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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534年
永宁寺塔的倒掉

经历了秦汉帝国的辉煌,对于在公元5世纪来到新都洛阳的北魏王朝而言,在已经够“大”的城市中要引人注目,必只能从“高”上做文章了。

如果说,先秦大城市之间还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很难想象它们的一般性形象,那么在《大都无城》中,许宏所总结的中国古代都邑的三个一般特征,在东汉至北魏的洛阳城里都已经孕育成熟了。

首先,城市整体平面是以一个个均一的方格构成,哪怕北面随邙山逐渐升高,依然是由一道道的墙构成了城市里外的秩序(外郭墙结合了山谷间起伏的地形)。这种正交体系的方格,“井田”格局,而不是随着自然地形盘旋蛇行的山城,才是接下来近两千年中国城市发展的主流。

其次,在北魏时期初创的里坊制度(事实上它的形成可能比这更早),既是城市空间的物理形式,也是一种管理制度,仿佛给上述的平面结构注入了实质性的意义。一般说来,一个里坊通常有着自己明确的边界,就像构成现代“格栅城市”(grid city)的基本单元。但同时,无论“坊”和“里”都不囿于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街块”(block)——比现代城市更具把梦想转化为现实的能量。提到北魏洛阳的“大”,按照以俞伟超为代表的一些学者的意见,这座城市的物理规模甚至超过了封建时代的一切皇都,包括隋唐长安。这个说法虽明显有争议,但它足以证明这座城市“癫狂”的气质。

最后,是中轴对称——这一点作为中国古代城市的特点恐怕还略有争议,因为整个城市很少在几何意义上是完全对称的。同时,只要是礼仪性的建筑,又没有哪个文明绝对缺乏这种对称。但是确实,当你盯着以上所述的方格子城市,很难不把注意力集中到通向无比重要的中心的那条大道上——对于极少能踏入这条神圣的道路的普通人,中轴线更多是心理意义上的,是被感知到的,而不是实际能走通的。

在建筑学意义上,中轴线其实并没有多么复杂。它只是在没有偏倚的原则中,被强行制造出的特殊。因为吸收了两侧可观的能量,它不能不变得无比重要。当尼禄已经在斗兽场中观看人工搭设布景的海战时,汉代人喜欢的花样另有寻处:比如“西北有高楼”。出土的东汉文物中有不少楼阁的陶制明器,很多形制相当夸张,高达五到七层。再比如“巍巍汉阙”,对后世宫殿的形制都有莫大的影响。不过,和同时期的西方建筑相比,这些建筑原型的绝对高度应该并不算什么——受到土木结构本身特性的影响,它们不大可能建得很高。尤其城市太大,与前述城墙高度和城市面积的关系道理一样,远看起来,就算是一座10米高的木结构阙楼,本质上也只是一座望楼,和夯土城墙的体量/规模有很大差距。

但这种状况,很快就要被这座城市的新主人打破了。

奇观

拓跋宏,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在公元5世纪末把北魏国都从平城(大同)迁到洛阳的孝文帝,已经确立了一座新建筑的无上地位,“城内唯拟一永宁寺地,郭内唯拟尼寺一所”(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作为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出身而被奉为正朔的为数不多的君主,他在东汉废都的基础上重建了洛阳。它是他千秋事业的纪念碑。作为北魏首都规划的唯一法定寺院,永宁寺享有国寺的地位,壮丽已不待言。寺院内更有一座9层佛塔,高达90丈。顶上有10丈高的金色刹竿,合计离地(据说)1000尺(北魏尺约合今天30厘米)。这座塔在距京城百里之外,人们从京城内已能遥遥望见。

北魏末年的小官吏,永宁寺塔的亲历者杨衒之,不遗余力地描写这座塔的高大。他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说明:宝塔尖端的刹竿上有容量达25斛的金宝瓶——斛是古代的计量单位之一,一斛等于十斗,一斗又是十升,孝昌二年(526)狂风,这么大的宝瓶被刮落在地,竟然“入地丈余”,由此可见这2500升的宝瓶的巨大和沉重;宝瓶下有11层的承露金盘,系有4根铁索,从刹竿伸向佛塔四角,上面都垂着金铃,而这金铃每一个都如小口大腹的陶瓮;佛塔9层,每一转角都悬有金铃,上下共130枚;佛塔四面,每面三门六窗,门上各5行金钉,全部加起来有2500枚金钉。作者最后总结说:

(永宁寺塔)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后人或许会怀疑杨衒之的描写是否夸大其词。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考古队员来到偃师市首阳山镇一个叫作龙虎滩的小村落,挖开麦田里一座高大的、被讹传为“汉质帝之静陵”的黄土堆,人们才发现,杨衒之的记述离事实相去并不远。就在这里,人们找到了一个2米多高、39米见方的塔座,不紧不慢地走一圈需要2分钟。塔座下的塔基广达百米见方,夯土深至9米,按照古塔的高阔比(高度和地基)一般为4∶1至5∶1之间的经验,根据考古学家的谨慎推测,永宁寺塔“应该”可以达到140米的高度。虽然没有1000尺那么夸张,但也是中国现存最高木结构建筑应县木塔的整整两倍。

在陇海铁路南,今天我们可以望见的那座古代遗址就是它了。早先坐绿皮火车,以及今天乘途经的车次的人,经过白马寺东行,放眼路南侧广袤的农田之间,没有浓密树荫遮挡的话,也许尚能看得见那丘稍稍高出的土阜。

不管是城还是寺塔,重点全是视觉奇观。从前述所说的一个由于墙而全“不可见”的极端,转移到了“不可思议”的另外一个。

如果不是非常熟悉考古图纸和文本的人,很难把这个恢复后的土阜遗址,和一座中古世界的超级都市对应起来。在实地看,废墟的尺度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其实,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在现代城市中看过了太多高楼的缘故。比起罗马人就已经大量使用的混凝土,土木结构所能做到的相对有限。以当时的工程技术条件而言,建起相当于今天40层楼高的建筑,并非不可能,但有着巨大的风险。史传南朝的刘宋欲建一座10层高塔,企图创下新的中国纪录,结果失败,只好改建2座5层高的塔。直到约500年后五代名匠喻皓所在的时代,建好的寺塔塔心刹柱摇动,甚至由此导致塔身一分为二的情况,也还时有发生。

永宁寺塔的与众不同,在于它是一座楼阁式塔。

众所周知,塔起源于古印度,原本是一种佛教建筑。据说,2500多年前,释迦牟尼涅槃之后,弟子阿难等人将他的遗骸火化,烧出了色泽晶莹、击之不碎的珠子,称为“舍利”。佛塔就是掩埋舍利的所在。众弟子在各地为舍利修建“坟冢”,“坟”顶立一根尖刹。这种建筑,梵语称为“Stupa”,汉语译为“堵婆”“浮屠”“浮图”等。到了汉末,塔随佛教传入中国,印度塔的建筑形式与中国的重楼建筑结合起来,便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各种式样的“塔”——如称“宝塔”,即是极言其庄重和神圣。

释迦曾经以塔喻己,不管是埋藏经卷,还是舍利,塔的最初含义其实都是“道身”的具体形态(embodiment)。如果要解释塔的意义,就不能不牵涉塔的体量形制和安葬佛身的功能之间的关系。它首先是满盛的“容器”,其次才是建筑的“空间”。早期的“浮屠”,譬如山东神通寺四门塔,以及后来次第引入的一些佛塔样式,例如明初印度僧人班迪达在北京协助建造的金刚宝座式塔,尼泊尔工匠在元大都设计的白塔等,大概都可以算是一种“非空间”的“观念性建筑—雕塑”。它们要么是实心或基本实心,不能登临,要么个头很小,内部狭窄,也并不鼓励人进入。所谓观念性的建筑,并不能按一般“计无当有”的方式体验,它们的“内”“外”畛域显然有别于一般建筑,无所谓什么流线和序列。它们的体量、尺度和立面也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无论佛塔多高,既是“道身”,就无所谓“几层”。

这听起来很是玄虚,其实并不难理解。举个例子来说,在博物馆中,一个人可能会很在意浏览画廊的次序,考虑在空间中行动的先后,而在家中的时候,他的动观显然就变成了静览——他不再需要刻意考虑房间之间的主次。原本秩序分明的公共的空间,此时已经变为弥漫的、无处不在的亲密场所。这一场所已成为知觉性的“身体”的一部分。同样的道理,对于佛塔这样的“观念建筑”的体验,主要取决于感受空间的精神路径,这精神路径是由宗教仪式所界定的——神游浮屠时,到底是由怎样的“观想”引导或者迟滞着一个人的前行?

塔的风格流变的一个关键时刻出现在北魏。这个时期的“天下之中”洛阳,大概是在上一段历史时间内修建“高层建筑”最多的中国城市,它坐实了汉代人对于高空的艳羡。在昔日多半低伏的建筑的屋瓦之上,这些“高层建筑”点缀在水平天际线上,一定使人印象格外深刻。质量同时又乘以数量,除了“阎浮所无”,尤其出跳的永宁寺塔,洛阳城中还有数不清的各种小塔,比如《洛阳伽蓝记·瑶光寺》载:

瑶光寺塔有五层浮图一所,去地五十丈。仙掌凌虚,铎垂云表,作工之妙,埒美永宁讲殿。

北魏洛阳既有不可登临的密檐式塔(例如今天还可见到的嵩岳寺塔),也有可以一览高处风光的楼阁式塔。在塔与汉地建筑结合的初期,塔的内部本是用来放置圣像、供信徒礼拜的。信徒入塔谒像,便是使自己纳入旋转不已的佛教思想的“观念空间”之中。因为宗教仪轨的关系,这时候塔的圆形或多边形平面和“曼荼罗”式的原初世界模式之间,还有着紧密的联系。类似嵩岳寺塔那样的“层数”仅仅是一种虚托,既不反映实际的建筑结构,也不代表塔的宗教内涵。可是,随着北魏佛教的汉化,塔这种观念性的建筑被改造了。它成了一种可以游历逗留的“高层建筑”——楼阁式塔。除了“旋转”之外,楼阁式塔不断增加的实在的层数,便意味着另外一种可能性:人的登临。

汉代乐府诗歌里有关“高”的歌咏,源于本土的仙人思想,到了南北朝时代,登高望远成了一种新的时尚。汉代长安的皇宫建筑都分布在地势较高的城市北部,而洛阳西北也有魏文帝曹丕所筑的凌云台,孝文帝将台纳入自己在千秋门内道北建立的西游园中。台上“八角井”北造凉风观,登高远望可以“远极洛川”。初期的高楼无疑同时带有军事堡垒的性质,支配性的视角也象征着高楼主人的神圣,无论“碧海曲池”或“灵芝钓台”都是累木为之,去地数十丈。其中有应景的列仙与石鲸,勾画出一个“风生户牖”的、“云起梁栋”的、悬浮在尘世之上的世界。

登高

但是,制高点也可能反过来为你不喜的“他人”所用,这居高临下便有了两面性:一方面,在平面低矮的中国城市里,这高塔毕竟还是一种神圣可畏的象征和地望;另一方面,一旦向大众开放,它又成了一种俗世好奇心的承载物,人们争相登临佛塔,体验“下临云雨”的惊悚和快感,原本隐藏的秘密现在都在望中了。

一切都是从一个女人开始的。

这个女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胡太后,也就是北魏宣武帝元恪的嫔妃,孝明帝元诩的生母,因为姓胡,史传上常常把她称为胡太后。胡太后出身低微,但在北魏的宫闱斗争中,罕见地生存下来并成为强者——有鉴于两汉两晋的外戚之祸,或许也和游牧民族的风俗密切相关,北魏的开国君主拓跋珪定下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规矩:立太子则杀生母。由此,北魏的嫔妃们都宁可生诸王、生公主,而不想不幸成为太子的生母。胡氏却偏偏母以子贵。在这种野蛮的风俗中,她奇迹般成为一个活下去的例外。

这个胡太后不仅是政治斗争中的强者,也像历史上其他的女强人一般,是个精力旺盛的折腾能手——或许,在一个权网交织的男性社会中,女性想要立于不败之地,非得以一种非常的方式介入政治才行。而这种非常方式所激发的能量,有时会导致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产生富于色彩的历史故事。

在晚年杀子废帝走向覆灭之前,无论是龙门的石窟寺还是永宁寺的国家工程,都有着胡太后的身影。这些土木之功动用万夫,花费惊人,但建筑技术并不是故事里最精彩的段落。无论“大”,或是“高”,要有正当的理由。在独尊永宁寺时,孝文帝的本意是要抑制佛教在世俗政权之外无节制的发展,可他没有活着看到它的建成。太和十八年(494)迁洛,5年后,他就在军旅中去世了。据说,当初永宁寺塔挖地基挖掘到地下水时,意外发现了30尊金佛像。胡太后和积极推行此事的当朝者,因此完全改变了孝文帝最初的政策。她和她的党羽宣传说,这是上天鼓励信仰佛法的先兆,所以永宁寺塔的建筑规模需要分外出格——孝文帝去世仅仅二三十年,洛阳的佛寺便达到1000多座,早已是“分外出格”了,比起“南朝四百八十寺”只多不少。

神龟二年(519)八月,胡太后驾幸永宁寺,想要亲自爬上她一手缔造的那座9层佛塔看看。大臣崔光赶紧上表劝阻,写了一篇现代人看来恐怕是超级迂阔的文字。他引经据典,从《汉书》《礼记》《春秋》等找了一大堆不能爬高登塔的理由。其中伪托《内经》的一段文字值得注意:

宝塔高华,堪室千万,唯盛言香花礼拜,岂有登上之义?(《魏书·崔光传》)

崔光无疑深谙女性心理。虽然“永宁累级,阁道回隘”,但他当然知道,胡太后在宝塔上扭了脚伤筋动骨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她素以体格健壮著称)。然而,真正的危险在于“游乐”对于“礼拜”之义的伤害,在于高塔上不受约束的眼睛——同样不受约束的还有心灵。一旦她们嘻嘻哈哈开了头,上行下效,登高望远成为这座城市的风尚,一切恐怕就再也难以阻遏了:

远存瞩眺,周见山河,因其所眄,增发嬉笑。未能级级加虔,步步崇慎,徒使京邑士女,公私凑集。上行下从,理势以然,迄于无穷,岂长世竞慕一登而可抑断哉?(《魏书·崔光传》)

太后与若干宫女登临之后,大概自己也被她们所看到的吓了一大跳。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把城市经验依高度划分为两种:摩天大楼上的孤独瞭望者和地面上的城市步行者。后者是片段,但却是更为真实的人和城市的关系,前者则会有一种全知全能的错觉——在孤立之中,他看见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的“平面”。没有预设多少高层建筑,同样缺乏漫游者所需的人身自由。中国中古城市的营造者,向来使用大略的象数比附来规划城市空间,什么天尊地卑,四面八方……都是一种想象的图形,俯瞰城市的全景画很少有人能体会。直到200多年后的中唐,登塔赋诗才解除了它内含的仪式禁忌。但在此时,把建筑的高度视若游戏还是非同寻常。女人们登临永宁寺塔后,突然惊怖地发现,那里“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这还了得!

此后胡太后之流大概未再大举登高,但梯未撤,塔犹在。这,就为门禁森严、垣墙拱卫的帝京的神圣意义,留下了可以致死的“命门”。“远存瞩眺,周见山河”——这种眼睛的自由,带来的终将是心灵的纵溺,就如崔光准确预见的那样,“因其所眄,增发嬉笑。未能级级加虔,步步崇慎……”,于是“上行下从,理势以然,迄于无穷”。

这种节制和贪求、禁欲与放纵之间的冲突,既催生了中古时代最高大的木结构建筑永宁寺塔,很可能,又是同样的理由,让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从“仙人好楼居”到“宝塔高华”,永宁寺塔的现实和起源带来两种不同的奇观:一种是丰盛的世俗乐趣,需要合乎礼法,却更不得不顺乎人情;而另一种意在使人叹服,甚至产生某种荡涤心灵的超拔感受。本来,它们未必不暗自相通,这短短生命的洛阳,之所以能超越前代风流,更合理的解释,便也潜伏在这种使人情不自禁的奇观之中。比起在中国本土稳健发展的道教,似乎没用多少时间,初次传入中国的佛教就背离了它在天竺山野中的原意,并为中土点燃了华丽烁烁的荒谬时代。《洛阳伽蓝记》载,波斯国的胡人来到中国,见到“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的永宁寺塔,就连见识过印度佛教之盛的他也不能不“歌咏赞叹,实是神功”。他感叹说:“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

成长与控制,是城市发展中的两个主要因素。在北魏洛阳短暂的生命中,它们齐头并进了一段时间。终于,奇观的洪水冲毁了它本应同样坚固的堤坝,梦想和现实不可避免的对决到来了。

变和乱

528年的“河阴之变”是北魏迁洛后的转折点。来自代北的尔朱荣部落借着“勤王”的机会,以军事实力坐大而入主中央权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镇压了胡太后一党,迎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是为孝庄帝。尔朱荣自任众多职务,专断朝政。此后,尔朱荣并未就此罢手。这一年的四月,他就在黄河南岸与洛阳之间的河阴地区,精心筹划了一场大屠杀。除了诛杀胡太后,他还将受骗前来列席会议的王亲贵族、文武百官屠戮殆尽。一时间“诸元丧尽”(元,是北魏皇族拓拔氏专用的汉姓),“王公卿士及诸朝臣死者三千余人”,新立的庄帝“肇升太极,解网垂仁”,前来报到的朝臣,只有散骑常侍山伟一人。

尔朱荣大权在握之后,洛阳全城依然处于震恐之中,“二十日,洛中草草,犹自不安,死生相怨,人怀异虑”。城中一朝掀起了大逃亡的狂潮,“贵室豪家,并宅竞窜。贫夫贱士,襁负争逃”。庄帝于是出诏,对“河阴之变”的“滥死者”予以追恤,分封新党的同时也安抚旧朝士,“三品以上赠三公,五品以上赠令仆,七品以上赠州牧,白民赠郡镇”,“余官皆如故”。洛阳“于是稍安”。

——“河阴之变”,代表着一个只手推动历史车轮的事例。它使人想起中外众多的类似变乱,例如太平天国韦昌辉杀尽杨秀清势力又反被消灭的“天京事变”。

仅仅一个季节,或者一个月内,甚至半日之臾,整个时代的走向就被改变了。

接下来的事变,就宛如连珠骨牌般纷纷敲响,一发而不可收。尔朱荣扶植他的傀儡孝庄帝掌权之后,孝庄帝不满尔朱荣专权,反过来设计骗杀了尔朱荣,从而引发了血债血偿的另一场屠杀。就如孟晖所说,这一场变乱的经过与结局全然是“好莱坞式”的。北兵从黄河北岸直下洛阳,但不得渡。孝庄帝原以为有险可据,胜券在握,岂料,坏天气意外到来,黄河居然冻上了。结果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从冰面上逾越了黄河天险,直入洛阳,在太极宫大殿上擒获了孝庄帝。

按说,这已经是中国历史叙事中天大事变的开始。可是,和寻常祸乱给人们的印象相反,“河阴之变”并不意味着洛阳城市的即刻毁灭,甚至就连洛阳伽蓝平日的盛事也未受什么搅扰。相反,在这场宫廷惨案后的若干年里,洛阳的社会生活获得了不受约束的持续“繁荣”。于是,整个城市进入了无序的狂欢,一种颇为奇特的集体癫狂——这种狂欢催发了建筑层面的骚动,续写了“癫狂的洛阳”的大势。

在那个瞬息即逝的春天里,“繁荣”和变乱,两种本是天差地别的人间世,有着短暂的重影。

528年的“河阴之乱”后,洛阳的新增佛寺大多和“舍宅”有关。只有那些已经死去的贵族才是“好贵族”,敛财聚富的生涯到了尽头,纵不愿“舍”也无计可施了。如今“舍宅”有了一种并行的说法:“题寺”——舍宅还算主动捐献,而题寺则多少有点被动转让的意味。虽然所题的寺庙大多还以原主人命名,但是实际已和那九泉下的捐助者没了太大干系。也许是僭越者的蓄意而为,失去世俗政权力量控制的大小佛寺,向整个城市短暂地分享出它们的精彩,成了一座座奇特的公共舞台。在网罗严密的传统社会里,难得一见。

休言寻常的洛城人可以置身事外,在这一过程中得到极大满足的,并不在少数。毕竟,除掉在中间得些小利的贪婪“渔翁”们,再刨去野心勃勃的军阀和政客,无度狂欢中人性一路堕落的,还都是些洛阳的普通看客……

这种诡异地繁荣着的世相,也是《洛阳伽蓝记》斑斓的图底。对拓拔的公子王孙们而言,河阴以来的变乱无疑是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专权,胁迫寿阳公主至洛阳,想要强暴她。公主痛骂道:“胡狗,敢辱天王女乎!”——元氏家族其实同是鲜卑血缘,对秀容部落出身的尔朱氏的这种蔑称里,分明展示了鲜卑人“汉化”的成果,表达了“正统”对于种族出身的新认同。世隆大怒,勒死了公主。拓跋王朝迅速式微了,就如同洛阳故城的命运一样,精华丧尽的他们再也没有恢复过元气。讽刺的是,一段时间里,一手策动这场变乱的尔朱氏成了洛阳的监护者。说来也怪,就在神都的一片大“乱”中,当那强奸未遂的尔朱世隆坐镇洛阳时,这座城市反而“商旅流通,盗贼不作”。

这短暂的太平时光,可归因于尔朱家族对自己的刻意美化,但是,更可能的原因不过是,“河阴之变”以后,洛阳作为北魏王朝壮丽都城的价值犹存。它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尔朱氏有理由先留着它慢慢享用,这既是壮大自己,同时也是对皇族正统的持续削弱,以便“徐徐图之”。要知道,使得原有秩序的象征意义耗尽的最好手段,莫过于让这关乎尊严的世界在同一个容器中颠倒,让最神圣的成为最卑贱者,最卑贱的骑到他们主子的头上。

阊阖门御道北的瑶光寺,本是世宗宣武皇帝所立。瑶光寺的特殊之处不仅仅在于它尊贵的区位,在于它和皇宫千秋门内道北的西游园、碧海曲池一类相近,在于它和皇族的特殊关系;它的独特更在于它是一座“尼寺”,而且是中央直属的第一“尼寺”,地位相当于永宁寺。它有修女的豪华宿舍500余间,“绮疏连亘,户牖相通,珍木香草”,以至于“牛筋狗骨之木,鸡头鸭脚之草”的名贵花木,不可胜数。瑶光寺之所以有这般大的排场,是因为它如同一所贵族女子学校,是身份特殊的皇家女眷的暂厝之所。胡太后之前的皇太后就是到瑶光寺出家为尼的。虽然有必要“屏珍丽之饰,服修道之衣”,但遁入空门自然是假,靡丽华贵的宫廷背景才是背后的真相。讽刺的是,这处网罗“椒房嫔御,掖庭美人”的贵族女子别业,最终成了僭越者心中最大的诱惑。永安三年(530),尔朱兆率兵反入洛阳,乱兵大掠,数十胡人骑兵急不可耐地闯入瑶光寺。下面的事情不说也知。

——以后洛阳便也有一句歌谣:“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顺便讽刺了一下怯懦无为的洛城男人。

毫无疑问,永宁寺是北魏洛阳最神圣也是最危险的象征物。因此,几乎所有的变乱都和永宁寺扯上了干系:

528年,“河阴之变”,尔朱荣在永宁寺驻兵。

529年,北海王元颢又驻兵于永宁寺。

530年,尔朱兆俘获了贵为天子的孝庄帝,特意把他锁在永宁寺的门楼上示众。沦为战俘的皇帝在寒风中冻得吃不消,只好向尔朱兆乞求头巾。尔朱兆恶意不许。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群氓目击了这戏剧性的一幕,“观者如堵”。

533年,后来的东魏权臣、大军阀高欢杀北魏重臣杨机于永宁寺。

534年7月,高欢停于永宁寺。

538年,侯景,就是在南北之间摇摆不定,后来变乱整个江南地区的那个超级军阀,在永宁寺驻军。

杨衒之初次造访永宁寺塔,大概也正值这一变乱时期。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洛阳伽蓝记》一书缘起部分含有的特殊意义——杨衒之是在永宁寺塔上看见乱后洛阳的。想当初,以胡太后之尊偶然登塔,老臣崔光还要苦口婆心地劝阻,而洛阳乱后,身为小官的杨衒之和他的朋友胡孝世,一个小小河南尹,就可以随便出入如此尊贵的地方,并且“下临云雨”。这,是否就是乱后洛阳的实情?它是比佛头涂粪更隐晦的亵渎,比赤裸裸的野蛮破坏更为彻底的“解构”。

登临楼阁式塔要到唐代的城市才成为一种普遍的风尚,在这之前,塔是佛寺唯一重要的中心。就像崔光所说,佛像所在是“神明之宅”,是不容凡夫俗子轻易践履其上的。而这种华丽的“建构”与堂皇的“解构”间的微妙关系,显然,在洛阳彻底覆灭前就存在已久,“河阴之变”只是揭开了这出戏剧的序幕。

1963年,在一片争议中,纽约市的资本家们合谋拆除了壮丽的宾夕法尼亚火车站(Pennsylvania Station)。火车站的寿命尚不到一个甲子,拆除它是为给更有利可图的新项目让路。那些痛心疾首的历史保护主义者竟无计可施。《纽约时报》发布社论说:“将评说我们的,不是我们所建造的那些纪念碑,而是我们所毁弃的那些。”

同样,一座纪念碑的意义绝不仅仅是纪念过去,它也可以成为被纪念者的耻辱柱。

像公主们令人垂涎的玉体一样,永宁寺塔的高贵恰恰成了它的命门。孝庄帝在永宁寺高高门楼上当众乞讨头巾的一刻,这圣殿旁曾荫蔽京城行人的槐荫,都变作了看客的天然座席。我很怀疑,无论是寿阳公主的全节而死,还是孝庄帝的礼佛而终,或许都只是史家的一种避讳,真实的情景或许要可怕得多。要不然“帝临崩礼佛,愿不为国王”(就像南朝宋的小皇帝刘准流泪说“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又何至于那般沉痛!

焚身

耐人寻味的是笑在最后的大军阀高欢。这个一手缔造北齐王朝的“神武皇帝”的表情变化,恰恰就发生在他与北魏朝廷貌合神离之后——在《北史·齐本纪》中,有关人事和天灾两节叙述紧紧相邻,“于是魏帝与神武隙矣……二月,永宁寺九层浮屠灾……”。旋即有了永宁寺塔为雷火所毁的“事故”,依《洛阳伽蓝记》更为具体的描述:

永熙三年(534)二月,浮图为火所烧……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震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

据说,在这突如其来的事变面前,孝武帝元修并没有束手待毙。他派遣了一千羽林军飞驰去救火,但是羽林军面对如此高耸的建筑竟然无计可施,只能任凭它燃烧崩塌。事实上,不要说在那时候,就是今天,对于过高的摩天楼的火灾,人们所能做的也极为有限。在建筑技术上,永宁寺塔倒掉,可能与美国“9·11”事件中遭袭击的世贸大厦崩塌的原因有些类似。

塔中“田”字形柱群混合夯土而成的塔心柱,和外圈“椽柱”“明柱”共同维系巨塔的稳定。构成塔心柱的夯土本身并不能燃烧,可是土木混合结构内的木柱在高温下炭化,使塔心柱整体失去了作用,就如同世贸大厦的钢结构融化,不再能支持原本坚固的楼面网架。夯土烧结后力学性质整个改变,不再能承受超高层的重量,真个是“土崩而瓦解”。

可是中原二月,本该滴水成冰,却突现雷雨、霰雪天气,不也启人疑窦吗?

即使永宁寺塔的焚毁不是高欢的阴谋,永宁寺塔的倒掉,也正好用来说明他的所图。永宁寺的大火过后不久,有人从靠近高欢老巢的东莱郡来,说在东海看到了世间不存的佛塔——浮图:“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民间传说、小儿歌唱犹如今天的“社交媒体”,虽然不可尽信,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还是在北齐写就的《魏书·灵征八上·志第十七》说得更直率:“永宁寺九层佛图灾。既而时人咸言有人见佛图飞入东海中。永宁佛图,灵像所在,天意若曰:永宁见灾,魏不宁矣。渤海,齐献武王之本封也,神灵归海,则齐室将兴之验也。”不能搬迁的巨塔,就这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千里挪移,为高欢篡夺魏祚增添了一笔可观的筹码!

“火经三月不灭”,与秦末项羽火烧阿房宫的记述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史记·项羽本纪》载,“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三月”大抵都是个虚数。借小儿之口传入史籍的朝代更迭间的异象,就像近来对阿房宫遗址的发掘,证明的并不是这场灾祸的乱世“真相”——因为阿房宫前殿并未找到大面积的烧结土,很可能,阿房宫都不曾真正建成过——千百年来,在人们想象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却证明了项羽,或者别的什么人意欲的另一种“真实”。

在这段时间里出现的大小“异象”,也正是解构洛阳神圣地位历史进程的一部分——永宁寺塔的倒塌也许就在一个晚上,但是它真实的“化生”(Incarnation)可能早已开始。

公元527年,也就是“河阴之变”前一年,平等寺金佛像的面部突然出现了悲戚的表情。它两眼垂泪,满身潮湿,拭之不去,当时人称之为“佛汗”。第二年四月,果然有尔朱荣攻入洛阳后的“河阴之变”,诛杀百官,血流成河;过了两年,也就是529年三月,此佛像又现佛汗,似乎预兆着五月间,将有借助南朝之力反攻倒算的北海王元颢攻入洛阳,庄帝“北巡”;七月,北海王大败,由名将陈庆之带来的江淮子弟5000人,都被俘虏屠杀,无一人生还。来年七月,此佛像“悲泣如前”——这会儿应验的,便是尔朱兆反入洛阳了。

关键之处不在于佛汗是否“灵验”,不在于是否有人在这些事变中经意作伪,关键在于,每次都有无数捧场的“观众”适时出现——这些所谓的目击者纷纷宣称自己“亲睹”,但多少又受身边人的蛊惑而不自觉。即使注视着现场的眼睛,也无法确认真的清澈无邪。他们的“亲见”就这样极大地延展了神异的舞台,让空间的活剧分外热闹精彩。

佛像流泪,猪学人语,并不是洛阳“城民”的凭空想象。相信杨衒之写下它的依据,也非臆想——人总是看到愿意(害怕)看到的东西。《洛阳伽蓝记》中的一些故事,虽然说来平常,却使人听之心惊。比如愿会寺的故事:愿会寺是中书侍郎王翊舍宅所立,佛堂前生桑树一株,“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傍布,形如羽盖。高五尺”,如此这般,一共五重——注意,桑树隐隐然有“佛塔”的意象了——每重的叶椹形状都不尽相同,洛阳人称之为“神桑”。据说,这棵树招致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仅仅这种热闹,就够让皇帝不安了。他认为“神桑”一说是妖言惑众,就命令给事中黄门侍郎元纪把树砍掉,“树—塔”颓然倒地——原文用的动词是“杀”,杀之。

那一天,云雾缭绕,天地晦冥。

斧斤所及,“神桑”居然血流至地,就像大火中宝塔轰然委地;围观的人都不禁悲泣起来——这一幕何曾相似,永宁寺的灾难中,同样,“悲哀之声,震动京邑”。

千年以下,我们似乎还可以想象,这神异的传说故事后面,总有一道阴郁的目光在注视,黑暗的嘴角流露出残酷的微笑。能够从南北朝时期无以计数的大小军阀中脱颖而出,最终推倒北魏王朝,高欢便有着这样一双阴郁的眸子。在一个宗教信仰压倒一切的非理性年代,道听途说未必不是事实,而小儿歌谣,唱的恰恰是宫闱权谋中事。什么是历史中真实的城市?久而久之,人们已经很难分清楚物质现实与心理幻觉之间的界限。

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出土大型塑像面部(作者资料)

假想的北魏洛阳里坊规制与汉魏洛阳城考古现场之关系(宿白:《北魏洛阳城和北邙陵墓》,《文物》1978年第7期)

北魏洛阳永宁寺塔立面复原(钟晓青:《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复原探讨》,《文物》

1998年第5期)

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画作《罗马—凡西诺广场》(Modern Rome-Campo Vaccino,1839,oil on canvas)(作者资料) RJj30vbwFveXciquP5RCgkVwgU0vrda/DbAt46Kc0S/C9eGgx6R0hvUUAp91gf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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