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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专属自杀报告

司罕坐在出租车上,第三次试图用哈欠来提醒司机,他不想唠嗑,只想睡觉。兴致勃勃的司机显然没意会到,唠得语速快飞起来了。

司机从在安乐精神病院接上他,看到他身上的白大褂,就问个不停:“你在精神病医院工作啊,怎么大白天的就随便离开了,是不是有神经病跑了啊?”

司罕不准备纠正他,“精神病”和“神经病”是两个东西,大部分人都将之混为一谈,并经常用“神经病”来骂人,这是错误的。当然,非专业人士有犯错误的权利,他又不是纠词警察,没有纠词的正义感。要换作那个人的话,估计会掰扯一番。

司罕道:“不随便,我是被赶出来的。”

那司机一听有八卦,兴头更足了:“赶出来的?出什么事了?”

“我到了,前面靠边,停在门口就行。”司罕开门,一只脚跨出去了,头又伸回来,笑眯眯道,“你今天还是请假吧,这样开车可不行。”

“什么不行?”

司罕道:“兄弟,酒精有挥发性,其实开窗通风比洒风油精管用,人的嗅觉感受器有大约一千种,对不同的气体分子敏感,用点力呼吸,还是能区分出风油精和酒精的。”

那司机一愣,面色微窘,下意识看向了丢在前窗底的那还剩半瓶的风油精。

司罕又打了个哈欠,语气狎昵道:“一夜没睡了吧?你一路拉着我聊天是想防瞌睡,衣服上的球贴还粘着呢,我昨晚也在那酒吧看直播,球踢得确实臭。”

那司机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语又转向自己胸口的贴纸,一个通宵后,还洇着酒渍,手慌忙地捂住。再抬头,那个一副笑面孔的医生已经离开了,左耳上的一颗黑色耳钉被日头照得反光,跟多生出的一只炯炯眼睛似的,司机莫名想起哪年去寺庙拜佛,见过一座不伦不类的佛像,耳朵上有个焦坑,是凿坏了,时间久了,被烧香拜佛的人当成眼睛,传了一堆寓意,坑就成了眼睛。

还在恍惚,只听那走远的人留下一句:“不投诉你,休假愉快。”

司罕伸着懒腰往立华二院院内走,大清早来看病的已经不少了,步履匆匆,把闲散的他甩在后面。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他忙笑着挥手道:“哎呀,顾警卫。你到得比我快,怪不得不和我一起走呢。”

顾问骞冷着脸,无论多久都看不惯这个人吊儿郎当的样子。“从安乐精神病院到这里车程最多三十分钟,你是爬来的吗?拖了一个小时。”

司罕道:“哦,我顺道去吃了个早饭,良记铺子出了新款烧饼,分量很足啊,你吃过没?”

顾问骞道:“人都快死透了,你还惦记着吃。”

“不是还活着嘛,要死也差不了这几分钟。”司罕笑眯眯道。

顾问骞蹙眉,实在没法把这人和精神科医师联系起来,他快步往里走,不想跟这半吊子扯上关系,没走两步却被这半吊子搭上了肩,他一个侧身避开了。

司罕扑了个空,也不恼,这位警卫先生一向如此,在医院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一根警棍在手,从鼓胀的肩肌就能窥知他一身的腱子肉,见人见鬼都冷漠,随便摆两下警棍,比孟婆摇铃还可怕。凡是顾问骞看管的病区,患者都老实得很,他私下里被称为安乐的罗刹。

司罕收了手,站正身子。“别这么严肃嘛,我们还要在一起合作一年呢,刚开始就这么抗拒,之后可怎么办?”

听到这个,顾问骞脸色更难看了。

今天周一,早上刚到安乐精神病院重症二科,顾问骞就被通知要和这个人一起外调,执行医院的一个废弃项目——精神病患者出院后的预后追踪调查,查看精神病患者回到社会后的适应状况。

这个项目数年前被一个老医师提出来后,实施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工资低、没社保、苦累、收效低,连绩效考评模式都无法生成,久而久之没有医护人员愿意接这个项目,它就被废弃了。

追踪精神病患者本身不难,虽然一旦出院,没人想和医院再扯上关系,但精神病的复发率通常都高,患者们会被迫回来,积极点的还能主动来参加康复活动。不过家属就不待见这种追踪了,除了一些常在定点社区生活的康复患者,自由身的出院患者都会抗拒,社区模式在国外盛行,国内远没有普及,贸然上门更多被视为一种打扰,而非帮助。

这种预后追踪也确实尴尬,精神病大多是极难治愈的,大部分患者出院后依旧与症状相伴一生。社会不比医院,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极容易刺激患者,导致其旧病复发,而追踪的目的就是看出院患者能否在社会适应良好,降低复发率。但即使有问题,预后追踪的人员除了记录,也帮不了什么忙,它归根结底只是项研究,不是即时干预,看的是后效,这后效还不一定结出什么果来,这就导致这个项目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却鲜见收效,还给患者家属添绝望,给医院添麻烦,久了自然没人去运营。

如今这个工资低、没社保、苦累、收效低的项目重新启动,谁摊上谁倒霉,大家都在躲,安乐的领导就把顾问骞和司罕挑了出来,派去执行,就这么两个人,连项目计划书都没有,只给了他们一份出院患者名单,让他们挨个上门去核检。

刚听到调遣消息时,顾问骞身边这位笑面虎先生沉默片刻,一如既往笑眯眯地对面前坐成一排的领导道:“这个项目轮不到我们吧?这是社工部的活,派我去,你们不觉得大材小用吗?医院离了我可转不了。”

显然,领导不觉得大材小用,也不觉得医院离了他转不了,甚至觉得离了他可能转得更好,领导就这么拍板决定了,并当场分配了第一个任务对象,一个曾因患抑郁症在安乐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的高中生,叫赵子明,出院后不到两个月,自杀了,人是勉强救过来了,赵子明的父母跑来大闹,说医院开的药不恰当,是治疗和药物副作用导致了孩子自杀,要医院负责。

于是,突然被调遣的第一天清晨,顾问骞和司罕就赶来这个高中生自杀后被送去抢救的医院,立华二院。

早晨从安乐出来时,两人在院门口站了良久,盯着楼顶那威严板正的红字院名“安乐精神卫生中心”,彼此无言。院名下,是一排鲜亮的标语——“倡导心理安健,共筑精神乐园”,初夏的风一吹,不知捎来了哪里的唢呐声,把“乐园”俩字吹白了。

笑面虎先生先开口,邀请顾问骞一起打车,顾问骞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自己有车,并不想顺着这个笑面虎。

在医院时他和司罕关系就不好,平常交集也不多,他主要负责重症一科二科的病房警备工作,而司罕是主任医师,在病房、门诊和办公室间交叉行动,只有查房时,两人在病区偶尔会遇到,但司罕太有名了,哪怕交集不多,顾问骞对这个人也了然于心,他被称作“罗刹”,那司罕就是“厉鬼”,安乐著名的疯子医师。

司罕比起病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治疗手段总是出其不意,有悖传统,偏偏总有奇效,他破了一堆规矩,《安乐精神卫生中心守则》他只践行了“乐”这个字,名字成天被挂在医院的批评红名单上,时不时就在病区引起小规模骚动,这就苦了顾问骞,压制重症患者的多重暴动——拜司罕所赐——是顾问骞的日常。

其他诸如对医院医疗方案的整改申请被屡次驳回,他又屡次申请,甚至爬上食堂餐桌大声念诵改革意见书,让员工挨个上前按手印,按一个送一块五花肉的奇葩事也屡见不鲜,顾问骞记得那次,他刚“镇压”完几个被司罕挑唆起来的暴动患者,饥肠辘辘地走进食堂,一块五花肉就远远飞来,落在他头顶,从脸上滑下,留下一条长长的酱油迹。

这个笑眯眯的疯子医师走过来,将纸和印泥一起递上,道:“顾警卫,被五花肉选中的男人啊,按个手印吧。”

顾问骞极其看不上这吊儿郎当浑不论的虚伪精神科医师,偏偏现在要和他绑在一起执行这个废弃项目。屋漏偏逢连夜雨。

于是两人虽从一个地方出来,目的地也一样,却分别抵达了立华二院,出现了此刻的光景。

顾问骞丢掉手中的烟,用鞋底蹍灭,瞥了眼司罕的一身白衣,道:“出了科室白大褂得脱,这点规矩都不能守吗?”

司罕毫不在意这找碴的语气,悠悠道:“咱俩吧,谁也埋汰不了谁,你守规矩,就不会也出现在这儿了。”

顾问骞不再理他,转身一脚踏进立华二院。他自然知道这不是什么下调外派,被挑去执行这种废弃项目,是被流放了,他们,被安乐赶出来了。

司罕穿着件白大褂,在立华二院脚底生风地走,姿态娴熟,还真有小护士不明所以朝他这个外来户点头致意,他居然也就不要脸地点了头,一派二院医师的架势。

顾问骞眼不见为净,走得极快,上了电梯,把那装模作样的笑面虎关在门外,一口气到了七楼住院部。

司罕坐了后一趟电梯,到地方时,就见那位警卫先生跟个木桩似的戳在病房外,立得笔挺,司罕觉得好笑,走过去道:“你走这么急做什么?还不是要等我。”

顾问骞没理他,盯着病房内。司罕刚要进去,被阻止了。“他家长不在。”

司罕望过去,除了床上躺着的病人赵子明,里面没别人,他嗤笑一声,没理会顾问骞的话,一把拉开门,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医生?不是才查过房吗?”

得,家长回来了。

“您好,是赵子明的母亲吗?”

女人的步履放慢,一头玉米烫发看着有些坚硬,从远处走来,像柄倒挂的晒硬了的拖把,再走近点,像美杜莎纠缠的蛇发——干瘪失血的蛇。她点头道:“你们是?”

司罕挂上招牌笑容道:“我们是安乐精神病院的人。”

女人本来温和的面容一下凌厉起来,她快步上前,挡住门,动作大了,那膨胀的头发依然纹丝不动,焊在头上似的。她语气不善:“你们倒是有脸过来,差一点你们就是杀人犯了!”

“米氮平,剂量15~25mg/d;舍曲林,剂量50mg/d;氟西汀,剂量30mg/d。”司罕冷不丁道。

女人一愣:“什么?”

“您儿子在安乐精神病院的给药情况。”司罕依旧笑眯眯的,“急性治疗初期用的是米氮平,起效快,针对他食欲下降和睡眠紊乱的症状。第六周起,他出现低烧,可能有过敏反应,药换成了舍曲林,疗效和耐受性在新型抗抑郁药物中更平衡,考虑到他的耐受性不佳,两次用药剂量都很小。十二周急性治疗期结束,他的服药依从性开始下降,于是药换成了氟西汀,效用温和,副作用少,更易耐受,之后没再换过药,他到出院时,情况都一直很稳定。”

这一长串话让女人听得更愣了,愤怒还卡在脸上,有种错位的喜剧色彩。

“我听说您去安乐闹时,怀疑医生给您儿子三番五次换药有猫腻,所以跟您解释一下赵子明换了三种药的原因。没有医生会无故换药,在他的治疗上,医生考虑最多的就是他的耐受性问题,也就是您所谓的副作用导致自杀。”

女人皱眉道:“你不是小明的主治医生吧?”

司罕点点头,道:“我不是啊,但我比您口中这位主治医生,专业性大概高了两三个台阶吧,他是受我督导的,听他的不如听我的。”

女人狐疑地看了看眼前人,又看了看他旁边那个似乎不太好惹的冷脸男人,从衣袋掏出一盒药片,递到司罕面前,道:“我有个同事也有抑郁症,他吃的药不是你说的这些,而是这个,我上网查过的,好多得抑郁症的人都吃这个,效果很明显,你们为什么不用这个?我看它没什么副作用!”

司罕瞥了一眼上面的“盐酸丙咪嗪片”几个字,叹气道:“这位夫人,先不说您同事的不良反应发生时您能不能看到,就单说说这个药。丙咪嗪确实是传统的三环类抗抑郁药,但在耐受性和安全性上,已经逐步被新型抗抑郁药取代了。丙咪嗪虽然对抑郁症治疗效果明显,但会让人兴奋,您儿子睡眠紊乱,您还想让他服‘兴奋剂’?况且他的耐受性差,三环类药物的副作用远多于氟西汀,涉及抗胆碱能、抗组胺、心血管系统和神经系统。”

“他要是真用了丙咪嗪,或许我们会更早在这医院碰头。”司罕微笑总结道。

“你!”女人脸涨得通红,膨胀的头发根根竖了起来,从满头拖布变成了满头钢丝,半晌憋出一句:“你们就是不想负责!”

“也得有责才能负啊,”司罕的眼弯成招财眼,“先说好,我跟安乐精神病院呢,一个小时前起,已经处于分居关系了,协议也不稳定,随时可能一拍两散,劳燕分飞,真有什么问题我可不会帮他们兜底,所以您放心,我上门来做预后追踪,奉行的是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的。”

顾问骞偏开了目光,懒得看这人不分场合地开玩笑,这人是能在停尸房对着死人讲一小时笑话,硬生生把家属讲到去揍他的。

女人见来硬的说不过司罕,试着放软态度,想讨个说法,果然,司罕积极地回应,她刚卸下防备,却听这位好说话先生话锋一转:“不过您知道抑郁症是会复发的吗?”

女人一顿,道:“就算复发也没到自杀的份儿上啊,他一开始得抑郁症都没有自杀倾向的,总不会越治疗越想死吧?”

司罕没解释抑郁症复发的自杀率,而是问:“赵子明为什么在第六个月突然出院了?”

女人的目光躲闪,声音稍大了点:“他半年没上过学了,再不去学校功课要跟不上了,他上的是一流市重点校,竞争很厉害的,而且吃药,在家也能吃的。”

“那他在家吃药吗?”

“吃啊,就是不太规律,吃完总说头晕恶心想吐,注意力不集中,没法学习,还会把药倒马桶里冲走,我都怕了他了,只好随他。”

司罕挑眉,慢悠悠道:“他把药冲走,您就不让他吃了?”

“我觉得药有问题,而且确实影响学习……会不会出院后药开错了啊?”

顾问骞听到这里,心下了然,赵子明的母亲在用药问题上越说越离谱,看样子是非要把锅甩给医院。他之前也见过不少家长认为抗抑郁药影响孩子的学习和认知能力,而拒绝让孩子就医的例子,在安乐工作的两年,他发现主动寻求住院的孩子比家长多,奈何监护权不在孩子自己手上,一半都被家长劝回去了,用的理由大多是“无病呻吟”。

他瞥了眼身边的白大褂,见那人那副笑表情跟焊在脸上似的,对这无端指控也不恼,慢条斯理道:“一半以上的抑郁症患者,经过治疗,两年内都会出现复发情况,他出院时正好是病情容易复发的巩固期,这个时候药不能减,也不能停,如果我是主治医生,按他的情况,我可能不建议出院,当然,做决定的还是夫人您。”

女人的头发又竖起来了,这不明摆着说她不顾孩子安危把人弄出院才造成了这一切?“总不能让孩子一直耗在精神病院吧!我是看他稳定了才让他出院的!他才十七岁啊!成绩一直很好的!”

司罕收了笑面孔:“那回去后第一次出现用药不规范,为什么不来咨询,就放任他不吃?任何一种抗抑郁药一旦突破耐受性,突然停药,患者都可能有自杀危险,那时候不来问,出了事才想到医生,医生是你家马桶吗,要用了才记得?”

女人脸色铁青,哑口无言,头发起来了又下去,饱满了又干瘪,站在原地红了眼眶。

司罕又露出一副体己样,温和道:“好歹命捞回来了,还有救,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女人现在一听他有问题就条件反射地抖。

“您从刚才起,为什么总是挡着门,好像不想让我们进去?”

女人一愣,下意识拔高了身子,挡的意思更明显了。“你们问也问完了,走吧。”

司罕摸了摸下巴。“小赵同学现在有哪里见不得人吗?”

他转头,对身边那位一声不吭只顾看戏的警卫先生道:“您会对女人动粗吗?”

警卫先生道:“看情况。”

司罕啧啧两声:“确实没长一张绅士的脸……那么,帮个忙。”

说罢就往里冲,女人伸手要拦,司罕居然弯下身子从她胳膊下钻进去了,女人因他这不拘小节的动作迟疑了一瞬,再要转身去追,顾问骞虽然不愿意,还是迈一脚上前,挡在司罕身后,堵了她的步伐。就这么几秒,司罕已经来到赵子明的病床前,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人。

“他把鼻子割了?”

床上,十七岁的少年闭眼睡着,如果忽略边上的呼吸机和插在颈部气管里的管子,样子看着还挺安详,鼻子上包着纱布,细看,那纱布下塌了一小块,像缺了什么,让整张脸的均衡感显得有些奇怪。

女人似乎有点崩溃,她强忍着,给赵子明掖了掖被子,不断往上拉,像是要把被子拉过他头顶,遮住他的脸,不让外人看到。

顾问骞也上前,赵子明的脖子上有明显勒痕,尼龙线宽度,应该是细麻绳一类的工具造成的,隐约能看出缢沟,呈马蹄形,下深上浅,可以想见这孩子被送来时的危险度,接近缢死了,看痕迹位置,应该不是全缢,双脚没有离地,只靠一半的体重,可能是蹲位或者跪位。

司罕问:“资料里只说赵子明是上吊自杀的,他上吊前先割了鼻子?为什么?”

“不知道……”女人显出几分颓唐,“那天我听到房里有动静,他爸撞开门进去时,就看到他脖子吊在门把手上,屁股悬空着,手边有刀,脸上都是血。”

“那是他第一次割鼻子?”司罕问。

女人点头。

“撒谎。”顾问骞突然开口。

女人一愣,有点怵这个高大冷峻的男人。他站着不说话存在感也很强,像开车时,旁边经过一辆大型卡车,她一定会想避开点,可这人却始终不声不响缀在旁边,压迫感明显,让人心总吊着,怕那大车要翻下来。这会儿他开了口,语气有种审讯意味,目光扫过来,好像什么秘密都无所遁形,她都觉得安乐是故意的,派这俩人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司罕指着赵子明被纱布包得严实的鼻子上方露出的一小截痂:“他之前就割过了吧?鼻子上的伤口可不止一处啊。”

女人被拆穿,尴尬了片刻,道:“是划过几次,但都没什么大碍,我以为他就是叛逆,抑郁症又犯了,不想这次竟然割下来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罕笑了笑:“都自残了也不来医院问问啊,确实,比起这个来,停个药都是小事了。”

女人头低了下去,双手捂住了脸,头发塌下来了,就像美杜莎的蛇发,蛇全逃跑了。“我和他爸爸都很忙……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自杀……”

司罕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十七岁少年,不再言语。

“你在想什么?”顾问骞问。

“想……什么药的副作用,会让人想切掉鼻子呢?”

司罕去上厕所,半小时后才回到病房门口。顾问骞笔挺地戳在门外,跟罚站似的,但司罕靠着墙,一副没骨头的样子,顾问骞每次看他没正形的样子都难受,皱着眉问:“怎么去了那么久?第一个预后追踪对象算追踪完成了吗?该问的都问了,报告你做?”

司罕伸了个懒腰,好不容易挺直了身体,摇头道:“走吧顾警卫,我们要换地方了,去立华二中。”

“立华二中?”

“赵子明的高中。我刚上厕所路过护士站,偶然打听到了一个天大的消息,你猜是什么?”司罕挤眉弄眼道。

“别废话。”

“立华二中近五个月来,已经有四个学生自杀了,都送到了离校最近的二院。”

顾问骞一愣,五个月四起,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个学生自杀,这在任何学校都不是一个正常的数据。

“昨天新送来了一个,在重症病房,我找护士套了一下伤情,你猜他是怎么自杀的?”

顾问骞不配合司罕卖关子,就冷眼看着。

司罕撇嘴,无趣地说:“切腹。”

“切腹?”

“确切来说是切胃,那个学生的刀对准了胃,但没扎准,想划,又痛得没能执行,据说送来时气都快没了,嘴里还念着‘胃还在吗’,我估计他是在网上查了半天,仔细研究过,草草捅了一刀,还没扎准。”

“另外两个学生呢?”顾问骞问。

“一个已经出院了,一个在其他科室的重症病房,具体在哪儿不知道。”

司罕道:“赵子明突然停药,自残,自杀,情绪波动极大,可能是应激反应,割鼻子这样有指向性的自残行为,如果住院时有过,病历上不可能没有记录。而他出院后,第一时间复学了,除了家庭之外,让赵子明出现如此应激反应的环境,只能是立华二中。”

顾问骞沉默片刻,道:“去看看。”

两人告别了赵子明的母亲。床上的赵子明依然在昏迷,窗外日头拂过他恬静的睡颜,阳光被床头柜上新换的康乃馨占走了几分,正巧在他那被纱布包得严实的鼻子上留下一片阴影,一片花的阴影。

司罕终于还是坐上了顾问骞的车,是辆悍马,车挺旧了,看着有些年头,红色的军用老版,剐蹭处特别多,东一块黑西一块黑,看着跟红色迷彩似的,两边的后视镜也不一样,显然是二手配件,保险杠也有轻微变形,车体某些部位还能看到明显的裂痕。

司罕欣赏了一会儿。“就你这糟蹋法,一年光是换配件就能吃光你工资吧。”

悍马这种油老虎,军用老版笨重体大,还配了装甲,日常使用完全没必要,除了外表能满足男人的审美,优势基本没有,顾问骞看着不像华而不实的男人,他用悍马,司罕有些讶异。

顾问骞没搭理他,听他兀自在那儿数落二手配件,听烦了才回一句:“换不起,你给钱?”

上车后,司罕突然嘀咕了一句:“你知道古代有种刑法叫劓刑吗?专门割人的鼻子。”

“你想说什么?”顾问骞看向他。

司罕耸肩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

立华二中,市级教育部直属重点高中,一本录取率高达97%,是申城排名前三的一流市重点校。

今天周一,学校漆黑而厚重的铁门紧闭。立华二中是封闭式教学管理,每半个月只放学生回家一次,不允许学生随便外出,从校外走近,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校内的建筑稍显古朴陈旧,整体是红墙,有些矮楼都没有刷墙,橙砖外露,树木都有些历史了,根粗枝茂,整所校园有种历久弥新的苍劲,学习氛围浓厚,门口的石碑上刻着庄严的校训,字体遒劲有力——卓然独立,越而胜己。

司罕叹了一声:“许久不来了。”

“你来过?”

司罕道:“这是我母校。当年我可是市优秀模范毕业生。”

顾问骞目光移动,扫了一下出入口。“门关得挺严实。”

司罕摆手,朝着门卫走去。“一会儿请你在里头吃午饭。”

“打脸”来得很快。司罕的笑还挂着,语气却显出一丝僵硬:“我真的是老校友了,2007级的,名字还刻在校史墙上呢,母校之光。”

门卫跟打发苍蝇似的:“不认识,就是市长来了也得通报,学校除了半个月一次学生放假外出,其余时候都不开门。”

“那你通报吧,许校长认识我。”

门卫嗤笑一声:“许校长?这都哪年的老皇历了,现在只有吴校长。”

两人迎头吃了闭门羹,一时无言。

顾问骞瞥向身边这位老校友先生。“优秀模范毕业生?母校之光?”

司罕摸了摸鼻子。“我当年真的很有名,时间一长,过气了。”

学校进不去,司罕只得给赵子明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没通。等了二十分钟,下课铃响,电话回过来了,是个女老师,司罕自报家门,说是赵子明的精神科医生,想和她当面聊聊他自杀的事。

陈老师拒绝了见面,坦言道:“他休学了半年,我对他不太了解,他和班里的同学也不太熟了,复学不到两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困惑,你可以去问问家长。”

司罕没强求,而是问:“上周二晚上,您在给学生上晚自习吗?我看到门卫室的排班表了。”

陈老师一愣,似是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转了话题,道:“对。”

司罕道:“立华二院的护士站,那天晚上有您的访客记录,七点三十分,正是您的值班时间。”

电话那头不说话了。

“陈老师,您对赵子明不太了解,也不关心,却在排班时间偷偷去看他,是想掩谁的耳目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我那天值班结束得早,去探望一下学生有什么问题吗?”

“那您去看过立华二中其他几个被送去二院的自杀学生吗?”司罕连忙抛出问题。

那头又哑了,电话被挂断了。

再打过去,关机了,司罕发了条短信:“陈老师,如果您想到什么,请跟我联系。”

校门外的两人一时沉默。电话开了免提,顾问骞也听到了,陈老师明显在隐瞒什么,他看向这座学习氛围浓厚的校园,道:“会不会是自杀传染?”

“你是说维特效应?”

顾问骞道:“每当公布一则自杀消息,自杀率就会上升,人们会模仿自杀手法,美化自杀结果。五个月四起,这个比例,可能是校园内部的自杀传染。”

司罕没说话。突然一罐水从上头泼了下来,差点浇了司罕半身,门卫开窗往外倒茶水,见他俩还在,翻着白眼道:“都说了不让进,还在这儿耗什么呢?”

司罕堆起笑脸道:“我们不进去,就跟你打听个事行吗?”

“不知道,不想听,不会说。”

司罕:“……”

他转头问顾问骞:“你车里是不是有几条烟?”

顾问骞:“……”

那几条烟进了门卫的口袋,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学生自杀这事吧,问老师是问不出的,都十一个了,这种级别的市重点校还不得捂着啊。”

两人同时一愣,问:“你说几个?”

“十一个啊。”

门卫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他们听到了一串惊人的数字:五个月来,立华二中自杀的学生不是四个,而是十一个,其中四起致死,四起重伤送往二院——也就是司罕打听到的那四个,另外三起轻伤被阻拦,现在已经暂时休学了。

立华二中全面封锁了消息,只对外承认了四起致死的,学生自杀又基本都是在家里进行的,看着确实和学校没太大关系,家属也不愿承认孩子的自杀是因为承受不住一流市重点校的学习压力,导致几乎没有不利于学校的消息传开。

门卫叹口气道:“惨是惨,你们是没看到,唯一一个在学校自杀死掉的那孩子,救护车拉出去时,满脸血,手指还插在眼睛里。”

“中邪了,我看他们就是中邪了。”门卫不再多说,似是怕他们告密,要他们再三保证别来了,窗一关,打发他们走。

两人再次看向沐浴在阳光中的校园,苍劲的校训显出神圣之意。

十一个。这座校园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第二天晚上,顾问骞把司罕约在学校附近。司罕刚上车就被迎头扔了个牛皮纸袋,打开是十一份资料,属于那十一个自杀学生。

司罕吹了记口哨。“怎么弄到的?”

“你不用管,看。”

司罕的目光在顾问骞脸上游移,他笑眯眯地问:“顾警卫,你是两年前来安乐精神病院的吧,在那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你不用知道。”

“好歹是合作伙伴,怎么这么冷淡,咱俩不需要建立信任吗?”司罕调侃道。

顾问骞依旧没接他的茬。“资料我昨晚看完了,发现一件事。”

“发现自杀的学生都是霸凌者吗?”司罕接话道。

顾问骞一愣:“你也知道?”

司罕把手机递给顾问骞,播放了一段视频,是陈老师昨晚发来的,非常短,只有十秒,是两段视频拼接成的,都是偷拍。

前半段视频拍摄地在厕所,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在挥拳揍人,嘴里骂着什么,还有些侮辱性的举动,他把地上的学生拖起来按到尿池里,偷拍点是厕所隔间的门缝;后半段,还是同一个男生,在操场一角,把一个学生踩在脚下,头按到土里,这段像素不太清晰,视角高,应该是在教学楼上偷拍的。而视频里挥拳辱骂、把人按进尿池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赵子明。这个因抑郁症自杀未遂、此刻正躺在重症病房昏迷不醒的十七岁男生,竟然是个霸凌者。

顾问骞道:“不全是,自杀的学生里,有六个霸凌过别人,曾被学校记录过,但其他五个学生中,也有几个是被霸凌的。除了有六个人是霸凌者之外,从家世、性格、经历到成绩,自杀的学生之间没有太明显的共性。”

“会不会对于成绩好的学生,学校不记录他的霸凌情况?”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里面还有被霸凌的学生。”

司罕翻完手上的资料后道:“有规律,除了霸凌之外。”

他掏出一支迷你手电筒,指头大小,细长,粉色的壳子,光很聚拢,有点像激光笔,但又比激光笔的光源大多了,控光模式非常优越,照着资料,可以只聚焦其中一行,甚至一个字,这种设计极其少见。

顾问骞的目光凝在了那支手电筒上,车内的冷气像是从他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一瞬间他经历了雪崩和海啸,无人知道,而后雪息海停,车内依旧安然,他掩住眼底的骇意,语气尽量平静地道:“手电筒不错。”

“是吧,价值不菲呢。”司罕的注意力全在资料上。

“哪儿买的?”

“买不着,人命换的。”

顾问骞没再出声,手臂贴近衣袋,里面也有个小巧细长的轮廓,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司罕。

司罕照亮了资料上几个学生的自杀方式。“张同学,高三,切胃自杀,重伤在院;方同学,高一,剪舌自杀,因处理不当失血过多活活痛死了;蔡同学,高二,跳楼自杀,重伤出院,双腿瘫痪。”

“你还记得门卫说从学校带走的那个死者吗?手指插在眼睛里,资料上说是吞药死的。”

“记得。”

司罕又补了一句:“赵子明,上吊自杀,但割了鼻子。”

“他们在切除自己的身体部分。”顾问骞道。

“看起来是。”

顾问骞道:“还是那个问题,这个共性也是局部的,有三个学生并没有明显的切除行为,不能作为标记。”

之后,他们按资料去找了那些学生,想询问具体情况和自杀原因,提出愿意提供帮助,但别说学生不愿意见他们,就是学生父母听到他们是从精神病院来的,也把人赶出去了。那个跳楼孩子的家长尤其情绪不稳定,孩子的突然瘫痪使得整个家庭都很阴沉,孩子父亲甚至坚决否认孩子是自杀的,只说是意外重伤。

三日过去,二人一筹莫展,安乐自从把预后追踪工作派发之后,完全“放养”,并不在意他们的进度,也不探究他们在做什么,只把他们赶出了医院就行,不愧是废弃项目。

顾问骞脚底的烟头堆积了好几个,司罕用鞋尖把那些烟头移成一朵花的样子,然后被顾问骞一脚踢散。

“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回立华二中蹲点。”顾问骞道。

“蹲点?”

“蹲下一个自杀者。”

二院也得蹲,自杀者大部分在家中动手,会先被送到二院,两人可以兵分两路。司罕却说不用,他翻出一个备注“小慧”的电话。这个备注前后都是什么“小丽”“小欣”“小玫瑰”“小兔子”“小野猫”,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联系人。

司罕道:“她是二院护士站的,再有立华二中的自杀者送到二院,会立刻联系我的。”

顾问骞哼了一声,道:“倒是没白浪。”

两人在校外盯梢了三日,车子停得隐秘,下一个自杀者迟迟没有出现。顾问骞索性把车开到校门口,停在最显眼的地方,从车座下翻出安乐的安保服,换上,下车大大方方倚在车前,面向学校。

“等不到,就让他们自己找来。”

司罕从车窗探出脑袋,递出一盏红色的灯。“把它安在车顶是不是效果更好?”是一盏红色警灯。

司罕笑嘻嘻的,眼神探究:“我刚刚在车座下翻到的……顾警卫,你车里怎么会备着这个东西,你之前不会真是个警察吧?”

“放回去。”

司罕耸耸肩,把脑袋缩了回去,警灯放回了原处。

车内一阵窸窸窣窣,司罕也下车了,换上白大褂,一脸嫌弃。“你缺德不?自己的安保服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我的白大褂就这么当抹布塞车底?”

“你出来干吗?”

司罕也学他的样子,往车上大大方方一倚,于是现在变成一个警察和一个医生等在校门口,红色的悍马前倚着一黑一白,活像一对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目标变大,命中率更高呗。”

校门口的告示牌写明了离校放假日,再过一天,就是立华二中每半个月一次的离校日,会有众多学生出来,肯定有知道自杀内情的,难保不会联系他们告密,也可能先行动的是想阻止事情败露的人。

顾问骞这招化被动为主动,拿自己当靶子,看会吸引来什么。

司罕道:“大部分学生在家里自杀,立华二中的学生每半个月只能回家一次,可是家里有什么呢?为什么要回家自杀?”

两人就这么从白天倚到晚上,有不少学生下课向他们张望,但校园内依旧安静,立华二中的教学氛围太浓了,学生们都很自觉。一个小时后,再没人探头,先前的目光跟躲瘟疫似的消失了,单这个行为,足以证明学校内确实有问题。

一天后,学生大批离校,出校的学生有的张望他们几眼离开,有的避着他们的视线离开,直到人走光,也没有一个人来找他们。隐约间,司罕似乎看到一个孩子站在对街的梧桐树后,阴恻恻地注视着他们,当他要仔细看过去时,那孩子又消失在错落的人群中,梧桐树后根本没人。

两天后返校,同样是学生大批进校,依然没人找来,这次学生们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们,直接避开了,以那辆悍马为中心,辟出了一个无人经过的扇形。

这是奇怪的,一个学校一定有几个好事者,看到校门口站着警察和医生,不免会来问一嘴,就像每个班都会有个小胖子,有个活宝,这不仅是概率问题,人在群体中会自然形成这种正态分布,哪怕把最无趣的人集结在一个班,这些人中也会出现一个活宝,并逐渐分化得明显,这是群体中的角色分化。

但立华二中的学生,没有一个对他们表现出单纯的好奇,好像原本就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来。

立华二中的校门又关上了。

小慧没有发消息来,二院没有接收到新的自杀者,学校也没有什么家长来闹或收拾东西,这个月末放假,没有学生自杀。

告密者和自杀者没等到,先等来了一个老师,是立华二中的教务处主任,杜先格。他严肃着脸过来说道:“二位在校门口站了几天了。如果是公务人员,还请出示证件,可以讲明事宜,学校尽可能配合,一直在校门口这般,会影响学生的学习心态;如果不是,希望你们离开。”

“杜老师早看出我们不是公务人员了吧。”司罕眉眼弯弯道。

杜先格一顿。“你怎么知道我姓……”话到一半停住了,他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半晌,讶异道,“你是……司罕?”

司罕立马朝顾问骞扬眉。“看吧,我就说我很有名的。”

教务处办公室,杜先格给两人泡了杯茶,慈蔼地看着司罕。“成人了,还是一样没良心,从没回校看过我一次。”

司罕笑了笑,没应声,向顾问骞道:“这是我高中班主任。”

十五年过去,杜先格已经是教导主任了,人还不到五十岁,两鬓已有白发,额部和脸颊轻微凹陷,中庭不长,嘴却宽厚,一副好人面相。以前上班会课时,他和学生打趣,说算命的给他看过相,说他生着一副操心相,爱管闲事,易被拿捏,这辈子就是劳碌命,家人迫他找师傅去改了眉骨,改完脸上平白多出一分凌厉,有点突兀,像给鸭嘴兽换了张鹳嘴,但看着多少有了点威严。

两人寒暄,杜先格聊起司罕在校的往事,感慨道:“你现在开朗多了,那时候还是个不会笑的孩子。”

顾问骞狐疑地瞥过去,难以想象这只笑面虎不笑的样子。

“你们来学校做什么?为何在校门口那样?”

司罕提起了那十一起自杀事件。顾问骞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按理说立华二中拼命捂这件事,教导主任不太可能跟他们这两个没名没分的外来者承认。

杜先格倒是没否认,叹气道:“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十一个。”

司罕问:“只有十一个吗?我拜访的家长里,有一两个不愿意对我承认那是自杀,那么是否还有些自杀未遂的学生,家长隐瞒了,把受伤的原因换成了其他的?毕竟如实汇报会影响学校的一些推优评级。”

杜先格又是一阵沉默。“……五个月里,受伤上报的学生共有二十个,确认是意外的有四起,确认是自杀自残的有十一起。”

司罕道:“还有五起没能确认,所以自杀者数量可能远高于十一个,甚至达到十六个?”

杜先格不说话。

“杜老师,校园里究竟在发生什么,您对此一概不知吗?”

“我但凡知道,就绝不会让它发生。”

临走时,司罕的目光扫过办公室的角落,高脚柜上摆着一块手臂大小的木质牌位,和整个办公室的欧式格调极其不符,上面没有刻字,是个无名牌位,造型朴素,牌面粗糙,乍一看,像一副立着的棺椁,前方立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

注意到司罕的目光,杜先格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那牌位。

“杜老师去看过马晓明吗?”出门前,司罕像是随口提到般说。

杜先格先是一愣,而后笑了笑道:“我每年都去的,倒是司罕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出去后,顾问骞问:“马晓明是谁?”

“我高中同学,死了。”

“有听出什么问题吗?”司罕问。

“怎么,你怀疑这个杜老师?”

司罕摇头道:“不会,他爱学生如命。”

两人没有直接离开学校,顾问骞被司罕拉去了厕所。“想要知道一个学校的秘密,就得从厕所开始查起。”

像立华二中这种闷头苦读的地方,学生的情绪能撒去哪儿?门一关就能私密动手,门一开又能流通的地方——厕所,才是一个学校真正的秘密交流墙。

两人分头从一层往上查,顾问骞查男厕,司罕查女厕,把隔间门一扇扇打开,仔细地看,窗户边沿也不放过。上课铃打过快三十分钟了,他们只有十五分钟可以查,下了课学生就进来了。

还剩三分钟下课时,顾问骞查完了,去和隔壁女厕的司罕会合。

刚到门口,顾问骞停住了步子,见司罕站在镜子前,右手举着那支小巧的粉色手电筒,朝镜子里打光。他的拇指不断按动开关,被反复照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毫无表情,配合打光的举动,有些诡异。

“司罕。”

司罕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向门口,又挂上了浑不论的招财脸。“查完了?”

“嗯。”

司罕收了手电筒,塞回衣兜。“立华二中四楼女厕,下午2点43分,纪念一下,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呢。”

“你这边找到了什么?”顾问骞问。

司罕递上手机,翻出两张照片,是在女厕的两个隔间分别拍到的,第一张是写在隔板上的一行字: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我想结束这个游戏,但我害怕变成她。

“三个关键点,”司罕道,“游戏,她,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另一张照片是一幅小画,被画在隔间门上,非常小,但是很深,像是重复勾勒过的。画上是一个简笔洋葱,表皮有十条棱,代表里面的十层洋葱皮,尖头稍长,但它是横着画的,一个歪倒的洋葱,那十条棱便也是横着的,像十层阶梯,逐层往上,每条棱都被反复描过,阴影很深,而洋葱的尖头随着横画,也指向了一侧,像根指针。

顾问骞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男厕所也有这个洋葱。”

他拍到的也是横着画的洋葱,也是十条棱,看到时没上心,以为就是不入流的随手涂鸦。

司罕对比着道:“他们画的是一个东西,如果只是普通洋葱,方向和棱不可能完全一致。”

“跟那个游戏应该有关。”顾问骞又翻出一张图,“四楼男厕拍的。”

图拍的是厕所隔间的一扇门,门上有一行很淡的字迹,司罕念了出来:“‘是你回来了吗?’”

顾问骞观察着司罕的表情,问:“四楼的男厕所,以前发生过火灾吗?”

扫楼时,顾问骞发现四楼的男厕比下面三层干净得多,似乎用的人很少,最里面的隔间被翻新过,和其他几间的样式不同,二中是老校舍,建筑都比较旧,最里面的隔间却是偏现代的风格,看新旧程度应该也换了很久了。

这行字就是在那间翻新过的隔间的门上看到的,写字的人是蹲在隔间里写的。

离开时,顾问骞无意踩到了墙角的一块瓷砖,有轻微的咯噔声,那瓷砖似乎和水泥不贴合,他蹲下身去掰了一下,没掰动,袖口落出一把小巧的蜘蛛军用折刀,他单手打开刃型诡异的锯齿,将锯齿尖头贴向瓷砖缝隙,切割研磨,而后撬动,瓷砖松动了,他掰开一小块,下面的水泥地表层有焦黑泛黄的印迹,以及一些小气孔。摸了一下,是烧过的痕迹,很久了,起码十年,当时应该烧得挺厉害的,渗透了瓷砖,到了水泥地,所以隔间才翻新了,但水泥地的结构已经破坏了。他去其他隔间查看了一下,没找到这种痕迹。整个厕所,为什么只烧了一间隔间?

“那里面烧死了一个学生。”司罕没再看照片,随口道。

顾问骞问:“是马晓明吗?”

“嗯。”

顾问骞心里捋了一遍:十五年前,立华二中的男厕所烧死了一个学生,叫马晓明,之后厕所翻新,事情过去,当年马晓明的班主任杜先格现在成了教导主任,他的办公室有一块无名牌位。

离校时,司罕突然道:“扫楼时我想到了学生为什么要回家自杀,家里有什么。”

“有什么?”

“有网络,还有手机和电脑。二中严禁带任何电子设备,一流市重点校的学生也自觉,虽然肯定有拿着的,但大头还是在家里。”

顾问骞道:“你是说,留言提到的可能是个网络游戏?”

“谁知道呢,”司罕耸肩,看向校园上方的蓝天,“Onion Game

之后,两人分头打听这个洋葱游戏,一无所获。

学校虽然极力捂着,看似真的毫无瓜葛,却也因为过于频繁的自杀事件,在校园内贴了很多积极标语。

明天会更好。

你从来不是一座孤岛。

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总有人守护着你。

校门口的横幅上写的就是最后一句,但一边不知被谁割断了,掉下来了一个角,遮住了“守护着你”四个字,让这条“鸡汤”标语显得有些讽刺。

蹲点虽然没有收获,但司罕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夜里回去时在巷子里见到了,是个孩子,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只能在零星月光里感受到一种阴恻恻的注视,那种注视像是一个人从路灯下走开,黑暗突然罩上,像火车穿过后的山洞,像杀鱼厂下班后湿漉漉的地。

司罕的粉色手电筒的光打向了他,那孩子眯着眼偏过头,像某种见不得光的小型啮齿类动物一样逃跑了。

他这样迂回地跟踪了几天后,被顾问骞逮到了。这孩子眼神阴鸷,即使像小鸡崽似的被顾问骞拎着,也没显出慌张。

人看着也就十四五岁,还没抽条儿,分不清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大白天,看清了长相,司罕才明白这眼神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天生长着一双倒三角眼,有点斜视,看人时眼神就显得晦暗阴沉,有种愤恨,但仔细看,那眼里什么都没有,黑洞洞的,直白而坦诚地盯着你。

“你先把他放下来。”司罕道。

顾问骞松手,那孩子落到地上,又想跑,顾问骞早有准备,孩子一个趔趄,又回到他手上了。

司罕哭笑不得,问那孩子:“你跑什么?跟了我好几天了吧,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孩子一声不吭,视线垂下去,明明是胆怯的表现,那双倒三角眼却把下垂的目光显出更深层的阴鸷来,仿佛正在密谋什么见不得光的杀戮。

司罕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咝”了一声,问:“你是……周焦?”

孩子立马抬头,阴恻恻的眼神又把司罕罩住了,杀鱼厂的腥味密密麻麻地笼住他,山洞里空荡而寂寞的风也是。

“你又认识?”顾问骞瞥他一眼。

“什么叫我又认识?你也该认识,他也在预后追踪名单上,之前在安乐住过一段时间,叫周焦,十五岁,自闭症,但他的名字很靠后,按顺序,我们要几个月后才去拜访他。”

顾问骞拿出预后追踪名单,在底部确实看到了这个名字。他问周焦:“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周焦还是没出声,似乎有交流障碍,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枚校徽递给司罕。

司罕接过,是立华二中的校徽。“你是立华二中的学生?”

周焦点头。

顾问骞道:“二中的学生现在怎么会在校外?他们都封闭在校内上课。”

司罕道:“病历写他高一时辍学了。”

顾问骞问:“你是不是知道洋葱游戏?”

周焦挣扎了几下,顾问骞把人放开了。周焦一落地,拔腿就跑,跑远又回头,阴鸷的目光罩住两人,看完继续跑。司罕和顾问骞跟了上去。

几天接连在校门口站岗,终于吸引来了一个知道内幕的辍学孩子。

周焦家是三室一厅,一百来平方米,可是除了周焦,就只有一条狗。

来的路上两人把电子病历捋了一遍,顾问骞才发现,这个叫周焦的孩子他是知道的,两年前一起震惊全市的重大杀夫案件,当事人就是周焦的父母,周焦自己也差点死在那起案件里,之后被警方移送至安乐精神病院。这孩子打小就有自闭症,那件事后病情更严重了,也出现了PTSD ,但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他就逃跑了。安乐的安全防御系统很完备,没人知道周焦是怎么悄无声息逃出去的。

今天进屋后,顾问骞大概明白了。满墙都是奖状,红彤彤的一片,玻璃柜里摆着各种奖杯奖牌,周焦是个IT神童,十五岁已经把各个信息技术赛的奖项拿了个遍,两年前跳级上高一,家里出事后就从立华二中辍学了,他可能是自己破解了安乐的防御系统出来的,所以大门的防逃警报没有响。

后来警方在周焦家里找到人,但他本人不愿意回医院,安乐也没勉强,就放他去了。他的名字排在预后追踪名单的底部,也是这个原因,住院时间太短,像这样配合度低、治疗浅的个案,预后追踪的意义不大,是备选。

狗朝两人叫了几声,周焦蹲下摸了一会儿,狗不叫了,他把它抱起来进卧室,司罕和顾问骞也跟进去。

房里有三台主机,五个显示屏,接在一起,组装的形式有点奇怪,不规则,看着不太舒服,各种线头有一堆,键盘上的光亮得花里胡哨,乍一看去,像个炼金术师的魔法台。

周焦坐上椅子,把狗搁在腿上,就开始操作其中一台。那狗也听话得很,趴在周焦那双小细腿上一动不动,身体超出去了不少,腿便小心地缩着,也不管舒不舒服。周焦神色平静,显然早就习惯,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托着超出那双腿可承受的生命重量。

周焦敲了一会儿键盘,身子往后一移,阴恻恻的眼神又罩住两人,示意他们来看。

小孩调出来的是一个网页,紫黑色的背景,上面悬浮着一个歪倒的巨大卡通洋葱,表面有十条棱,尖头指向一个和背景同色系的大写字母M,正上方是醒目的标题——Onion Test,洋葱测试。

司罕翻出手机照片对比。“一模一样,就是二中厕所的那幅洋葱画。”

顾问骞问:“这个网页你怎么得来的?”

周焦依旧没吭声,打开了另一个网页,是立华二中的校园贴吧。他拉出一个聊天记录,有人匿名给他发了这个网址——时间显示是两个月前——邀请他参与这个校园测试,说是只有二中内部的人才可以参与,统计校园关系的测试。

司罕明白了,周焦两年前已经辍学,但贴吧里的人不清楚,周焦的个人信息还显示着高二学生,所以这个校园测试被误打误撞通过贴吧发给了他。

回到洋葱测试页面,周焦点击了洋葱尖头指向的那个大写字母M,网页跳转,紫黑色的背景流动成了一片海的样子,有波纹起伏,而那个横着画的卡通洋葱像是漂在海上的一艘船,随着紫黑色的浪起起伏伏。

一段文字出现:

亲爱的同学,欢迎来到立华二中洋葱号,为了使测试更加真实,请完全代入这个情景。假设你此刻是立华二中洋葱号上的一员,这艘洋葱巨轮载着立华二中全体学生航行着,目的地是一片新大陆,你们要寻找它,但是,洋葱号的船体长期浸泡于海水中,受风浪摧残,支撑不了长途追寻,不得不在关键时刻抛弃一层层腐烂的洋葱皮,当十层洋葱皮全部剥落时,洋葱号将载着立华二中剩余的学生抵达新大陆。

周焦点击确认,页面再次跳转,出现了一道题目,序号写着“5”,这份洋葱测试周焦已经做到第五题了,页面上的洋葱只剩了六层皮。

第五道题目是:巨浪来袭,洋葱号不堪负载,又剥落一层洋葱皮,洋葱皮必须带着立华二中洋葱号上的一名学生沉没,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你会选择让谁消失?

下面的答题框空着。

周焦拉出了几个代码框,查这个洋葱测试的IP地址 ,他单手操作,动作飞快,另一只手在撸腿上的狗。屏幕上的框开始无限次地跳,他不再动手,示意这是想让司罕和顾问骞看的结果,自己一门心思撸狗。

司罕看得眼睛疼,没太明白什么意思,这小孩似乎打定主意不说话,沟通都靠意会。司罕看向周焦,看他撸狗的姿势,这孩子似乎很喜欢捏狗的耳朵,一圈撸下来,总要回到狗耳朵上,反复揉捏。

司罕把手放到周焦头上,模仿他撸狗的方式,捏住他的耳朵。

周焦立马僵住了,身体的某个按键被触发了般,脖子一缩,像个上了发条的胡桃夹子。

司罕蹲下身,和坐着的周焦齐平,望进他阴恻恻的目光。“周焦,发生了什么,你得跟我说话,解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聪明,看一眼就懂,你废了这么大力气把我们引回家,如果我们不明白,你这个行为就是无效的,知道吗?”

周焦没给什么反应,发条还在继续走,司罕也就任他发呆。半晌,发条停了,周焦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像从活树上刚劈下的木头,调子也奇怪,似乎是太久不说话了,胡桃夹子点了睛,说:“好。”

周焦开始叙述,并不磕巴,和病历记录的一样,他的言语功能受损不大,只是不爱说话,回避接触,叙述上是清晰的,但有跳句断字现象,表达非常精简,以词成句。

周焦刚收到这个链接时,以为是个简单的人际关系测试,立华二中有心理评估惯例,会影响推优评级,贴吧上偶尔会挂一些心理测试题,给学生练手,好在正式测试时达标,这个洋葱测试乍一看,会被当成和那些测试一样的东西。

洋葱测试一共十道题,都和校园人际关系有关,每完成一道题,洋葱皮就剥落一片,提示他离新大陆更近了一步。做了几题后,他觉得不对劲,查了这个测试的IP地址,发现是个虚拟IP地址,匿名通信系统利用了多项反向代理,难以追踪,如果只是个校园小测试,不需要做这种程度的防御,他怀疑起了暗网。但真正引起周焦重视的,是他在进一步深挖时,发现这个洋葱测试的通信路径是量子加密的。

顾问骞一顿。“量子加密?”他听说过这种加密形式,但用在一个校园测试上似乎是杀鸡用牛刀了。

周焦道:“是杀蚂蚁用牛刀,量子计算机都不一定能破解量子加密。”

量子加密的原理是量子力学,量子纠缠现象让两个粒子可以无视空间距离,进行超光速的信息传递,而海森伯的不确定原理,让量子密钥具备随机性和不可复制性,光子被发送的偏振状态和接收端的测量基状态,会随量子态被测量而扰动,任何窃取者拦截光子束,都会更动它的另一个性质,产生误差,被察觉。

但量子加密技术,目前在全球都称不上成熟,更多还在实验范围内,对其投入使用的也多是一些公共部门,像政府部门、金融机构、国防军事领域,在一个高中的校园测试中使用,是绝对不寻常的,这就好像把祖母绿嵌在一枚易拉罐环上,用瓷胎画珐琅碗接一碗白开水,简直匪夷所思。

周焦意识到不对,给立华二中的校长信箱发过邮件,没有任何回应。两个月过去,立华二中出现了频繁的自杀事件,他觉得和这个洋葱测试相关,但他已经辍学了,学校不让他进,直到最近,他发现司罕和顾问骞在校门口招摇过市,似乎在调查这件事,才出面联系了他们。

司罕听完道:“可以返回去重新做吗?我想看看全部题目。”

“不能重做,我截了图。”周焦调出相册。

第一题:洋葱号上总共有二十四个班级,你在其中一个。上船前,你曾给你认识的所有在校学生按喜好度进行了排名和打分,你和最喜欢的人成了洋葱号上的室友,而你离最讨厌的人的位置最远,现在,请列出你的排名。

回答区有列表,可查询年级、班级和姓名,答题者可以随意给在校所有学生打分,3分是最喜欢,2分是喜欢,1分是好感,-1分是无感,-2分是不喜欢,-3分是厌恶。

周焦给自己打了-3分,随便给了其他几个人3分,题目要求最起码给十个以上的学生打分。

第二题:海上风浪大,洋葱号受损,立华二中全体学生上甲板维修,船体飘摇间,有人推了你一下,你差点掉进海里,你觉得这个推你的人是谁?

回答:周焦。

第三题:洋葱号行进间,剥落了两层洋葱皮,空间不够了,必须有人住到底层危险区,如果分配权在你手上,你将分配哪些学生去危险区?(不限人数)

回答:周焦。

第四题:这时,因为粮食问题,洋葱号上的学生起了冲突,你将帮助船长完成食物的分配,少部分学生将无法获得粮食,请选出这些学生。

回答:周焦。

第五题:巨浪来袭,洋葱号不堪负载,又剥落一层洋葱皮,洋葱皮必须带着立华二中洋葱号上的一名学生沉没,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你会选择让谁消失?

周焦还没有作答。

顾问骞表情凝重,这个洋葱测试在逐层诱导学生升级想象中的伤害。

“莫雷诺社会测量法。”司罕道。

顾问骞问:“什么?”

司罕道:“一种测量团体内部心理结构和心理距离的方法。”

“这个洋葱测试的第一题,要求答题者对在校学生做喜爱度排名,本质是互相评价,其实这就是一种社会测量法,计分都是标准格式,社会测量法能让人快速了解一个团体内的人际关系,谁的人缘最好,谁最孤立,谁最受排斥。”

“它被广泛应用于工厂、企业、学校团体等,领导人在调整人事关系、选拔人才时也会参照社会测量结果。当然,测量结果不会公之于众,以免引起人际纠纷。”

司罕目光清明道:“如果立华二中学生自杀确实和这个游戏相关,那我知道为什么自杀的学生看起来无规律可循了。其实是有规律的,游戏设计者用这个测试,想要挑出来的人,就是霸凌者。”

他指着屏幕说:“这第一道题的重点不在于玩家单独的选择,而是所有玩家都做完喜爱度排名的测试后,系统后台的统计结果,会出现几个学生,他们被最多的玩家选为最厌恶的人,比如学生A给学生C打了-3分,学生B又给学生C打了-3分,那么学生C就得到了-6分,谁得到的负分最多,证明谁就是团体中最受排斥的人,这才是分数的作用。”

“什么样的人,是团体中最受排斥的?”

顾问骞道:“霸凌者?”

司罕道:“不一定,虽然可能性比较大,但也可能是过于优秀但不合群的人,可能是团体中一直被欺负的万年差生,可能是个娘娘腔,也可能是个掌握话语权的权威者——也就是老师。”

“这第一道题将学校所有受排斥的学生类型都展现出来了,包括整所学校的人际关系,出题者在后台对此都能一目了然。”

司罕将页面调回去。“能看出洋葱测试针对霸凌者的,是第二题,‘有人推了你一下,你差点掉进海里,你觉得这个推你的人是谁’,题干在诱导答题者进行被迫害的代入,给第一题的受排斥者缩小范围,暗示受害联想,指向霸凌者,这也为后面的题目做了引导,答题者在回答让谁去危险区、不给谁食物、谁该消失时,更倾向于联想那些迫害学生的霸凌者。”

“这就是为什么资料里自杀的学生,虽然一大半是霸凌者,但依然有别的类型,似乎不成规律。”

“因为误差。那几个没共性的学生,是游戏设计者为了挑出霸凌者,而牺牲掉的小误差。”

什么样的游戏,为了惩罚霸凌者,可以把无辜者的性命当误差牺牲掉?

司罕道:“这个出题者显然用心不良,设定-1分是无感,而不是0分,他在诱导答题者给出更多负分。”

顾问骞道:“如果他想针对霸凌者,为什么不在题目里直接写明?问学校里的霸凌者是谁,这样不是更快吗?”

司罕没回答,对周焦道:“接着往下做。”

第五题,选择让哪名学生消失,周焦在回答框还是写了自己的名字。一旁的卡通洋葱号剥落一层皮,同时,一个白色的小人,写着周焦的名字,随着那层洋葱皮一起剥落,沉入紫黑色的海底,整片海变得更黑了些。

第六题:为什么选择让这个人消失?

这道题和前面五道题不同,不再有洋葱号的设定,问题简单直接,边上附带了一句提示:答完十道题,你将获得一份属于你的洋葱测试报告。

而且从第六题开始,这个测试没有退出键了,前面五道题都有。

顾问骞让周焦直接关掉网页试试,跳出系统提示:是否确认退出测试?如果此时退出测试,系统将在贴吧公布你前面五道题的答案。

顾问骞蹙眉道:“它有你的个人信息?”

周焦道:“登录测试,用贴吧名字,能查到。”

司罕和顾问骞脸色凝重起来,这看起来是个匿名的人际关系测试,实际上是实名制的,学生注册校园贴吧会审核年级、班级、姓名,一旦被系统公布,届时答题者前五题的答案将暴露在全校人眼里,包括那个被他选择了要消失的学生,以及那些被他打分选为厌恶的学生。

为了不引起人际关系纠纷,私密排名是所有社会测量的首要保密原则,这个游戏却拿曝光它来做威胁。

顾问骞道:“前面五道题是陷阱。”

前五题用假设情境,可以随意退出,又看似匿名,混在学生的一系列非主流测验里,不容易让人产生警惕。

周焦继续作答:因为他不该活着。

司罕看了周焦一眼。

第七题:如果要从这个人身上摘掉一个器官或者其他身体部位,你会优先选择什么?

司罕和顾问骞一顿:学生自残行为的源头,应该是这个问题。

两人思索间,就见周焦已经写好了答案,像是完全没有思考:脑子。

第八题:为什么优先选择摘掉此人的这个器官,请给出你的理由。

周焦手速很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恶果。

这回顾问骞也瞥了他一眼。

第九题:现在有以下若干种死法,你觉得哪种更适合用于让这个学生消失?(可以多选,可以补充说明)

题目下方用图画罗列了数十种死亡方式。

周焦没有看那些死亡方式,直接写了:切割。

顾问骞记得周焦的父亲就是这么死的,尸块被他母亲用来做了寻宝游戏,让他去找,警方赶到时,那孩子已经把他的父亲拼起来了,坐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顾问骞再次看了眼这个罹患自闭症的天才少年。

第十题:被你选择的人现在就要消失了,请送给此人一句悼词。

周焦答完最后一题,系统跳出一句话:感谢你为洋葱号筛选出该被丢弃的乘客,洋葱号将更快更好地驶向新大陆。

每答一题,那个卡通洋葱会剥落一层洋葱皮,十层洋葱皮全部剥落后,生成了一份报告,是一份属于周焦的洋葱测试数据报告,里面显示了他在立华二中的喜好度排名:有多少玩家将你选择成了厌恶的人,有多少玩家希望你消失,最希望你消失的器官是什么,希望你消失的死法是什么,留给你的悼词是什么。

周焦已经辍学了,没人提到他,报告上的信息不多,让司罕和顾问骞关注的,是报告展示后系统跳出的问题:你想遵循同学们的意见,就此消失,沉入海底,还是成为洋葱号的管理者?

回答键有两个。左边是“就此消失”,按键是一个绿色大写的X;右边是“成为管理者”,按键是一个红色大写的X。

这一步是要看到报告的学生做出选择,是否自杀。

司罕什么都没评价,立刻联系了赵子明的母亲,要看赵子明的电脑。

三人到赵子明家时,赵女士见还有个孩子,有些奇怪,但没说什么,她已经明白这位司医师不太走寻常路。

赵子明的房间门锁着,粉尘很多,很久没人进来了。赵女士放他们进去后,立刻出去了,似乎无法在这房间多待片刻。赵子明就是在这里自杀的,至今没有醒来。她比那天在医院时更憔悴了,像是被那头膨胀的头发吸食了精气,头发越饱满,身体越干瘪,肉体只是华发的托具。

司罕拍了拍周焦,周焦便上前检索起赵子明的电脑,果然,也找到一份洋葱测试的报告,这份报告可比周焦的那份丰富多了。

报告显示:参与测试的873名玩家里,有296名希望你消失,喜好度排名综合位于厌恶榜第6名,其中53%的玩家选择先摘掉你的鼻子,给出的原因有它丑、长歪了、痘痘多得像草莓和马蜂窝;24%的玩家选择先摘掉你的脚,给出的原因是你喜欢踢人;10%的玩家选择先摘掉你的脑子,给出的原因是你蠢、拉低班级平均分、做事野蛮不思考;4%的玩家选择先摘掉你的腋窝,给出的原因是你有狐臭……64%的玩家认为最适合你的死法是吊死,36%的玩家认为最适合你的死法是淹死,21%的玩家认为最适合你的死法是分尸……其中包含你所选择的最喜欢的前几名同学。

赵子明,你想遵循同学们的意见,就此消失,沉入海底,还是成为洋葱号的管理者?

这份报告详细到几乎把他从头到脚的缺陷都评价了一遍,即使与他毫无关系的人看着都觉得窒息。这也解释了赵子明割鼻子和选择上吊自杀的原因。

报告的第二页,罗列了一长串新奇的死法,是一些玩家在第九题的死法上做的补充说明,可谓是五花八门:吃自己的鼻子噎死;把身体剁碎堵满厕洞;在身上凿钉子,凿成铁人;喂鱼,喂狗,喂虫子……

而报告的第三、四页是一大片悼词,是那296个选择让他消失的匿名学生玩家留给他的。

你活该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死就完了吗?太便宜你了,千万别投胎,见一次杀一次。

恭喜,我最恶心的人死了。

实在说不出什么悼词来,不用浪费国家粮食了,也算你对社会做的唯一贡献吧。

…………

三人看完,沉默笼罩整间房。

司罕道:“这个游戏的关键,是专属报告生成的这一步,这就是为什么测试不直接点名霸凌者,它要让霸凌者自己也参与进来,让他感受到被排斥,深刻体会到自己用暴力营造的虚假权威感,在群体的感知中是多么可笑。”

“这是一场针对霸凌者的心理霸凌。”

赵子明因为抑郁症休学半年,回到学校依旧遭到排挤和轻视,这种人际打击对敏感的他来说是致命的,他选择自杀并不奇怪。

周焦还找出了一段聊天记录,发现赵子明点了绿色按键X,选择了消失,有一个匿名联络人加了他,给他发了一张清晰的自杀列表,还细心写明了可操作性。联络人用的是红色字,三号字,很大,鲜红的暗示强烈,更容易刺激他,这个匿名联络人在和他具体讨论选择哪种死法,并诱导合理化他的自杀意念,说“让那些讨厌你的学生都知道你死了,报复他们,吓得他们夜不能寐”。

其间,联络人也一直让赵子明重复画洋葱这个符号,一种死亡象征,精神控制,加深自杀意念。这个符号就是他们在立华二中厕所看到的洋葱图画,看来已经有不少学生走到了这一步,被精神控制着画死亡符号。 V16sQFWZPWQ3OSCyRMlS8IoqlgrmnjUtiHgmnLPmBqeY5TfdCu+gf7FJoQSDVb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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