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小说,是这个小说系列的第一部,这本小说的主题涉及精神病、犯罪、基因编辑和智能交互,这些主题都会导向一个核心:讨论“精神”是什么东西。
在和诸位聊这本小说之前,我想先说明,我对讨论的是什么并不执迷,它们只是一些故事可能的发展,故事总有无数可能,我只是恰好选择了这些主题。
在这层认知的基础上,我会说,理解精神病的重点不在于“病”,而在于“精神”。
小说是以一些从精神病院出院的患者回归社会后的情况为主线的,如果一种疾病只有在医院才能得到控制,而患者回归社会后会故态复萌,甚至比以往更甚,那这种疾病就永远不存在痊愈。
精神病正是这样一种疾病,用精神分析理论来说,是关系的疾病。住院是一种真空状态,一旦患者回归社会、家庭和就业环境,一切又会从头来过,环境是疾病的温床。
所以要判断精神病患者是否已痊愈,在医院的状况其实是不作数的,只有当他们回归社会,面对刺激时,能克制复发,能获得相对健全的人际关系和相对合适的工作,才能说患者真的痊愈了。遗憾的是,大部分出院患者都没有达到痊愈的标准,一脱离真空环境就无法生存。也正是出于对此的重视,精神病理论才会引入重要的“预后”概念,出院才是检验治疗效果的开始。
小说以此为线索,不仅是想讨论就医的患者,社会上的精神病患者,未就医的才是大部分,他们始终周旋于环境和刺激间,周旋于疾病的温床上,这种周旋的结果和意义,也是小说想展示的一部分东西——面对精神病,人们能做什么?
我总会觉得,我已不用再去重复“精神病是时代的疾病”这样的论调,有相当一部分人已有这种自觉,个体的人身上聚集了社会的病灶,精神病一定程度上是当前社会形态作用于人的反馈,个体的健康虽然无法代表社会的健康,集体的健康却的确能反映一些东西。或许我们也不能粗暴地将人的健康与社会的健康画等号,毕竟社会形态是不是服务于人的,我们要放一个永恒的问号在这里。
我也总会觉得,已无必要再去讨论罪犯和精神病患者的差别,这实在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它像眼保健操一样,反复出现在后现代人类文化的操练中。为什么它经常出现,而人们对其的误会依然常在,这才是我想问的。
精神病患者涉及的犯罪,只占全部犯罪的不到5%,可精神病患者总是被和犯罪联系在一起,每当一起案件被破获,心理学者总会迫不及待地去研究罪犯的心理,追溯罪犯的成长经历,要找出他从哪一步开始走偏,定位罪犯的特质,以便其他人警惕和规避;新闻报道也会着重提一句,该犯罪嫌疑人存在一些偏执型人格和精神分裂症的症状;社会学者或许会对有此类特质的人群展开提前筛查和预防;医学专家在研究对象还是胚胎的时期就会去锚定这些靶向特质,然后交予伦理学研究者讨论该不该去删除它们。
这些做法在今天似乎令人们习以为常,是一种科学的进步,以至我们或许会忘记,它们存在的时间不超过三百年,比起人类两百万年的历史,它们当然是可以被质疑的。
我不否定这样的研究,它们当然有意义,做出过建设性的成就,使人类学研究开设了诸多学科,为人类了解自身、了解残忍、了解战争和人性提供了许多材料,但任何研究都存在从无到有,从有到偏执,从偏执到虚无,从虚无到重建的过程,约定俗成的习惯会让人无法抽出身来,站到卫星的高度去审视一下方法有没有问题,我们太习惯追究个人在已有体系中的问题,而不是去质疑体系。
我们该去讨论的,或许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偏见,什么让精神病成为为人性托底的东西,什么让普通人相信正是个人精神的动荡使犯罪成为必然,“精神”在人类社会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精神”在经济伦理学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当“精神”偏离社会常模后,对“病”的定义和偏见对社会稳固的作用,以及这种偏见的引导对人类整体发展的必要性。我们也可以去讨论一种可能,它或许是人类为了稳固自己制造出的现象,是种族主义改头换面的一种样子。
以上这些内容,在第一部里并未出现多少,请容许我在这里做介绍时凑一下字数,也延展一下后面两部的内容。
整个小说系列可以归纳成几句话:人类自从离开伊甸园,就一直在寻找另一个伊甸园,伊甸园里也容纳精神病人吗?还是伊甸园里不存在精神病人?这是两种普世价值观。
要处理这两个问题,首先要做几个定义:定义伊甸园,定义精神病,定义离开伊甸园,定义人类重返伊甸园,定义伊甸园与精神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定义人类是否真的需要去往新的伊甸园,定义新的伊甸园里是否需要新的蛇。
这些定义也可以简单地归纳成一个问题:人类是否需要创伤。
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人类文化的过速发展,远超过了生物基因发展的速度,导致出现了集体无意识的焦虑和虚无。人类现在的大脑,还是一万年前的原始采集者的大脑,而文化与科技已经走得太超前,人类的大脑无法适应这种超速,精神病本质上是对这种不均衡的速度的反应。
我有时会觉得,集体走向“精神”的偏离是无可避免的,该去调整的或许是现有的社会常模,或许是对健康的定义,或许是对人类的定义。七万年前的“精神病”和现在的肯定不同,而随着基因技术的发展,未来人类在生物学上的超越已经是注定的,未来甚至可能出现“超人”,那“超人”也会得精神病吗?“超人”的精神病要如何定义?这已经是和现代人类的伦理截然不同的世界了,到那时,“创伤”也是要被重新定义的。“超人”也存在创伤吗?存在“创伤”的超人需要再去进化成“超超人”吗?
精神病患者人数的逐年增加已经昭示了一些东西,“精神病”这个名词也已为人所熟知,当精神病被看到、被正视、被科学化,成为一种越来越普遍的现象后,总会有另一些议题涌现,在“精神”上,人们总会抛出新的伦理问题、新的视角、新的解读。我们该思考的或许是,如何避免这些不断迭代的问题,对患者和普通人造成不亚于旧时代焚烧女巫事件般的恶劣影响。
当然,故事本身比讨论更直观,它或许并不承载什么意义,只展示一些个人趣味和有限的表达力,读者可以抛掉这篇序言里所说的一切,你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最后,我依然希望故事好看,如果它不好看,也谢谢你的阅读。
穆戈
二〇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
于家中,狗在脚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