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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

波雷奇度假村被一条马路分作两边。一边是供娱乐的海滩,另一边是居住地、接待处以及餐厅。居住地一半是钢筋水泥的房屋,一半是地势更高处的帐篷村落。餐厅外表是一个大长方体,屋顶覆盖着芦苇,四周有夹竹桃掩映。穿过马路就是海滩,父母对我唯一的安全指示就是:“过马路前看好。”

事实上,这里每十分钟才有一辆汽车经过,危险并不在此,而在这之外的所有地方。可是大人们都忙于自己的新工作,无暇照看我。没关系,我已经和孤独相处太久,也知道如何在孤独中自娱自乐。我穿着泳装,光着脚,开始探索这片地方。穿过马路后,先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松林,松针刺脚,我的脚板很快长了厚厚的茧。再往远处走,便是“娱乐”综合体:一间酒吧,一个舞池,还有一个表演台。后台是露天的,因为这里几乎从来不下雨。再远一些,是排球场、足球场,然后是帆船小屋,贝尔奈尔两兄弟在那里艰难地挂帆。

再往前走,一条长长的木浮桥通向滑水平台,父亲就在这里当教练。母亲则是潜水教练,她在离开巴黎前学过一阵。她爱潜水,因为水下没有我父亲。很快,第一批游客到来,度假的季节开始了。度假村里没有小孩子,甚至没有克罗地亚本地人。不过无所谓,我已经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陪伴我终生的朋友:大海。我对它的喜爱、崇拜和依恋都发源自这个地方:一个遍布礁石的海湾,海湾里是平静迷人的深蓝海水。地中海的与众不同不仅在于它是文明的摇篮,也在于它亘古不变的魅力,从被创造之日起便是如此。

大海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表演,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它的面目始终在更新,所以始终不老。它的音乐总在你耳畔,让你心醉。不论盛怒还是沉睡,它都在向你诉说着什么,只要你懂得聆听,它便乐于教导、抚慰。每天我都久久地待在海边,看看海面,或者翻翻岸边的每一块石子。木浮桥和帆船小屋之间的这一百多米,我每一寸都仔细查看过。这是我的领地,有我独享的小泳池,还有数不尽的滨螺。

我从母亲那儿学到怎么用一根针撬开贝壳,但告诉我贝类要煮过后再吃的是厨师。他叫于贝尔,收留了一只叫苏格拉底的狗,是一只德国牧羊母犬和一只流浪的牧羊公犬杂交来的。因为共同的孤独,我们相遇了。我终于可以骄傲地夸耀自己拥有一位朋友。很快,我们就形影不离,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我只和它说话。这可不是什么文字游戏:我是真的不和任何人说话,连母亲都有些忧心了。她也是时候关注到这一点了。

一天,一位客人向我母亲抱怨:

“你儿子出口骂人,他让我滚蛋!”

“不可能,我儿子不会说话的呀。”母亲反驳道。

说起这件事她总会大笑,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事情真正的严重性。一个闷声不响、只跟大海和狗说话的小孩,可不是正常小孩。但对于这些世界大战的幸存者而言,现在的一切都是正常的,生活是美好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技能。比如在不被钳手的情况下抓一只蟹,用两块石头搭烤肉架,以及最重要的,教苏格拉底游泳。它很快就学会了,比我游得还好。我们终于做好了一起出发去探险的准备。因为每天在这片石滩上来来回回,都有些乏闷了,我们决定造一艘船,到海上去。我把表演台的后台当作作坊,在那里打造自己的幸福。一块原本也许是演戏道具的光溜溜的门板被选为船的主体,这足以支撑起我和苏格拉底的重量。至于船桨,我在村子外的一片芦苇地上找到了足够坚硬的材料。

然后,我叫来了让-皮埃尔。他的水上运动实在太差,只能做点室内装饰的活儿。不过,他画画很棒,手也很巧。我把从装饰品垃圾堆里捡来的两块木板给了让-皮埃尔,他用竹子将它们钉死在一起。现在,我有了一支好船桨,可以启程去冒险了。我没太张扬,只等好心人帮我将船抬到水边。最终,一对情侣助我完成了最后的这段距离。

苏格拉底立即明白了我的心思。船才被放到海面,它就跳了上去,在船头安稳地坐下来,像船首像一样。我划了一下,便确定可以继续了。门板虽然被水面没过,但还是撑起了我们两个。完成所有的技术检查后,我们就决定到更远的地方去。第一个目标是离开主海滩,沿礁石前进一百米左右,到达帆船小屋处的小海滩。这一趟用了大概十五分钟,没费什么力气。很快,我们对这艘船有了信心,每天都在游泳者的喝彩鼓舞下从他们面前来回好几趟。他们喜欢看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

不过,是时候做些正经事了:要看得更高,尤其是,更远。海湾的另一边有一片西瓜地,从地面上走近几乎不可能,周围都是岩石,太过危险,从海上渡过去反而更容易些。即便如此,还是要谨慎,因为那片地是当地农民的,他们可不会放过偷瓜的人。

据我计算,只要确保出发当天无风无浪,挑一个好瓜,加上回程,一共要三个小时。我和苏格拉底一起连续几天观察各项细节,以此精确跨海行动的时间。在多次尝试以及多次的错误行动之后,我们积累了足够的经验,直到某天早晨,一切到位。海水像一面镜子,海风不起,海浪不涌。“完美无瑕”的计划 [1] ,就在今天。

我曾经试过在路边捡西瓜。西瓜散落在竹林间,个个浑圆青绿。我当时深信,这些西瓜就是偶然长在这里的。种瓜的农民很快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用当地方言狠狠地骂我,幸好我都听不懂。

一顿丰盛的早餐过后,我们出发了。时间是早上7点。大海似乎有所活动,可不足为怪,太阳出来的时候,总会伴随着一阵微风。苏格拉底蹲在船头,盯着前方,避免和任何船只迎面相撞。

渡海一程,平安无事。海上风景很美,水面上闪着金光。空气清新怡人,太阳晒在皮肤上的感觉刚刚好,苏格拉底看起来也很高兴。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幸福时刻,一种被自然温柔地接纳的和谐感,真正的生活就在这种简单和谐中。经历过一次,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即便后来我也会偶尔忘却。不过,此时此刻,我看着我的狗,我的狗看着大海,一切都很美好。

海上起了微风,渡海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些。苏格拉底伸长舌头,还好我带了一瓶水和几块吐司,可以让我们在偷盗之前维持体力。西瓜地的主人住在这片地的另外一边,说不定也和很多人一样不会游泳,所以我们有充裕的时间挑瓜。我当然选了最圆最大的,也就是最重的一个。苏格拉底拒绝帮忙,我只好在地里滚起了西瓜,滚到石子滩,滚到沙滩,最后滚到我们的船上。一番折腾下来,已是中午。风终于要起来了,海浪也是。

我又返回瓜田,找了一个小一点的瓜拿来吃。用石头砸开西瓜后,我就和我的同伴一起分享大块的瓜肉。苏格拉底喜欢西瓜,而我喜欢看它吐瓜子时做出的各种鬼脸。风从竹林穿过,带来优美的乐音,这忧伤的声音和海浪声交融在一起,我就在这一片柔和中打起了盹。时间不长,只是等我睁开眼,太阳已经开始下山。该回去了。海面不太平静,还是逆风而行,回程会比预计的久。

为了加快速度,我加大了划桨的力气,可是让-皮埃尔造的东西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也不能怪他,他没料到我会用这么一块门板出海。海面逐渐上升,水流也在逆转,我一点点地远离海岸,从这里看上去,岸上的帆船小屋只有一丁点儿大。苏格拉底和我不急不躁,在船上平静地坐着。在海上多待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乐趣。事实上,船早就已经横渡海湾,而非沿着海岸线走。这时,一艘八人座的快帆船靠近过来。船上的游客对着我指指点点,像发现海难者一样。所有人都笑翻了,也许是因为苏格拉底对他们一脸冷漠的表情。唯一不笑的人是我父亲。他也在船上。父亲十分惊愕,我也是——我还以为他在教滑水。

他瞪大眼看着我,像我脸上抹了果酱似的。

“你在这大海上做什么!”他冲着我嚷,责备中带着忧虑。

“我去摘西瓜。”我用孩子气的直率回复道,像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

游客又大笑。父亲不好放开了骂,只收了西瓜,对我喊了一句:

“快回家!”

我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岸边,这期间,父亲的船一直在不远处,确保我始终在他的监控范围内。下午5点左右,我终于踏上陆地。礁石已经不那么烫脚,但太阳很快把我晒干了。我照父亲的吩咐,直接回家去。

我没有自己的房间,只有客厅角落的一张折叠床,和住帐篷的游客用的一样。我瘫倒在床上,苏格拉底钻进床底,我们都一秒入睡。美中不足的是,父亲没有将西瓜还给我。

我能感觉到,这次海上冒险对他有所触动。在责任感的推动下,他决定教我滑水,顺便看着我。在此之前,他都以我的腿脚太细为由拒绝我。的确,我才五岁。刚开始的几番尝试确实很灾难,我要么直接往前趴下,要么劈叉,摔得不堪入目。我的下肢力量太弱,根本无法保持两块滑水板的平行。不过,父亲喜欢挑战,我也一样。他找来两块木板,将两块滑水板固定在了一起。

有了这块父亲手工制作的滑水板,我马上就站住了,整个人无比畅快。无论是在水上走还是跑,声音都干脆清爽,像风鼓起帆一样,能感到空气拍在脸上,海水冲进眼睛里。之前划门板几个小时才能走完的海岸,现在飞速掠过,甚至来不及去看风景。我的第一圈滑水大获成功,赢得了游客们的掌声,也许是因为看到一个小孩像木塞一样在海上漂荡,让他们感到新奇。热情的欢呼让父亲有了新主意,他打算让我加入下一次的水上表演。我彻底放弃了小木船,滑水平台现在成了我的新领地。

苏格拉底找了一张长椅,趴在椅面下乘凉。这可怜的小狗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看着我在水面上翻来倒去,双眼不离地守护着我,确保出现问题的第一刻下水救我。苏格拉底是我最好的朋友。两场滑水的间隙,我会过来陪它,和它说话。等它也感到厌烦的时候,我们就离开木浮桥,去别处冒险。

对于水上表演,父亲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设想自己踩着单滑水板,肩上坐着母亲,母亲肩上坐着我。杂技团的经历影响了他,他把我们当作波兰同事对待了。我对这个想法非常兴奋,母亲却不然,她担心自己的背。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决定权在我父亲那里。

训练从第二天开始。为达目的,我们试遍了所有方法。起初,父亲和母亲先一起滑,再由另一位滑水员把我带过去。但在这样的速度下,每次我都掉下水。这个方法被放弃后,父亲立即提出了一个新方法:“猴子上树”。我像一只小猴子抱着母亲的肚子,母亲先带着我一起滑,父亲跟在我们后面。离开水面的那一下是最困难的,每次我都感觉自己的头像被放进了洗衣机,可父亲不会因此放弃。永远不会。

我和母亲终于成功地离开水面,最艰难的部分完成了。等我们站稳,母亲会放走她的滑水板,转移到父亲的滑水板上。我也照做,好让母亲能爬上父亲的肩膀。等他们两人都稳定了,就轮到我向上爬,直到坐在脊柱侧弯的母亲的肩膀上。

滑水板下哗哗啦啦,风浪让我们无心享受当下。父亲坚实得像一块巨石,对我们喊着一切都好。

船调直船头,从木浮桥前驶过,上百名游客被垒成金字塔的一家人惊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连水声都盖过。这下,我出名了,每个游客都要来摸摸我的头。

这段时期,母亲过得非常隐秘。我极少见到她,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状态并不太好,父亲过着自己的生活,这生活中却不包括她。她的正式工作是潜水,只有十来个加起来一吨重的黄色气瓶和一些非常简陋的器材,没有浮力调整器,脚蹼也很小,面罩看起来像个带玻璃的桶。

潜水对我来说还太危险,母亲拒绝教我。我不得不再耐心等几年。

也很少有游客对这项运动感兴趣,她几乎没有多于五个学生的时候。

父亲和母亲一般一大早出去,11点左右回来。这个时间,我会尽量到木浮桥上去,以便见到母亲。她给我带回来一个珍珠母,我就立即将它洗干净,晒干,挂在我们的公寓里做装饰。有几次,母亲拿着古罗马双耳瓶回来。那时当地没什么人玩潜水,海底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博物馆。其中一些双耳瓶是完整的,大部分则只有一个瓶颈。母亲最好的收获是一只小小的香水双耳瓶,至今摆在她的客厅里。

关于这些双耳瓶,我记得一则趣事。旅游季结束,父亲决定将一些完整的双耳瓶带回法国,可这是违法的:它们属于克罗地亚。不过,父亲想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他将双耳瓶横放在后座下,盖上几条毯子,让我假装睡在上面。我们在午夜时分过海关,这样更可信。快到海关哨所前,父亲提醒我注意任务。我立即闭上眼,装作熟睡。

父亲在栏杆前停下车,海关人员要求出示证件。

“有东西要申报吗?”这或许是他今天的第一百次询问了。

父亲压低声音说话,还指了指我,解释自己的轻声细语。我只能闭着眼想象这个场景,这才是最糟糕的。周围的每一个声音,海关的每一下靠近,都让我忍不住想象他的表情。他起疑心了吗?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拙劣演技,将双亲送进大牢。我决定舒一口气,为自己的表演增添一分可信度。这招似乎奏效了,因为海关将证件还给了父亲。

汽车重新启动,我还是闭着眼,以防海关给我们下套,其实还趴在车窗外盯着我。

“可以睁开眼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对我说道。

我立即坐起来,从后窗看到海关的哨站的确越来越远,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我重新躺下,精疲力竭,很快睡着了。这次是真的。

母亲经常带我去城里,也就是波雷奇的港口。路上要走一个小时,沿路有竹子、夹竹桃和刺槐树。母亲会抓一片刺槐树的叶子放在舌头和上颚之间吹哨,像一只喉咙中有毛虫的夜莺。她一路走一路教我,路上的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老港口的路是在几个世纪前用特别大的石块铺砌成的,港口停泊着一些小渔船,海鸥比游人还多。我们总是在下午茶的时候抵达,去一家露台上有小圆桌的面包店,菜单也都一样:比鲜奶油还要浓稠的玻璃罐装酸奶,外加一块当地做法的曲奇。这种曲奇饼的外形像一个王冠,有一层杏子酱夹心,表面还撒了一层糖霜,总会粘到我的鼻尖。母亲通常会点一杯茶。我们就坐在露台上,看渔民们收拾渔网,静静地,不说一句话。我对她的不幸浑然不知,她对我的孤独亦是如此。太阳下山了,城市变得橙红发亮。是时候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向苏格拉底讲述我下午的经历。

每隔两周,帆船学校的船会齐齐出海,将五十多位游客带去几英里外一个美妙的小海湾露营。

露营是收获新风景的好时机。首先是海滩。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海滩,不像俱乐部那边的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混凝土池子。沙子又细又咸,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其次是,我终于可以在这里堆城堡了。当然是用自己的双手:我还根本不知道玩具铲和玩具耙的存在。无所谓。我的双手就是最好的工具。

母亲也一起来。她会在篝火上架起一口大锅,将处理后的蔬菜一块接一块扔进锅里。我在一旁帮忙,为自己也能使用刀具而兴奋。等蔬菜都下了锅,我们就去找香料。母亲会在采摘前先闻一闻,我也跟着照做。她会摘一些百里香、迷迭香,和其他适合配菜的香草。我跟在她后面,像和女主人一起出门散步的小狗一样高兴。回来后将香草扔进锅里,游客又给我们带来几条用鱼叉捕获的鱼。这些鱼是最新鲜不过的了,因为捕鱼的人脸上的面罩还没来得及摘下。母亲将鱼清理干净,几条红鲻鱼,一条鲷鱼,一条岩鱼,都剁成块扔进锅里。再添一点橄榄油,不到一个小时,鱼汤就好了。

游客在海滩上堆起巨型篝火,替代即将下山的太阳。

母亲用铁碗给我盛了一碗鱼汤,我就走到海滩上盘腿坐下,双手捧着还烫手的碗,看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直到今天,每次喝鱼汤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个画面,仿佛还能听到蟋蟀的叫声,闻到被太阳烤干的草的气息,看到自己脚上风干的一层海盐。

如今被生活追赶的我们,已经渐渐忘记生活原本的模样。海滩只是一张色彩饱和的相片,被贴上打折促销的价格。我们想象或者购买,唯独难以再感受。我们忘记了那些感觉:太阳下山后将手伸入尚有余温的沙子中的感觉,将沾在皮肤上的沙粒冲走的感觉,筑起沙墙来抵抗海浪的感觉,画一个被海水刷去痕迹的心形的感觉,或者,只是平躺着,用海滩的温度烘烤脊背,在海浪的波动声中睡觉的感觉。只有当你融入其中,而非自居为主宰,才会发现自然有多美好。

1964年

这是我们在波雷奇的第三个也是倒数第二个旅游季。不得不承认,我对这段时间的记忆已经开始混乱了,很难将其梳理明白,就连母亲也做不到。我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自然、大海、孤独,还有苏格拉底。四年里,我们一直在波雷奇和瓦卢瓦尔之间交替居住。瓦卢瓦尔是阿尔卑斯山一处迷人的滑雪胜地,CET在城外有一家度假村,到了冬天,父亲一伙人便来这里工作。度假村位于两山之间,右边是克雷特朗多峰,左边是塞塔斯山,看上去像雪堆中的巨型木屋。这里的气候和波雷奇天差地别。

度假村的入口是一段气派的白色楼梯,直通接待处。

让-皮埃尔已经彻底放弃了运动,专攻室内设计,他用漫画将所有员工的肖像画在墙上。于贝尔被画成这个度假村的首领。父亲也在墙绘上,皮肤还是在波雷奇晒出来的古铜色。他现在是活动策划员,负责娱乐游客。

母亲不在墙绘上,她总是在后台,为父亲制作表演用的服装。她不喜欢雪,我也从未见过她穿滑雪板。我不一样,满心激动地要试一试,觉得总不会比滑水复杂多少。

既然于贝尔来了,苏格拉底也可能跟过来,我一眼就看到了我那毛色斑驳的杂种小狗在吃雪。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重逢,尽管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只露出眼睛的羊毛帽,它还是马上就认出了我。多么幸福呀,可以和我的朋友、我的伙伴重逢。我们先是一起探索这家度假村,随后转向野外,很快就将这片地摸熟了。因为到处都是白色的,一切都被冻住了,一直到三公里以外的城区。苏格拉底和我很快明白,这里的游乐场太过狭窄,逃出这片冷杉牢狱的唯一方法就是:学会滑雪。

雪鞋是皮制的绑带靴,穿起来十分麻烦,而且不到十分钟就会湿透,整只脚就只能这么生生冻着。滑雪前还要在鞋子后面绑上一条绳子,系到滑雪板前方的夹扣中。我的手太短,够不到扣子,每天上午都要找一位好心人帮我穿上滑雪板。

度假村前方的斜坡缓缓往瓦卢瓦尔城市方向倾斜,教练选择这个地方作为初学者的雪道。天气冷得真让人受罪。我穿了三层衣服,整个人圆鼓鼓的,滑雪板感觉有一吨重。每次摔倒,雪就到处渗入衣物中。我的手套湿了,脚被冻僵了,鼻涕流到风雪帽上,寒风也吹得刺眼。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怀念起波雷奇的海滩。

滑雪的确没有滑水复杂,我很快就领悟了。只是,雪道比海水硬,每一次摔跤都比在水面上疼。希望父亲不会想在这里搭一个雪上人肉金字塔。

滑雪最畅快的时刻是脱靴子的时刻。我穿着袜子,一直走到巨大的壁炉前,双手捧着一杯浓浓的热巧克力,让火像烤一块面包那样烘烤我。

尽管寒冰刺骨,滑雪也无甚乐趣,我还是进步飞快,骄傲地获得了第一颗星星 。滑雪教练是一个胖乎乎的萨瓦人,他在我的毛衣上别上了奖章。这让我想起玛格丽特家里挂着的水彩画,那是祖父身穿军服、胸前挂满勋章的自画像。我觉得自己的奖章看起来更闪亮一些,于是得意地在度假村里绕来绕去,收集大家对我的赞扬。但一颗星星还不足以让我逃离此地,我还要继续练习。很快,我收获了第二颗星星,只是第三颗就没那么容易了。

积雪开始融化,河水流动起来,春天快到了。苏格拉底和我终于可以走远一些。我再也不用穿厚厚的防风服,一件羊毛衫足矣。我们堆的雪人在太阳下融化,脸上的表情歪歪扭扭,我喜欢看它们的脸。有时候,我们在放晴的日子沿着河流一直走到城区的入口。走过桥,有一处洞穴,里面立着一尊石膏圣母像。有人跟我说,是因为一位修女在这里见过圣母。我听不懂这个故事,因为我也看到了圣母,她就在石头底座上。

“不是这个石膏像,是真的圣母,傻瓜!”

我假装明白,虽然这件事还是让我迷惑:一位修女遇到了耶稣的母亲,于是人们就造了一座石膏像来纪念吗?我始终不明白圣母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位耶稣的母亲在瓦卢瓦尔的某个洞穴中做什么,苏格拉底也不懂。于是,我们返回度假村,等待夏天。

波雷奇的季节重新来临,几周之内,我脚下的茧又长起来了。苏格拉底也一起回去,我们再次重聚。不过,这一年它要学会分享了,因为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有一头金色的鬈发,一双褐色的大眼睛,裙子是蓝色的。照我父母的说法,我们两人,还有苏格拉底,是形影不离的三人组,整天在村里四处跑。

这个女孩是和她父母一起来的,几周后就会离开。分离总是痛苦的,我问父母能不能跟她一起走。父亲被逗乐了,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也许觉得诧异,一个情感混沌未开的小男孩,竟然想和陌生人一起离家。不过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我躲进车的后备厢,等你爸爸停车加油的时候,你就给我水喝。”我给女孩出了这个主意,她答应了,对这样的秘密行动十分兴奋。

趁着她父母在告别酒会上和人握手的机会,我钻入汽车的后备厢,我的小同谋立即将厢门合上。天气已经很热了,但我相信等车跑起来就会好的。她父亲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上,女孩在后座。车子启动,越走越远。我的计划大获全胜。我成功地离开已经晒出古铜色皮肤的家人,追随命运安排给我的爱情去了。小女孩在后座上,越发担忧。她想到这一路2000公里,我这样在后备厢中待着,也许并不安全。一个小时后,她将秘密告知了她父亲,她父亲立即停车,急忙打开后备厢。一切都好,我睡着了。我将和我的女朋友并排坐在后座,开始我的回家之旅。后来我父母说起这件事时总是大笑,从来不会深入思考。


[1] 此处使用了2007年的英国电影《完美无瑕》( Flawless )的片名。 xhFF6Tv9LYxJiPmc55dVHt5ADC9ni9B3bqZ/A1v0uBoYQ7haobH5aLdC2b80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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