿舍,找我的外交官二代同学。他们的周末都守在电视机前了,父母住得太远,也没有和玛格丽特一起过周末的福气。
这段时间,父亲再婚了。我不在婚礼宾客的名单上,可并没有感到失望,因为我根本不知情,是在几个月后翻到他的新家庭相册才知道的。此外,他在巴黎开了一家夜总会,叫“奇迹”。也许,他怀念当海盗的时光。
1972年
弗朗索瓦不再当司机,而是和母亲住在了一起。他的工程师兄弟跑到南非造卫星,房子给我们借住三年。这是一所森林边的小房子,属于塞纳-马恩省一个仍在房地产项目规划报告中的小镇莱西尼的郊区。房子是一分为二的联排楼,邻居布朗歇尔夫妇两人都在法国航空公司工作。
我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房间,窗户对着森林。再也没有寄宿学校,母亲在当地给我找了一所中学,位于一片奶牛牧场中央,像用一堆预制件搭建起来的。
我升上初三,可是水平太差,第一周就被宣布要降级。这刺激到了我,哪怕我确实没有一门成绩是好的。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一个句子中拼写错误比单词还多!”我的法语老师破口大骂,他认为让大家哄堂大笑是新学生融入的最好方式。
数学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历史最为无聊,德国的地理关我何事。不过,我和体育老师十分合拍。无论他教什么,我都是第一个举手。他只需要教我如何控制力量,因为我太容易把同学的手脚撞伤,次数多不胜数。
我的手球玩得不错,进步飞速。不幸的是,在一场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友谊”赛中,我把一位数学老师的肩膀弄脱臼了,被禁入场一年。体育老师将我转去打排球,这是唯一一项不会和对手接触的团体运动。直到今天,排球都是我最喜欢的团体运动。
班上有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比我高,有一双鲶鱼眼,海豚一样的笑容,样貌不是特别出众,但有其他人没有的魅力。她叫娜塔莉。
在学校,我的表现就像一头被塞进一辆丽人行 的河马,总将娜塔莉逗笑。事实上,我是故意逗她,也被她注视的目光触动。她住在离我两个街区的地方。起初,我们每周三见面,很快就每天都见面。她家里总是吵吵闹闹,却很亲密。一天到晚,笑喊不停。我不敢相信一个家庭还可以这样,热闹沸腾,来来往往,生气勃勃。
但在我家,弗朗索瓦基本上总是在生闷气,他也从来都没什么好说的。从来没有。他热衷赛车,除此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
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古怪的动物,如同一条狗看着水里的鱼。
早上,他不会亲吻我,只是用指尖糊弄地握握手。他也从来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甚至对我母亲也一样。不过,只要他不对她动手,于她也就无所谓了。
几年前,弗朗索瓦是当时有名的GRAC赛车队的车手,他速度很快,也许是同辈中最优秀的车手之一。有一年,有人邀请他加入一家更大的赛车俱乐部,出于对GRAC的忠诚,他拒绝了邀请。不幸的是新车进展不顺,他在观众席上拖延了整个赛季。于是,弗朗索瓦渐渐放弃赛车,创立了一家生产头盔的小公司。
这家公司叫GPA。公司运营不错,很快,他在莱西尼郊外开了一家工厂。这下子,他像一条狗一样埋头工作,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母亲才决定养一条真正的狗。它叫杰瑞,是一只巴吉度猎犬,身长一米,身高十厘米,真正的“一级方程式赛车” 。杰瑞和冒险家苏格拉底相去甚远,只喜欢地毯。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我把它当作自己的毛绒玩具一样照顾。
学校的前两个学期,我几乎见不到父亲。这倒不奇怪,夜总会经理的作息和学校的作息毕竟不太兼容。不过,一如既往,变化说来就来。父亲关了奇迹夜总会,回到地中海俱乐部。他被派往摩洛哥阿加迪尔,做运动部的主管。对父亲而言,这种转变意味着收起野性,回归正常生活。他有了一份真正的工作,有工资,和其他的一切。哪怕这份工作只是穿着泳裤和拖鞋陪人玩乐,他也感觉自己走上了正常的轨道。这个转变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凯茜怀孕了。第一个家庭被他搞得支离破碎,这是生活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每个人都试图按自己的方式向我解释什么是“继妹”,但我才不管,不加“继”字很重要,她是我妹妹,就这样。
我第一次看到朱莉是在纳伊,凯茜父母的大公寓中。和所有婴儿一样,她长得很丑。这是我见到朱莉的第一句话。整个家庭都感觉受到了冒犯,都劝凯茜提防我。
“别让他太靠近婴儿,前妻的小孩会嫉妒的,说不定还会很粗暴。”我在走廊上听到有人这么说。
但我已经喜欢上这位小妹妹了。我向她发誓,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她永远不会体验到我所经历过的孤独煎熬。
现在,我正式有了一个妹妹,可还不懂该如何理解这个好消息。在这个重组家庭中,我是什么?
晚饭时,我跟母亲、弗朗索瓦讲述了和妹妹的第一次见面。不难看出,在我过度的兴奋之下,还有一点慌张无措,可是,我得不到任何回应和帮助。
你十二岁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夏天很快到来,暑假又开始了,我去阿加迪尔找父亲。这里的度假村很不错,泳池很大,海更大。海滩绵延数里,有一道岩石筑成的堤坝挡住海浪,保护下海游泳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西洋,和地中海大相径庭。海浪的冲击更大,声音也更大,节奏更加缓慢。地中海像是一个调皮的年轻女子,变幻多端,性感迷人。海水清澈见底,坦荡露出自己的本色。大西洋更像一个老妇人,专断有力,让人时常害怕被她破口大骂。海水如此深厚,放进去就看不到自己的手。我将在泳池旁度过这个夏天。
见到我,凯茜依然不自在。朱莉已经会对我笑了,父亲忙于工作,我偶尔才能在度假村里遇见他。他会给我一个微笑,或者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可能这就是他表示亲昵的方式。而我则视他为神。他高大、帅气、强壮,漂亮的笑容和蓝色的眼睛可以感染每个人,包括我。他很受欢迎,整个度假村都在他的魅力笼罩之下。我只希望他是我爸爸,可我也该接受,神是属于所有人的。
整个夏天我都在运动,玩得忘乎所以。不幸的是,在一场水球赛中,我撞伤了一位旁观的游客的肩膀,因而被禁止加入任何竞赛,哪怕是滚球 。于是我转向了冲浪。冲浪的感觉不错,可惜水太浑,败坏了不少兴致。我喜欢深邃而透明的蓝色海水,波雷奇或是伊奥斯岛的那种。
日子一天天溜走,不容置疑,毫不留情,对我向自己提出的所有疑问,也都没有留下答案。夏天结束了,我回到莱西尼,按部就班地重读初三。
留级的好处是,我的成绩变好了,但只是前几周,其他小孩很快赶上了我。
娜塔莉在高一,我清楚,她比我超前许多。我几乎羞于和她一起出现,怕她心生芥蒂。不过,她压根不在乎,我们继续见面,甚至调情。除此之外无事发生,我在等待。我感觉自己身上有许多东西在萌动,可既说不出来,也理解不来。对于这种被强加的生活,我并不自在,这简直像脸上的鼻子一样明显,可是身边的大人似乎毫无察觉,更别说为此思虑了。我就在心底装着这份沉重,希望它可以像感冒一样随着时间消失。
冬天,父亲和他的小家庭转移到位于瑞士中部的家庭滑雪胜地莱森。一片森林里,许多古旧的木屋围绕着洛可可风格的度假村。大雪纷飞,将那些被冻得发黑的木屋压得变形。冰柱像流苏一样,齐刷刷挂在屋檐下。
寒假,我去了父亲那儿。圣诞节是他们最忙的时候,我几乎见不到他,元旦也一样。父亲吻了四百个人后才轮到我,每个冬天都是这样。
因为滑雪场地离度假村比较远,俱乐部在雪道上方建了一家高海拔餐厅。我每天中午在餐厅稍作停留,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就赶去滑雪。木屋的负责人有一个女儿,也是在假期才来见父亲,金色直短发,水彩一样的蓝色双眸,杂志上才有的身材。她叫薇妮,十六岁——只比我大了两岁,可对我来说就像是两个世纪。我还只是孩子,她已经是一个年轻女人了。我陡然坠入爱河,却不知如何吐露,只能尽力掩盖,笨拙得像头躲在柱子后的大象。薇妮很聪明,我拙劣的演技逗乐了她。她和我一样,父母也离婚了,长期缺乏关爱。为了相互取暖,她让我进入她的世界,看她化妆,给她穿衣的意见。我们一起去城里,她会吸又长又细的褐色香烟。薇妮说话很快,话题随时转变,大笑突如其来。一个真正的巴黎女人。有时候,她会挽起我的胳膊,不过不会太久。她不会跟未成年人调情,猎物都是年龄比她大的。实际上,她有一个男朋友,是来这里不久认识的,二十一岁,有一辆车,褐色长发披在一条宽大的红色围巾上,简直就是年轻的贝尔纳-亨利·莱维 。我嫉妒到发狂。
这天,薇妮决定和他一起滑雪。那家伙滑起来像一堆牛粪,他们滑一个下坡的时间,我已经来回了三次。每次经过他们,我就一个骤停,铲飞漂亮的雪花,洒到他身上。
晚上,薇妮在酒吧叫住了我。她温柔地笑着对我解释说,嫉妒不是一个好方法,她非常喜欢我,可我太小了。她辛辣地描述了一番她那个蠢货男友,并向我保证会永远喜欢我。我不停点头,就像汽车后座的一只塑料狗一样听话。薇妮显然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我也许失去了一个未婚妻,却收获了一个朋友。
回到莱西尼的学校,日子依旧很煎熬。这里的雪又脏又薄,只剩下寒冷。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每次我拿起电话,弗朗索瓦都会因为电话费破口大骂。于是,我改为写信。信要两周后才能送达,关于薇妮的记忆一点点淡去……
第三个学期 ,我和娜塔莉走得越来越近。她还不是女人,我们像两兄弟一样玩耍。我叫她波林娜,她叫我波林。我们形影不离,当然有调情并学习接吻。她还没打算来真的,我也一样。但我们互相承诺,如果那一天来临,要一起实践。
这一学年就这么模模糊糊地结束了。所有学生都赶上了我,我甚至连班级的平均水平都未达到。不过无所谓,反正没人要看我的成绩单。
夏天,父亲被调到保加利亚的鲁萨尔卡,我照例去他那儿度假。
度假村在黑海边上,有些像波雷奇。只是,少了苏格拉底便少了兴致,我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夏天。事实上,我非常想念娜塔莉,急迫地想回去见她。
回到莱西尼后,我冲去她家。波林娜整个人晒成了古铜色,比我印象中更漂亮了。只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的目光中有了一种成熟感。本来爱大笑的她现在只是微笑,本来话很多的她现在乖乖地听人说。我担心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她终于承认,自己和一个在松林遇见的帅气金发小子睡了。我心中的一切瞬间坍塌,只是嘴上没有表达出来。我又一次从情人变成朋友。新的学年,开局不顺。
我不想留在地球上了,决定要当宇航员。邻居让-克洛德·布朗歇尔是法国航空的乘务长,经常带给我只有纽约才有的小型火药引擎。在去卡纳维拉尔角 之前,我决定自己造火箭。我将收集的擦手纸纸筒当作火箭主体,巴沙轻木 做火箭翼。降落伞从垃圾袋上剪出,然后手缝。童年玩具的匮乏让我有了随处取材的能力。每个周末,我都坐在一片甜菜地中,不顾严寒,试着发射我的火箭。
消息传到学校,这番奇怪的飞行景象开始吸引人们,连母亲都来看。火箭愈发完善,现在已经有两个引擎,能飞到1000米的高度——这是大型客机不愿看到的场景。警察们也跑到我的甜菜地来,鲁瓦西控制塔展开一番调查,希望我别再瞎胡闹。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了。无论如何,我被禁止尝试进入太空,判留在地上。无所谓,反正我还是要逃走的,我要去澳大利亚,那是离莱西尼和甜菜地最远的地方。顺便,我还可以复习一下地理知识。
我将这个国家从头到脚研究一番,规划了一个最佳路线。班上的一个同学也加入进来,我们每天中午都在食堂讨论,挺像两个社会混混准备进行一场抢劫。我打算用我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辆轻便摩托车来环游澳大利亚,并开始学习数学,以便计算出旅程消耗的燃料和其他日常开销。根据我的计算,这次旅行可以安排在有七十天假期的暑假,我甚至还打听了两辆轻便摩托车的运输成本。每到周日,我都去给人剪草坪,赚点零花钱,一次20法郎。
我至少要剪一千个草坪才能攒到足够的预算。看来真的要靠偷抢了,或者找一个赞助人。既然弗朗索瓦想让我远走高飞,或许GPA头盔会愿意赞助?我敢肯定,假如答应他永远不回来,我还能拿到更多。但是突然之间,就在食堂,我的同伴抛弃了我。
“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真觉得我们那两辆小摩托可以环游澳大利亚?”他一阵大笑。
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我每天都在日历上打钩,计算距离出发的日子。我的同伴耸耸肩,没吃饭后甜点就抛下了我。
“你还真是蠢得厉害呀!”话说完,他就凑到聊足球的学生堆里了。
我的澳大利亚之梦在食堂终结了。
于是,这年夏天,我和往年一样去了父亲工作的俱乐部。
父亲升职为度假村经理,我们去了摩洛哥的胡塞马庆祝。
我回到地中海,可这里的风光却不尽相同。海滩绵延无尽,也没有礁石,只有村庄对面有一块礁岛,上面坐落着西班牙要塞。那是还在运作的军事要塞,禁止靠近。度假村位于一大片松林中,由许多小木屋组成,非常漂亮,甚至算得上豪华。父亲对这次的新职位十分上心,像一头穿着泳裤的驴子一样转个不停,我比以往更难见到他。凯茜在商店工作,朱莉腰间环着一个玫瑰泳圈开始在泳池里扑腾。这个夏天看似将一成不变地过去,却有两件改变我生命的事情发生了。
第一件事归功于建筑师汤姆。我一直很喜欢汤姆,他是唯一把我当作大人看待的人。
他在这里负责装饰设计,总是独来独往,和父亲身边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我在度假村四处晃荡,最终来到他的木屋前。他正在画画。木屋像一座小小的博物馆,一切井井有条。这家伙细致到近乎怪癖,却允许我翻阅他的摄影书。这些书的作者有拉蒂格 、卡蒂埃-布列松 、杜瓦诺 ,还有赫尔穆特·纽顿 、伯丁 、汉密尔顿 。各种线条、光影,还有女性的裸体,每一页都让我看得脸红,可汤姆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旁边给我讲解。
我只能看到裸体,而他引领我看到曲线、反差、互相呼应的轴线和交叠的几何形状。很快,裸体就让位于建筑、数学和诗歌。一张摄影不再是简单的平面图像,而是一个主观构建的世界,等待被发现。我着迷了,像刚刚学会认字。从这天起,我看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了。
我每天都去他那里打扰,他似乎也乐在其中。后来,我知道他一直迷恋我母亲,哪怕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可能是因为我父亲的肱二头肌。那么,他对我的照顾,也许是为了我母亲。
汤姆的住所还有一台电唱机和一批33转的唱片。唱片封面张张都是艺术品。看到迈尔斯·戴维斯 的《婊子酿造》( Bitches Brew )的封面时,我停驻了眼神。当音乐在木屋中响起,我的脑子立即沸腾起来。我什么都不明白,却感受到了当中的力量。于是,汤姆开始教我如何听贝斯和鼓的回应,小号怎样承接键盘,以及这些互相交杂的声音,如何在复杂的结构之中传递出一种情感。这也是我在摄影中发现的结构。事实上,无论何种创造,都有结构在引领。汤姆不知道,他将我的生命翻转了。我学到了一门新的语言,并决定将其视为我的官方语言,乃至母语。
[1] Orange mécanique ,1971年上映的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犯罪片,因含有大量性和暴力相关画面,上映时被分为X级。联系标题“1969年”,此处讲述或为作者记忆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