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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枭獍之心不可方

老猎户居住的草屋,建在怀远城西约摸七八里的地方,此处有些不高的山冈,冈上多草多木,偶有野兽出没。草屋倚着山崖而建,正面一片菜园子,再过去有不少大树,都有近百年的树龄。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正是发自其中一株大树的树梢。

艾答慕思右手一晃,掌中金刀化作一道光芒,疾往那株大树卷去。只听树上人纵声长笑,将近一人合抱的大树竟然从中一分为二,树冠斜斜飞出两丈多远,这才砉然落地。

杞人愕然中,金芒一闪,划道优美的弧形,又已经回到艾答慕思的手中。横倒的树冠后又是“哈哈”一笑,翩翩然踱出一个文士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高冠,大袖儒衫,腰系博带,装扮倒很整齐,只是长长的一张马脸,长长的髭须,配着他的中等身材,相貌不免有些怪异。

杞人奇道:“冷谦,是你么?甚么艾答慕思王的神矛?”那文士笑道:“陈兄,许久不见,一向可好?艾答慕思王么,汉译唤作降魔胜使的便是。”

艾达慕思冷冷地问道:“你是谁?”文士笑道:“我叫冷谦,这名字从未听闻过罢。我是中国明教一个小小的耨沙喭。”艾答慕思怒道:“小小一个耨沙喭,怎会知晓圣物之事?!”

冷谦缓步走到杞人身边,笑道:“我听的宫秉藩说到你在左近,才寻来的,却不料无巧不巧,遇到这么一伙东西。”艾答慕思吼道:“我在问你话哩,可曾听到!”“听到啦,”冷谦故意皱眉头捂住双耳,“拜托这位先生,莫再讲那蹩脚的蒙古话,我受不了也。”

艾答慕思大怒,掌中金芒一闪,一刀就向冷谦面门斫下。冷谦不慌不忙一个撤步,大袖一扬,只听“当”的脆响,艾答慕思回刀一看,只见无坚不摧的黄金刀上,竟然被崩开了小小一个缺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杞人沉着脸道:“好快的手脚——还与我!”冷谦笑道:“米息利器,今日才算见识了,了不起,了不起。”一捋右手衣袖,掌中赫然握着杞人那柄玄铁菜刀,“借用而已,又无损伤,你急的甚么。”杞人再也板不住面孔,微笑了起来:“几年不见,你梁上君子的本领,倒是越发精进了。”

“谬承夸奖,可不敢当,”冷谦笑着转向艾答慕思,道,“神矛乃是教中圣物,法王想要,奥米兹更势在必得,中国明教当然不肯轻易放手。这桩事情,还是且到了濠州再作商量罢。”

艾答慕思双眉一轩:“甚么到了濠州再作商量?”冷谦笑道:“不服么?那么便再斗斗刀看,你的米息黄金刀再厉害,可比得上这柄菜刀么?况我一个小小的耨沙喭,你大大一个萨波塞,与我有甚么商量?当然等到了濠州,去与石心上人商量喽。”

艾答慕思冷哼一声,双目如电般在冷谦和杞人面上打了个旋:“好,咱们且去,日后总有再见的一日!”右掌一晃,金芒入鞘,转过身,也不理会他的同伴,径自去了。

几个巴比伦人和那畏兀儿人也急忙跟随离去。等他们走下山坡,隐入黑暗中不见了,冷谦才把菜刀交还给杞人:“来来,咱哥俩多日不见,且好好吃一杯去。”

杞人面色沉重,问道:“宫秉藩呢?他又去赶谁了?”“去赶夏国坚,”冷谦答道,“‘金眼关索’夏国坚,你听过罢。”杞人一皱眉头:“原来是他!宫秉藩可曾赶上了他?”

“哪里赶得上,那夏国坚的坐骑也忒快了。不过宫秉藩于路又遇着一人,忙着蹑将下去,叫我来与你讲一声‘后会有期’,”冷谦扯着杞人的袖子,道,“此人也许你未曾听闻过,他在中原罕有出没的,名唤牟玄圣。”杞人点头道:“宫秉藩今日才与我讲起过他。”

冷谦一边说话,一边扯着杞人走进草屋,大大咧咧地就在桌边坐下:“他又在夸耀那一条刀疤了不是?”看见桌上几大碗马肉,大喜道:“好嘛,晓得我要来,酒席都备下了。”绿萼走过来,轻声道:“这是适才那几个胡人吃剩下的,先生要吃,我再去煮一些来。”

冷谦转向杞人,注目相询。杞人解释道:“是我师侄媳妇,濠州韩邦道之女——来,绿萼,我有些话要与你讲。”

绿萼跟着杞人走到灶边。杞人阴沉着脸,半晌无语。绿萼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莫不是小虎他们出事了?”杞人嗫嚅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是小虎他爷爷……老人家年纪也偌大了,到镇上赊酒……便是方才讲到的那个夏国坚,他,他突然跑马出来……”

“喂,”冷谦在桌边叫了起来,“甚么事情讲恁半日,将我这个客人浑忘记了。”杞人心头无名火起,大吼道:“闭嘴!”冷谦吓得跳起来:“怎、怎的了?”杞人长吐一口气,望望冷谦,又望望绿萼,见二人都以惊诧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禁低下头去:“对、对不住……冷兄,是我的不对,我这厢给你赔礼了。”说着便深深鞠下躬去。

“罢罢罢,”冷谦急忙过来双手搀扶,“我不……你们自管讲话罢,我只吃肉,再不插口。”杞人满脸通红,望望冷谦,果然冷谦回去桌边,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马肉,塞了满嘴。他再望望绿萼,忽然间一拳向自己头上擂下:“我、我今日是怎的了?发病么?!”

绿萼忙上去抓住杞人的手:“……师叔,都是我不好,我该劝老人家莫去的,他恁大年纪……”杞人道:“不关你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是我不好……”说着话,突然悲从中来,双手抱头,蹲到地下,“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绿萼忙也蹲下身,安慰杞人道:“师叔,你、你莫难过。”口里虽这样说,眼角也不禁垂下泪来,连忙转过脸去轻轻擦拭干净了,再问道:“小虎呢?”杞人答道:“他、他先暂住在刘麻子店里。”

绿萼扶他站起来:“师叔,你陪着冷先生罢,我先去望望小虎。”杞人急忙抓住她胳膊,又赶紧松开了:“小虎在刘麻子那里,不、不会有事。你莫去罢,天黑路险,那些胡人又尚未走远……”

绿萼转过头来,盯着杞人的眼睛,直盯得杞人满脸通红。绿萼想一想,终于垂下头去,道:“好罢。师叔,你且陪冷先生聊着罢,别太放在心上,人已然去了……”“是啊,”冷谦在旁边插嘴道,“节哀顺变……”话才出口,猛然醒悟,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杞人叹口气,无奈地点点头,绿萼从袖中掏出方手帕来给他拭泪,杞人愣在当地,不知道是否应该推开她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反复数次。

绿萼低头一笑,笑容多少有些苦涩。她走到桌边,一边收视碗筷,一边说道:“冷先生,我先去把肉热一热罢……可惜无有酒了。”冷谦笑道:“不用不用,冷先生吃冷马肉,正好……”忽然转眼望到呆若木鸡的杞人,“好罢,热一下也好。”

他缓步走到杞人面前,抬起袖子在杞人眼前一晃。杞人一肚子不耐烦,拍开他的手:“你做甚么?”“哦,你未着魔呀,”冷谦故意板着面孔道,“那还发甚么愣啊。过来,陪我吃酒。”压低声音:“我这里有好酒。”

杞人被他拉到桌边坐下,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冷谦从怀里摸出个小酒瓶来,拔开塞子,凑到杞人鼻端:“如何?吃马肉,是定要配酒的。”杞人闻也不闻,接过来就是一大口。“喂喂,慢些,慢些,”冷谦急了,“恁么好的真珠红……牛嚼牡丹,可惜呀可惜!”

他赶忙夺过酒瓶来,小小咂了一口,悄悄一指绿萼:“他丈夫,也便是你师侄呢?”杞人叹道:“去年于罗山亡故了——休再多问,我不愿提及此事。”“哦——”冷谦拖个长声,挤挤眼睛,“那便好,好……”

杞人真怕这家伙再讲出甚么不该说的话来,只好努力岔开话头去:“你信明教?”“是也,”冷谦笑道,“讲起来,石心上人算我半个师父哩。”

“喏喏,这桩事还是容我从头讲与你听罢,”他又咂了口酒,神神秘秘地说道,“明教原名唤作摩尼教,是波斯胡人摩尼所创,世传的教主,那便是巴比伦法王了——巴比伦,是在伊儿汗国境内。”杞人点头,表示听说过这个地方。

冷谦继续说道:“摩尼生前,曾派许多教团到各处去传道,就中最大的,一是东方教团,二是西方教团。西方教团一向忠诚于巴比伦,东方教团进入我中国境内,势力日益庞大,并在有唐一代成为回鹘国教,对法王便逐渐不那么恭敬了。

“正当此时,自巴比伦来到东方一个修道者,名唤奥米兹,他领袖东方教团,以‘电那勿’之名宣告独立。‘电那勿’,大概是古畏兀儿语罢,其意为‘真正纯洁’。此一两宗并立状况,持续了百余年,才为巴比伦新法王米尔所统一。

“摩尼教之入中国,便是于唐代回鹘为始的。其后辗转相延,渐在东南闽浙沿海诸地发扬开来,至于今日,早与东方教团泾渭各异,与巴比伦更扯不上一丝干系了。谁料,这数年来,西域又起变故。

“原来东方教团又出了一个奥米兹,一心要承继先祖的事业,要复兴‘电那勿’,与巴比伦总教不断明争暗斗。也不知怎的,被他探访到温州平阳潜光院中,藏有教中圣物——降魔胜使的神矛,于是立即派人来取,要恃此与法王分庭抗礼。

“在他看来,中国明教自是他东方教团的下属,他奥米兹下令,还有要不来的道理么?此事却三不知又为巴比伦法王所探得,法王以为中国明教孤悬千里之外,与东方教团扯不上干系,自当直属总教统辖,因此也派人来抢夺神矛——哈哈,谁料石心上人却真正石头心肠,哪边都不买账。”

“到底甚么是降魔胜使的神矛?”杞人问道。“这个讲来话便更长了,”冷谦望一眼杞人不耐烦的神情,“好罢,简略讲起来,降魔胜使是明教尊奉的一位大神,传说他左手圣盾,右手神矛,遍行天下,降妖伏魔——那件神矛,我也只隐约听石心上人提起过,到底是怎样的东西,也不甚清楚。”

“这桩事情,”杞人问道,“怎么又扯到韩邦道身上去了?”冷谦咂口酒,轻叹一口气,“韩邦道与石心上人素来交好的,石心受不得东方教团与巴比伦两拨人马的罗嗦搅扰,打又打不过,只好投奔韩邦道去——我也是听闻此讯,才想到濠州去助他一臂之力,却三不知,先在这里遇着了艾答慕思他们……嘿,竟敢用降魔胜使的名字,果真很了不起么?”

“适才你自称是明教的甚么甚么……”“甚么甚么,是耨沙喭,”冷谦笑着解释,“此为明教教阶,汉译唤作净信听者,比之佛教,犹如在家居士。明教自法王以下,教徒分为五个等阶,第一是慕闍,译云承法教道者,巴比伦共有十位慕闍,东、西两教团各有一位——奥米兹便是东方教团的慕闍。”

他看杞人皱起眉头,似乎一时难以理解这些奇怪的词汇,于是放慢了语调:“第二等是萨波塞,译云侍法者,好比那只‘黄金狮子’艾答慕思;第三等是默奚悉德,译云法堂主,石心便是这一教阶;第四是阿罗缓,译云纯善人,比之佛教,便如普通僧众;第五呢,便是我这小小的耨沙喭喽。”

两人说话间,绿萼捧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马肉走过来。杞人接过,轻声嘱咐道:“你大病才愈,莫要累着,且先去睡罢。”绿萼勉强笑笑:“师叔不必担心,你们自聊着罢。”冷谦忙不叠夹了大块马肉,塞到嘴里:“这位夫……韩小姐,你们不往濠州去?”

绿萼答道:“先夫姓史——原本师叔正要送我去濠州见爹爹,行经此处,我偶染重病,才耽搁了行程。既然外国明教要去濠州与我爹爹与石心上人为难,咱们且待殓葬了凌老伯,便动身罢。”“要去便快些动身,”冷谦一边大嚼冷马肉,一边说道,“我怕这几日便要出事。”“甚么?”杞人急忙问道。

“适才艾答慕思那伙鸟人,便是巴比伦的援军,”冷谦皱眉道,“便他一个,韩邦道、石心加起来都不是对手,何况东方教团还有一伙厉害高手,也觊觎在侧哪。”杞人闻言,低头不语。

“宫秉藩与石心也有些许交情,本来待请他帮忙的,”冷谦又道,“可惜他匆匆去赶牟玄圣,我尚未及开口。”“牟玄圣的事情,也便是宫秉藩肩头被割那一刀,”杞人问道,“他还未与我分说明白。究竟脱脱救他性命,是何居心?”

“未讲完么,讲到哪里啦?”冷谦笑道,“且待我来对你分说个明白。”杞人答道:“正讲说脱脱要带他出去相府,后来怎样?”冷谦点点头,右掌一拍桌案:“好,好,且待在下细细地讲来……”

杞人笑道:“罢罢,我听不惯你那大都味道的说书,老老实实讲罢。”冷谦也笑道:“不说书,那还有甚么趣味?好罢,且说那一日……嗯,不说书便不说书……那晚脱脱领宫秉藩出了相府,送他回归客栈……”

“已约了第二日在大都城西高粱河畔一处凉亭中见面,那宫秉藩,倒真的守信诺,竟然去了。脱脱早摆下酒宴,只得牟玄圣一人相陪,邀宫秉藩坐了,便请他吃酒讲话。

“讲些甚么话,料必你也猜得到,不外痛骂伯颜专权乱政,甚么罢了科举,甚么要杀尽五姓汉人、南人,脱脱拍着胸膛,讲说若他得遂凌云志向,定要将这些暴政尽都废了……”

杞人问道:“他后来执政伊始,倒确是废了这些暴政。”冷谦撇撇嘴:“那又如何?他变钞开河,中原因之死了多少人?有一首诗说开河云:‘县官出巡防,小吏争弄权,社长夜打门,里正朝率钱。鸠工具畚锸,排户加笞鞭,分程杵登登,会聚鼓阗阗……’”

杞人长叹一声,向冷谦要过酒来,喝了一小口,问道:“你且续讲下去,那脱脱,莫不是要收拢宫秉藩为己用么?”冷谦点头:“正是如此。且休说脱脱执政后做了些甚么,只他当日那番言语,若元朝真的出个贤相,可是辅他不辅?你志在山林,是定不辅的,我只要天下百姓有得饭吃,是定要辅的,可笑那宫秉藩,又为脱脱诡辞所动,又忘不得夷夏大防,犹豫了许久,方才回绝脱脱。

“脱脱甚是失望,道:‘既如此,不便勉强,且做个朋友罢了。’便斟了酒来,请宫秉藩吃。倘若是我啊,在朝廷中虽做升斗小官,这样狠毒心肠,龌龊伎俩,也见得多了,是断不会吃的!”

杞人问道:“遮莫酒中有毒?!”冷谦笑道:“正是。不能为我所用,那便不如除之,这样枭雄心肠,有甚难测的?况他席间讲了乃叔许多恶语,不怕宫秉藩去告诉伯颜么?岂料宫秉藩这呆鸟,竟然想也不想,接过酒来一口吃尽,不多时,便发作起来。他掀了桌案,待要拔剑去刺脱脱,早被脱脱一刀割在项上……”

“啊也,”杞人惊问,“他中了毒,又有一个牟玄圣在侧,却又是怎生逃得性命的?”“逃得性命?”冷谦笑道,“便他当日情境,若非有人相助,怎能逃得性命?且说正在危急之时,忽听亭外一人高叫:‘贼子敢尔!’真如天神飞降般跃进一个人来。看那人哈,好生打扮,只见他着一领大袖沉香绵布六幅褶子道衣,腰系熟经皂丝绦,足登综结三耳麻鞋……”

“倒好似你亲眼见着的一般,”杞人打断冷谦的话,“且休说书!”冷谦笑笑:“好,不说书便不说书——原来外间跳进一人,一手将宫秉藩扯到身后,一手使麈尾隔开脱脱的刀。那牟玄圣见此人来得突兀,不敢小觑了,急忙拦挡在脱脱身前……”

“手持麈尾?遮莫是个道人么?”杞人猛然想起,“莫不便是朝元观铁冠真人?!”冷谦有点诧异地望他一眼:“你却怎想到的?数日不见,急智如此!”杞人笑道:“日间听得宫秉藩言说铁冠真人昔日曾于他有大恩,故而想起。”

冷谦点头:“不错。牟玄圣问那道人姓名,道人说:‘宣德州朝元观张中张景华,便是贫道。’当下二人交上了手,七八回合不分胜负,牟玄圣一拉脱脱,道:‘铁冠道人,不过如此,若非某今日要护主公,定不放你回去!’放下一句狠话,便护着脱脱去了。铁冠真人助宫秉藩吐纳解毒,那呆鸟才算逃得一条性命。”

杞人长吐了一口气:“真好险也,幸得张真人便在左近,才救了宫大侠的性命。”冷谦道:“也是忒巧,张真人说他正在此间等一个朋友,恰巧撞见,岂能不救?当下两人一番唏嘘,看脱脱如此阴狠,倘若代了伯颜执政,中原又免不得一场劫难也。张真人道:‘便杀得伯颜,又有脱脱,杀得脱脱,又不知还有甚人哩。鞑子占了我中原锦绣河山,只有尽都驱除了,天下才得太平。’”

杞人听了这话,垂头不语。只听冷谦继续说道:“宫秉藩说起周子旺起义于袁州,属意去投奔他。张真人却劝他道:‘甚么蔡九五、朱光卿、胡闰儿,都是愚民闹事,成不得大器的,周子旺虽与我有旧,也非天命所归。且休着急,待等个真主出世,自然天下太平。’”

杞人摇头,惨然一笑:“甚么真主出世,难道不是愚民的口号么?圣人一出,流血漂杵,古来如此,便如今日一般。哪个不自命是真龙降生,又有哪个真是为了苍生祈福?”冷谦笑道:“你休看不开。古人云:‘圣人出而天下乱。’诚哉斯言,然而这亦是天命注定的,圣人每世皆出,黎民代代遭劫,也是逃不得了。我等只有上承天命,寻一个圣人真主来保着,助他芟夷群寇,劝他少开杀戒,如是而已。除此,咱们还能做些甚么?人生一世,终不成甚么都不做?”

杞人冷笑道:“若人人安于天命,甚么都不做,倒便好了,天下庶几不得乱也!”冷谦摇头,微微而笑,抬眼望向窗外。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厚了,明月已经西沉,但东南方向,却隐约有淡淡的曙色,越过重重高山,慢慢透了出来……

作者按:关于明教

明教又称明尊教、摩尼教,想必武侠小说的爱好者们,对这个名字都不会陌生。金庸先生藉其名著《倚天屠龙记》,使这个已经灭亡很久的宗教重新广为人知。但是,金先生对明教的描写,有许多讹误存在。把一个真正的世界性宗教描写成汉末五斗米道一样的邪教,或者清朝天地会一样的江湖帮派,乃是武侠小说这种文艺类型本身的需要,是不用深究的,但他混淆了明教与祆教的区别,却不大应该了。

祆教又名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火教,或者波斯教,是产生于公元前的波斯原始宗教,崇拜光明及其代表火神,基本祭祀形式是礼拜圣火。而明教则是摩尼于公元前三世纪,综合了琐罗亚斯德教、基督教、佛教,以及小亚细亚诺斯替派(灵智派)的部分教义,而创造的世界性宗教。虽然明教仍持善恶二元论,崇拜光明之神,但却不拜圣火,所以成昆说“冲上光明顶,灭了魔火”云云,是错误的。

摩尼受到波斯萨珊王朝沙波尔一世国王的支持,宣扬他的教义,对抗当时的波斯国教琐罗亚斯德教,但最后在巴拉姆一世国王执政时被宣布为异端,摩尼本人也被剥皮楦草,残酷处死。明教传入中国,虽然有方腊等人利用其教义煽动起义,但在元末掀起轰轰烈烈反抗蒙古贵族压迫的白莲教起义中,是否有明教及其教徒参与,学术界还有不同的意见。部分学者认为,因为白莲教徒拜弥勒、立明王、禁荤吃素,所以被元朝廷骂为“食菜事魔”,而这四字考语,原来是被安在明教头上的,因此就引起了混淆。

说了以上这些,只为读者诸君可以对历史上真正的明教有一个简单的认识,绝非要责备金庸先生。事实上,在下所以对明教感兴趣,也是起源于金先生的《倚天屠龙记》,并且在下创作这部小说,所用的笔法和所铺陈的结构,也是模仿金先生和大陆徐兴业先生的——这两位,是在下最敬佩的现代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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