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今天，上海洋房里的生涯已经变得十分可疑。浴缸和洗脸池上的热水器龙头由于年久不用生了锈，洗澡须用水壶提了热水倒进浴盆，偌大个浴盆内倒进一壶热水仅够铺底。并且这样的房子，厨房往往是在底层，提一壶热水走上楼梯总有点冒险的味道。房间里的壁炉成了装饰，且还妨碍面积的利用。映着壁炉的火光沉思冥想的美丽图画，隐退到极远的历史中去了。
这样的房子，原是供一户大人家享用的，如今却由许多家分享。一扇后门几乎被信箱、牛奶箱、电铃分割完毕，分别写着赵家、李家、王家、张家、孙家，或者还有顾家和刘家。像新式里弄那样的房子，往往将厨房设在一楼，洗澡间设在二楼，阳台设在三楼，再有一个晒台在顶楼。各得其所。如今这房子里却也许一楼住一家，二楼住一家，三楼住一家，亭子间里再住一家。于是厨房里便安置了三至四个灶头，每个灶头上各有一盏电灯，甚至水池上也并有几个龙头，水管与电线纵横交错。洗澡间是几家共有，到了夏季，那里就十分繁忙，洗澡洗衣的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直至深夜。后天井里，水落管子里哗哗的流水声，是这种房子的静夜里的音乐。还有一种品级更高的公寓房子，一旦局促起来是更为尴尬的。共同居住在新式里弄房子里，尚由楼层加以分割，即使是亭子间也与上下两层保持了一段高度的距离。而公寓房子则全是一个平面上了。而且，这里的生活本该是更为精致的生活，布置合理得当，西洋式的厨房天生为了装置煤气，用地经济，因而便也狭小了。公寓房子没有前后弄堂和天井，可供人们从住房中膨胀开去，它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这种着力保护独立性的房子是最不得与人分享的，不像新式里弄房子，还可有苟且的余地。再有就是真正的洋房了，如今也是真正的“七十二家房客”的舞台。汽车间里住了人家，大厅分割成了住房，甚至加了层。由于人家众多，并不是每一户都可在厨房里得到一个位置，于是，走廊，阳台也都另辟成了厨房。傍晚，各家下班回来，大人们烧饭洗菜，孩子们嬉耍玩闹，充满了一种公社化生活的气氛。这所有的房屋，又都因为失修，流露出破败的景象，外部的墙面石灰剥落，露出砖缝，内部的地板几乎一律松动，夹层间栖宿着老鼠，天花板上几乎都有着漏水的痕迹，电线暴露。昔日的洋房只留下一个名誉了，内中的生活是不堪推敲的。
求实惠的人们甘心住新工房，说起来不如住老房子那么响亮，似乎总有一种家世微贱的心情，会使人们以为，那是住棚户的出身。以“新工房”来称谓水泥预制件制造的单元房，是上海独有的。大约来源于早期专为工人建造的简陋住房。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为身居滚地龙的工人盖起了大片的工房，是显著的政绩之一，著名的有蕃瓜弄、曹阳新村，少先队员经常在工地上度过队日。然而，在虚荣的上海市民心里，新工房便是和滚地龙联系于一起的，那是没有根基的外来户，不是上海人的正传。不过，如今窘迫的上海人也已不得不现实起来。一旦住进了新工房，便觉样样方便，往昔的拥挤景况，是再怎么不愿重返的。住新工房虽然损失了名誉，那生活倒是可靠的。
（原载1991年第9期《上海采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