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长不足百米的胡同。两侧皆植槐树,掩映着一个个小宅院。名为槐树街,可谓名副其实。这一带街道,再没有种槐树的,若寻槐树街,认准槐树便是。
可能因为短小,人们说到它时,加之以——槐树街儿,似乎很亲热。树荫后面人家,经过许多变迁了,门前高台阶大都破旧不堪,双扇院门上的对联字迹模糊,很难辨认。有些双扇门已改为房门一样单扇门了,开在胡同里,有点不伦不类。但那门前歪斜的台阶,门上剥落的字迹,以及两行槐树,仍然像北京的数千条胡同一样,给人一种遥远的、宁静的气氛。
这个居民点总称成府,位于北大和清华之间。以前的燕京和清华,现在的北大和清华,都有教职工住在这里。
一个黄昏,我站在槐树街口,目的是看一看槐树街十号。找到十号。门洞窄小,房子没有格局,直觉地觉得不对。一个人出来说,原来的十号改为九号了,请到隔壁。
隔壁有几层台阶,门扇依然完好,若油漆一下,还是很像样的。经过仔细辨认,认清了门上的字,“中心育物,和气生春”。
我不记得这副对联。
进门向右,穿过一个小夹道,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真正的四合院,正门朝北,垂花门开在西侧,正房对面建有南房。四面房屋都很整齐,木格窗,正房还有雕花。
院中几个人在闲坐,拿着蒲扇。旁边一棵石榴,正开着火红的花朵。正房前搭葡萄架,翠绿的叶子垂下来。多少年不见这样的院子了!
“这是我的出生地,就在这北房里。”寒暄后说明来意。
他们大概是东厢房的住户,很殷勤,却没有邀我进房去参观。只问:“走了多少年了?出国了吧?”
其实我出生后两个月,随父母迁到清华,转了几十年,并没有转出北大清华这一带,很觉惭愧,只好含糊应了一句。
“我们是北大的职工,这房子属北大,新十号属清华。”他们介绍,“现在这院子住了八家。”
四面房屋前都搭了小棚屋,还停着一辆平板车,上有玻璃罩,写着“米酒”。
“是第二职业了?”我笑问。他们说是邻居的,当然是业余的。
告辞时主人说欢迎常来。我知道我不会常来。
出了门,见斜对过有彩灯一闪一闪,原来是开了一家冷饮小店。记得邻近的蒋家胡同有一间长三酒馆,当年是燕京清华的学生们谈心的好地方。专营海淀莲花白,那酒有的粉红,有的青绿。后来酒馆改为门市部,专营全世界到处买得到的东西。走过时张望了一下,心中诧异,怎么没有听说长三酒馆要重新开张。
走过新建的砖房,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式样。两墙之间有一条极窄小的胡同,仅容一人行走。通过去不知是哪里。墙上挂着崭新的牌子“新胡同”。也是名副其实。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新胡同跑出几个女孩子。她们是要跳房子还是跳皮筋?我站住等着。她们不跳什么,笑着跑远了,把笑声留在胡同里。
1993年6月5日
(录自《野葫芦须——宗璞散文全编(1951—2001)》,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