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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1

李思川结婚之前,是很风流过几年的。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他这样精力丰沛爱好广泛的人。就像他茂密的须发一样,他的荷尔蒙同样分泌旺盛。在他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十年间,夏天他一天需要洗两次澡,不然那味道他自己都要嫌恶,更不要说他的女朋友了。

他洗澡很勤勉,这在他的男同学中间是出了名的。在熬夜做模型的时候,连续二三十个小时不睡觉,别的同学抽烟喝咖啡骂人摔东西,他抓条毛巾就去水房冲凉。连带洗头抹肥皂,擦干水再穿回衣服,五分钟就解决了。

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李思川的女朋友是一个年龄比他大三岁的教授助理。那时他穷尽脑汁得几乎一佛升天二佛涅槃,人像八戒屋像猪圈。女友看得心烦意乱,再一闻一屋子的汗味,于是建议他们去洗澡。去的是学校的澡堂,她去女澡堂,他去男澡堂。

李思川知道女人洗澡慢,他慢悠悠地洗了身体,又洗头,打过两遍肥皂,冲了三遍水,顺带把他的设计理念从头推到后面,再从后面倒推回前面,花了整整40分钟,慢吞吞抹干水,穿回衣服,出去在澡堂门口等女友。

这一等,他又把论文推两遍,直等了一个小时,才把女友等出来。女友带着洗浴过后嫣红的面色对他说:我知道你们男人洗澡快,我已经加快了速度了。你没怎么等吧?

女友浑身散发着檀香味,香得李思川没了脾气,嘴上说没等多久,心里把“他妈的”这三字经已经骂了一百遍的。然后在心里发誓,谁再让我等半个小时,马上就掰,不管那女人有多么漂亮。

大学里李思川没缺过女友,到了国外读硕士,还有金发美女投怀送抱,黑肤美女主动表白,他自认颇有女人缘,是个情种,什么新鲜事情都勇于尝试,只是谁都没有真正打动过他。

后来毕了业,在巴尔的摩一间事务所找到了工作,不到一年又派回国内,生活就此上了轨道。这一安定下来,父母便催促他交女朋友。这时的李思川已经收拾起了少年轻狂的放纵,老老实实扮演一个海归精英,穿得体的衣服,说经过思考的话,并且按揭买了一套房子,一本正经要踏上他从前鄙夷的平凡人生,他那些被旧金山的同性恋文化和纹身展洗礼过的前卫思想,只放在了网络ID后面的博客里,以纪念他挥霍过的青春。

在和小钰结婚前,李思川又简短地结识过几个女人。这些女人和他在学校里交的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只是为了做伴,这些女人只是为了结婚。他这时还不想纯粹的当一个猎物,只不过借了父母逼婚的名头,见更多的美女。他从不避讳他喜欢美女。

这些女孩年龄都不小了,吃过几顿饭后,对他满意的,话里话外,暗示结婚。对他不满意的,一声再见,又去见别的精英了。李思川并不急着结婚,他是那种认为男人四十岁结婚都不嫌晚的人,当然关键是不结婚,却又有女朋友。

只是李思川忘了国内国外情况有别,国内的女人,只要到了女朋友这一步,都是朝着结婚的康庄大道去的。而他不想和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结婚。他到底还没有坏得彻底,既然大家目标不同,走不到一起,就不要耽误人家。

李思川保持着单身贵族的头衔又风花雪月了两年,直到在三十岁上,遇上了小钰。

直到见到小钰。那以后发生的事,就是历史了。

那以后,李思川修身养性,克己复礼,他反对掉所有人的反对,几乎要和父母反目,他不怕人家说他看中的是小钰的财,他心里明白,他要的是她这个人。

从十八岁到三十岁,李思川荒唐了十来年,见识过各种女人,只是为了遇见她。那些女人在他的生命进程中,都只扮演同一个角色。在京剧是龙套,在小说是配角,在电影是路人,在建筑是灰浆,在绘画是底色。那些女人都是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陪衬,搔首弄姿,音乐响起,就等着秋香的一回眸一微笑。潇洒不羁如周星驰的唐寅,也有被雷击中的感觉。从那以后就死皮赖脸百折不挠要做她的小羊。

结婚前,李思川的父母见过小钰一次,不是上门拜见,是在一家饭店吃饭时,偶然遇上的。李思川当时也愣了一下,接着强作镇定,给两边做了介绍。

小钰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问候了李先生李太太好,一点没有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兼搞好关系的意思。李思川这个时候也很做得出,一副有了媳妇不要娘的架式,对父母说了声我先过去陪陪小钰,然后托着小钰的肘,送进了包房,而他的父母,只在大堂占了两个座。

这一顿饭李思川吃得很泰然。这样的意外都能发生,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小钰是他不想放弃的,父母就算不喜欢她,不满意这样的女孩子做儿媳,大不了以后不带小钰上门娱亲,不惹他们生气就是了。父母就他一个儿子,还真能以断绝关系相要挟?

是以他用姜太公的架势稳坐钓鱼台,陪小钰好好地吃了一顿饭,一点没提刚才的不愉快。这顿饭吃了有两个小时,等他们离开时经过大堂,他父母已经不在了。

小钰也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和李思川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和以前没有一点两样。没有更矜持,没有更冷淡,也没有更热络。好像刚才见的,不过是点头之交的一般熟人,普通到她连好奇心都不会有。

李思川做了鸡鸣三声不认主的彼得,把小钰送到她要去的一处地方,才回去继续上班。临下班时就接到父母的连环夺命呼,让他立时三刻回家,接受二老大人的问话。他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打叠好精神回家。

李思川先去超市转了一圈,扛了两桶油两袋米两箱牛奶两箱水果,嬉皮笑脸地堆满了客厅地板,体贴地对母亲大人说,我知道这些东西重,我给你们送来,省得你们去超市搬了。

他的父母一脸郑重,对这些重物视而不见,只是问,今天这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还是结婚的对象?如果只是女朋友,我们不多说一句,你要再玩两年才结婚,我们没意见。

此前他们一直说早点结婚吧。只要人品好学历比你一点也没关系,外地户口也不要紧,现在的户口政策是孩子的户口可以跟爸也可以跟妈,咱们家是北京户口,没有读书难的问题。我们是不想催你,这都是你奶奶的意思,你好意思看着她老人家九十岁的人了,还操心你的婚姻大事吗?

嘴里说不催不催,话里除了催他结婚,连将来孩子读书都考虑到了,心急不是一点两点。今天却说,你再玩两年好了,我们不急。

可见对这个女孩真的不满意。

李思川随口敷衍了几句,陪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剧,就离开了。当时他还不敢打包票说,这个女孩我一定要娶。不是怕父母反对,而是没把握小钰会嫁他。既然未来是未知的,他又何必惹父母烦心。

离开父母的家,他没有回他的家,而是一打上车,就给小钰打电话。小钰接了,问他,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你这是在哪儿呢?李思川说,在去你那里的路上。小钰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声,说那你过来吧。

那个时候李思川还不知道小钰是晚上不睡觉的人,他以为她邀请他上她的香闺,会有一夜畅美。到了那里他才明白,是他把她想得太简单了。她屋子里人声鼎沸,酒气烟雾迷得人睁不开眼。一屋子的人站着,手里端着高的矮的酒杯,说话的不说话的,接吻的拥抱的,成双成对的,三个五个的,没一个清醒的。

离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也不过才一个小时,那时候小钰还清醒着,说话有条有理,声音清脆动听,不过这一会工夫,屋子成了这个样子不说,她居然当着一屋子的客人,自顾自睡觉了。李思川不敢想像她是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他宁可她只是喝多了酒。

还好李思川也是在声色犬马里打滚过来的人,面对这一切只是略微失望了一下,马上就入场了。在屋子里找了几回,才在一张沙发上找到小钰。她被几件裘皮大衣盖着,睡得正香。她身边的一对情人,已经吻得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

李思川是凭从白狐皮下伸出的一只手才确认小钰在这下面。那只手纤细白腻,腕上戴着一寸宽的扁金镯子。这镯子宽,当中镂空,镶了几粒翡翠。所谓金碧辉煌,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看见这镯子,就知道小钰在这里。下午他们在一起时,她还戴着这只赤金翡翠镯。

他松了一口气,拨开她身上的狐皮海獭皮貂皮,露出她的脸来。她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像婴儿般无暇。她就有这个本事,明明置身在最荒唐最淫侈的环境里,可她看起来却永远像仙女般纯净。她像只是误闯了人家的聚会,走错了路,来这里歇一歇脚,喝口水,继续找她的去处。

也许是受周围气氛的影响,他一时失智,在她躺着的沙发前席地坐下,俯身就去吻她的脸。她的脸滚烫,灼烧得他哆嗦起来。他滑下一点,落在她的唇上。

她嘤了一声,醒了,眨眨眼睛,密密的睫毛刷在他的脸上,刷得他心痒。她迷糊的眼神聚了聚焦,看清是他,笑语他:我是霍小钰,你可是姓李?

李思川当时就想,滚他娘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如果可以和小钰这样子沉醉下去,谁要醒来?

2

李思川和霍小钰相识,是在另一个酒会,另一个酒吧里。

一个朋友生日,借另一个朋友的酒吧,广宴群友。朋友又带了各自的朋友来,本来是二三十人的小聚会,后来人数过百。人一多,就又乱又吵。到后来什么酒都混着喝,味道变得很奇怪。李思川对酒有那么点穷讲究,不想喝这些乱七八糟的,正好酒保内急,要离开一下,就到吧台里去替自己调一杯酒。

有一个女子坐过来,手撑着头,看着他调了一杯皇家基尔,然后点头说:“手势不错,新来的?”

被美女搭讪,在李思川已经很常见了,他点头应是,问:“小姐要什么?”

这女子穿一件深紫色薄绸裙,胸前打无数细褶,由一根细细的肩带串起吊挂在肩头,露出大片肌肤。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由一枚枚硬币大小的金币穿成的项链。留着漆黑的压住眉毛的童花头,发帘下是一双描了长长蓝色眼线的黑色眼睛。一身埃及艳后般的打扮。

李思川觉得她好看之极,黄澄澄的金子第一次不俗气了。

埃及艳后看了看他的酒,问:“你觉得我喝什么好?”

李思川会调的酒其实不多,这时候但要装得很精通的样子,用随意的口气说:“那就含羞草吧。”

“好。”埃及艳后说,“我喜欢。”

李思川在酒瓶堆里找到香槟和柳橙汁,为她调了一杯含羞草。

埃及艳后喝一口,说:“上佳。”抿嘴一笑,露出嘴角下两粒小小的米窝。

李思川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嘴巴发干。他问:“小姐贵姓?”

埃及艳后夸张地眨了眨眼睛,说:“克丽奥佩特拉。”

李思川大笑,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杯子,说:“恺撒万岁。”

埃及艳后也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胸前的金币晃了几下,一下一下都荡漾在李思川的心上。埃及艳后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起身要走,李思川急了,问:“我能问你的电话号码吗?”

她回眸笑,“你是谁?安东尼吗?”

他不是安东尼,配不上克丽奥佩特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可是命运女神偏偏这一夜要眷顾他,她才走出两步,她的同伴找过来,叫她的名字,“小玉,小玉。”

原来她叫小玉。多好听的名字。

转眼小玉和同伴跳起舞来。那同伴穿紧身花衬衫,留卷发,在颈后束起。姿势比小玉还妖娆。

小玉紫衣黑发,金子的光芒照亮她的脸,画了蓝色眼线的眼睛像猫一样熠熠生光。她端庄得就像是一个女王。

李思川身不由已离开吧台,走到舞池里,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妖娆男子,示意交换舞伴。那男子看小玉没有反对的意思,大大方方把怀里的美女交给他。他接过小玉,跳着慢舞,脸贴着她耳边问:“小玉?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

小钰的笑容在脸上蔓延开来,笑意直传进眼睛里。

她答说:“我是霍小钰,金玉的钰。你是李益公子?”

“虽不是李益,也差不离。我叫李思川。”李思川第一次对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感激到十二万分。

“益者川也。确实差不离。”霍小钰的眼睛在头顶灯球的转动中闪了一闪。她和他慢慢移动着,随着音乐摇摆。一曲完了,他没有放开她,等第二支曲子再起,他继续搂着她慢舞。霍小钰安静地和他跳完这曲,音乐停下时,她开口说话。

“……”她说一串数字,“我的电话。”

李思川是建筑系高材生,对数字十分敏感,这一串十几位数字他飞快地在心里背两遍,记下来,看着她和同伴离开。身体的一部分像是脱离开他的身体,随她离开了。他知道失落的那一部分,它的名字,叫做心。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小钰,电话先是关机,后来是不在服务区。他一天打无数个电话,几乎以为她告诉他的是一个假的号码,也怀疑过他的记忆力,三天后在他垂头丧气的时候,电话居然通了。李思川几乎不敢相信,他忙说:“霍小钰?我是李思川。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李益公子嘛。”小钰先是轻笑了下,然后用十分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我这三天都不在上海。”

李思川哪里还顾得上埋怨她,只庆幸她还会接他的电话。他清一清嗓子,说:“不要紧,我就是问候一声。”又用闲散的聊天的口气假装随意地问:“你去哪里玩了?”

小钰的电话里有杂声,显然是在公共场所。她说:“香港。”

“你用的那边的号码和手机吧?”李思川没话找话说。

“嗯,飞机一落地我就开机了。”他的号码肯定像洪水一样泻满她的手机。

李思川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你现在是在浦东机场?”

“是。”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我现在也在机场,三楼。”李思川急了,挽起随身的行李就离开咖啡座。

“你……好啊,我马上到出口了。”

“你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就到。”

李思川真真像那句“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那样,飞快地赶到国际到达的出口,在一群拖拉着行李箱急匆匆离开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和一个人说话。那女子穿黑色长窄裙,细高跟鞋,淡粉色的小皮夹克,剪贴着耳根的短发。

虽然他此前只在酒吧的旋转灯下见过小钰一次,那时的她还是浓妆异服,有极大的伪装性,但他一见这个短发皮衣的女子就知道她是霍小钰了。他有这样的直觉。只有她有这样窄的肩,这样窈窕的腰,这样曼妙的身姿。

和她同行的那个人是个年轻男子,长卷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穿黑色紧身皮裤和烟灰色羊绒开衫。不羁和儒雅这两种调子,被他用紧身皮裤和羊绒开衫的材质语言同时表现出来。以他在旧金山多年的见识和亲历,马上看出长发男子是个同志,和那天在酒吧陪小钰跳舞的人是同一个人。

长发男子和小钰态度亲密,说了两句话,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拖了两三个行李箱走了。小钰拎了一个小手提袋站在那里等着,意态竟似颇为悠闲,一点不像坐了两个钟头飞机的人。

李思川放慢脚步,慢慢向她走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他要把她的身影刻在脑子里。隔着人群,她也感觉到了。她转身,看向他,定住了。

跟着,她掠了一下头发。

李思川的心悸动了一下。女人搔首弄姿,是有原因的。她们只是她们在意的人面前注重自己的外表。前一秒她还很随意地和同伴告别,放松身体,采取一个等候的姿势。后一秒她就专注起自己的外表来,下意识地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这说明她也是紧张他的。

那就好,他就怕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在用心用情,而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三天的等候,对他不谛是一种煎熬。他知道他找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怕错过了她。

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了一下,眼睛贪婪地把她看个够。这三天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拨过去的空音,每一次都是一分失落。他拨过多少次电话,就有多少回的失落。加起来,有一吨那么重。

“小钰,我是李思川。”他说。等她点头笑,表示没有认错人,才接着问道:“你累吗?”

“还好,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她笑,“你这是去哪里?”

“我回北京。你有多少时间?”他问。

“三个小时够吗?”

“多一点更好。那跟我走吧。”

“好。”

她没有问跟他去哪里,只是答好。这样的温柔和体贴,再次让他心动。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拉了她走。她跟上,侧头看他,脸上露出一个善意的讪笑。

他看得明明白白,自己也笑了。他好笑的是自己的急切。他一点不加掩饰的急切,在她看来,一定很可笑。

他拖着她的手,到了签票的柜台,把机票改签成了四个小时后的。再拖着她去换票处,把手提行李也托运了。空着手,他带了她离开机场,上了磁悬浮列车,7分钟后就到了龙阳路站。他带她出站,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世纪公园。

她一听,噗嗤一声,笑了。

他回看她一眼,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说:“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你的提议很好,很有创意。”她也回他一脸的正经。

车子转眼就到了世纪公园,李思川牵着霍小钰的手在银杏树林里散步。

时值秋天,银杏树黄了,一树的金叶在黄昏的夕阳里闪烁着金光。风吹过,瑟瑟地响。有早凋的叶子掉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金箔。他们就踩着这些金箔行走,奢华得让人不忍心下脚。

小钰侧脸朝他笑,问:“你想说什么?”

他再次打量她。她留短发,削得薄薄的,越发显得眼睛大。

她穿粉色的小皮外套,刚长过腰,显得腰肢不盈一握。下身是长至脚踝的黑色长裙,窄窄的,曲线玲珑,让她像画中人。在日常状态下,她没了那些夸张的装扮和假发,显露出她原本模样的美好。

她粉色皮衣的里面是一件白色丝衬衫,留上面两粒纽扣不扣,露出欣长的脖子。颈间戴了一条金色的项链,有一片用镂空的橡树叶脉做的金叶吊坠正好落在她的锁骨下。锁骨的末端突起一点,撑白了那一小块皮肤,又在下方打上了阴影,就像素描般的美丽。

他知道这是橡树叶,在北美度过了四个秋天,他常在校园里见到它们美丽的黄叶,一如中国校园里的银杏叶这样像金子般动人。这片橡树叶是纯金的,有着纤细逼真的叶脉,让他怀疑是不是用真的树叶做的,就像中学时用树叶做书签那样。她用书签作吊坠,那她自己,就是一本书,等着他去打开,去品读。然后他可以告诉她,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他很正经地问她,“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好。”她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字。

“是女朋友,不是别的任何性质的朋友。”他认真地说:“是男女朋友的那种,是一对一的那种。我会找一切机会想办法和你在一起,在一起度过所有的有聊无聊的空闲时间。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把飞行时间推后,只为了和她一起。说话,诉说衷情,表白。手拖手散步,看着对方的脸。抚摸她的手,握在手里,十指相扣。耳鬓厮磨,亲吻,拥抱。不是简单的上床,不是一夜情人。是希望拥有固定关系的情侣,是希望能占有对方的心。是想起她心就抽搐,是想到她脸就笑。是停下手上的工作的间隙,第一时间想起的人就是她。

他是这样的想她,他也就希望她能这样的想念他。因此他要求她做他的女朋友,是男女朋友的那种,是一对一的那种。是在将来情绪合适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去解对方衣服纽扣的那种,是可以在彼此的身上消磨一整天一整夜的那种。是抱着和对方能厮守一辈子的希望,会结婚的那种。

她听懂了,用研究的神情看着他。他坦然面对她的评估,把自己和未来都交给她去决定。过了一会,她说:“我要试一下才能回答。”

他停下脚步,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站定,“任君宰割。”

她把手里的包扔在树叶堆积的金箔地上,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亲他的脸,“吻我吧,我就能知道了。”

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压在树干上,倾身吻了下去。用他知道的所有的吻法,用他积攒了十多年的经验,用他对她的一见倾心。吻她吻得他的身体起了变化,而他一点不觉得难堪。他甚至让她知道他的变化。

“要不要更多的测试?”他等她别开了脸,换气呼吸的时候开玩笑问。他想他是通过了她的测试了。

“暂时目前这么多,可以了。”她脸都不带红一点,满意地说。只有这样的人,才玩得起,又输得起。

“看,我提议来这里是正确的,如果我说去酒店,你却说目前这么多就够了,岂不是尴尬。”他有些得意洋洋地说。

“哦,你闭嘴吧。”她不要听他的捷报,继续享受他的亲吻。

他亲了她好一阵儿,从眼睛到耳朵,从嘴唇到脖子,时间久得他都需要换气,几乎快把持不住了。他放开她一点,说:“嗯,你这样,已经很有女朋友的口气了。”

她似笑非笑地用眼角的余光瞅着他。他也笑,捡起她的包,握了她的手,离开这棵功劳巨大的银杏树。

他们在银杏树下徜徉了三个钟头,时间长了金色的翅膀飞走了,而他觉得才说了几句话。她看看腕间的金表,好意提醒他,就快到飞机起飞的时候了。他只好送她上了出租车,自己再回去乘磁悬浮返回机场。出了机场进市区,到家已经快半夜一点了,第二天一早上班述职。午饭时他给她打电话,她照例又是不接。他放下电话想,我得换个工作了。

到晚上她才回他的电话,谈不了几句,一看时间,又过了十二点。时间过得从来没这么快过。

那以后的三个月里,他借一切出差的机会去见她,她也到北京去过几次。短暂的相会,无限甜蜜。她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她穿美丽精致的衣裳,化浓淡适宜的妆容,戴几样金饰。

他发现了,她喜欢金饰品,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戴着金币串成的璎珞,夸张到极致,像是站在舞台上。一个聚会里,最亮眼的女人就是她。

有时又是忍冬藤缠绕的枝蔓做成的项饰,在胸中的部位镶了一只蓝宝石的鸟,完全是莫里斯大师“草莓贼”的风格,装饰味道十足。有时又是瀑布流苏般的金丝线,末端缀上一粒粒的金珠。

她爱穿纯色的衣裳,很少印花图案。她穿黑色半裙、粉皮夹克、素白衬衫、深紫晚装、烟青毛衣、秋香长裤、碧色围巾、浅驼外套、藕色大衣、蓝狐皮草。从秋到冬,没有重样。衬着她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短发,金饰在黑发白肤之间闪光,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

圣诞节,他去上海看她。她带他去一个聚会,像是偏时尚的圈子,去的人都装扮得色彩缤纷,鸵鸟毛蟒蛇皮,什么都有。她穿一件浓碧色的绿色长裙,面料毫不奇特,是常见的双宫亮丝,不过是更熨贴一点而已。但在领口锈上了金丝线的花边,色泽华丽,花纹繁复。在室内灯光下发出含蓄的光。他发现好些女宾都在看她这件金边绿裙子,他好奇也多看一眼,竟似是用真金丝绣上去。

这还不算,在花边的中心,又缝上了指甲大小的小镜子,有十几枚之多。这些小镜子随着她的行动,反射着光华。她这一身,又是纯然的印度风格。

李思川的历任女友,有爱打扮的,也没有这么会打扮的。这些镶了金边的衣服,一件件,价格肯定不菲,他在想他是不是负担得起。

3

他在上海过完了新年才回北京,春节前事情多,他忙了一阵。和公司同事聚会吃饭,跟合作单位还有上级部门要协调好关系,趁着春节请客送礼的,乱糟糟过了一段酒醉饭饱的日子。到了春节,他陪父母回乡访亲。他父亲是西安人,祖母尚在世,和小儿子住西安,他作为长孙,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想不如先飞去上海,和小钰呆两天,到上班前一天再回北京好了。他挑了较空闲的午后给小钰打电话,小钰这次接得很快,问候过后就唉声叹气地说,我累死了,天天和亲戚吃饭。他听了笑了,说我也一样。天天大鱼大肉,十几个盘子里,没有一片绿色菜叶。

两个人在电话里笑。再扯几句闲话,李思川问,要不要我去陪你。小钰停了几秒,然后说不用了,我也不在上海,你来了也是白来。李思川说,哦,你也回家了。你老家哪里?他和小钰谈了这么长时间的恋爱,竟没有问过她是哪里人。虽然他们是在上海认识的,小钰像是在上海也有家,但口音里却没有一点上海腔。

小钰停一停,回答说,福建晋江。

李思川对这个地方不熟,便问了几句当地风物如何,小钰随口答了,接着就说,有人叫我,我挂了啊。等过完年,我们再联系吧。李思川说好,说我初七上班,初五就要回北京。你什么时候离开?小钰笑了一声,说:我们这里,没过完元宵节,不算过完年。你等我电话吧。

这一等,就真的等到元宵节后,直到正月过完,二月初二龙抬头,李思川剃了头,小钰吃过芥菜汤,才告诉他说,她回上海了,近期可能会去北京,你不用过来了。他听了一喜,说到时候我去接你,你记得把航班号告诉我。小钰说好的,我会记得的。

小钰的这次北京之行,又拖了两个星期,到他去接小钰的这天,他算一算,这次距元旦的相会,有两个半月了。

那天,他去机场接她。北京机场因雾霾原因延误多架航班停降,包括她的航班。这边不放,那边推迟,待理顺航班,她到达时已是晚上一点多了。他好在带了手提电脑,在机场餐厅找了个位置吃晚饭兼办事,写完两封英文邮件,又浏览一下网页,等得百般无聊。

他想起从前发的誓,说再哪个女人让他等半个小时,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是多大的美人,说掰就掰。可这一次,他在机场等了足有五个小时,早就突破了他设的底线,他也没脾气可以和她说个掰字。

好不容易她出来了,拖着老大的行李箱,脸上脂粉脱了大半,花残柳败的,见了他只说累,要回家去休息。她一脸的疲倦,想笑一下都笑不动,也没精神和他说话。他看了直心痛,骂了几句北京的空气,替她拎了行李箱,送她回去。

这次来接她,特地问朋友借了车。她坐进车里,再看他坐进驾驶座,也没多问一句,只用手捧着头,瞌上眼睛,似睡非睡。

他发动了车,掉头时还记得跟她开玩笑,说你不是专能在飞机上睡觉吗?怎么今天破功了?她嗯了一声,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打开一点车窗玻璃,让夜风吹进来。

“当心着凉。”他说。他看见她把脖子上的象牙色围巾又绕了一圈。

她仍然不说话。车子里气氛有点僵,他还在努力,笑一下问:“这次来是做什么?不会是为了专门见我吧?过两天国展有印度雕塑展,要不要去看?”

她抬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关心地问:“小钰?”

“我有点累,在飞机上坐得太久了。”她的嗓子有点哑,像是在生病。“我们不说话好吗?你送我回家吧。”

她在北京有置业,这个他知道。上两次她来北京,他们约在酒店的咖啡厅或是酒吧见面,他没去过她家,但听她说过要回家休息换衣服什么的。她说的是回家,不是回酒店。他多问了一句,说你在北京买房了吗?她嗯了一声,没有继续,他也就不方便再问。

这次她允许他上她的家进他的门,对两人的关系,总是一种推动。这半年,他们见面的次数数也数得过来。他既然把她当成他的女朋友,倒不急着进行到下一步。他们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由她掌握制控权。他是表明了态度,但她才是真正做决定的那一个。

依她说的地址到了她家楼下,他停了车,替她搬行李箱,开公寓门,按电梯楼层。她没有说“好了,就送到这里”,他也就乐得装糊涂。他想到今夜可以登堂入室进她的香闺,就有点飘飘然。把刚才的惴惴不安扔到了一边。

刚才听她说那地址,他几乎不相信她住在那里。东方新天地里的酒店式公寓房子,那是非富即贵的人才住得起。而她说的就是那里。

他看了她的房子,沉默不语。他是建筑师,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地段,在北京什么价,他比谁都清楚。他硕士毕业,海归五年,在一间外资中等建筑事务所供职,拿美国薪水,过北京生活,收入算中上,也不过靠按揭买了一套天通苑的房子。

她到了家,脱了鞋子,换上葱绿色的绣花拖鞋,扔下照管她行李箱的他,只往卫生间走,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他看不过,跟在她后面一件件接过来搭在手臂上。她毫不在意,脱到贴身,只剩一件乳白色真丝长衬裙。她说,我洗个澡就睡,你出去的时候关上门。当着他的面,进了卫生间。

他觉得有点憋气。成了她的贴身女仆倒没什么,只是这情况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到底该怎么行事。看在她确实累得脱了形,不好说什么,替她挂好衣服,把行李箱放进卧室。站在她卫生间的门口,又想留下来,又想离开,一时犹豫不定。

想留下来,那是一定的。他们已经两个半月没见了,所以他特地到机场去接她,就为了更早一点看到她。想离开,那只是自尊心在作祟。他想了又想,想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算跟她说:太晚了,不打扰你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

自认为这样说顾及了两个人的面子,又不至于把气氛弄僵。他抬手敲卫生间的门,要跟她说话。敲了两下没有声音,他以为她在洗头,听不见,听一听声音,又没有水流动的声音,便再敲门,这一次加了点力度。

这一次仍然没有回答,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妙,转一转门把手,没锁,一转就开了。他推开门,以为会看到一幅香艳的美女出浴图,或者是被热水薰得嫣红的粉颊和裸臂。哪知推开门,里面既没有热水的蒸汽,也没有出水的芙蓉,有的只是她坐在化妆凳上,上身伏在化妆镜台前,人事不知。

他大惊,扑上去扶起她,叫她的名字。她唔唔了两声,没醒过来。他以为她晕过去了,又是翻她的眼皮,又是搭她的脉搏。凭他那点浅薄的医学知识,并不能判断她是得了什么病,可也看得出她没得什么病。她的呼吸正常,面色红润,脉搏平稳,倒像是睡着了一样。

也许真的只是累得睡了,所以才没精神说话。想她在飞机上那狭小的空间里一坐四五个小时,飞行时间加上等待起飞的时间,就算是商务舱,也坐得腰酸背痛。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来看他。这么一想,顿时觉得焐心了。

他把她横抱在怀里,放在卧室床上,拉过被子来盖好。摸摸她脸,真的就只是睡熟的样子。他和女人睡过觉,女人睡熟了在床上什么样,他是知道的。而她,也就是熟睡的样子了。

坐着就睡着了,这样的事,在他,除了大学期间,后来再没有过。她做了什么,可以累到这种程度?他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来,他倒又是走不是留不是的了。前面是他想留,为了争一口气要走,不过是要做给她看。这下是即使他想留,也觉得不便了。君子不欺暗室,这样子硬留下来,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他花了半年时间保持自己的君子形象,在这一刻遇上了问题。走,留下她一个人,又病又累的,实在说不过去。怎么她也算他的女朋友,他该照顾生病的她。只是留下来,两人还真是没到这一步。

他看着熟睡中的她,忽然哑然失笑了。

多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就这么迂腐,差点就错过了呢。也就是太在意她了吧,才会这么患得患失。

他慢悠悠脱了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澡,擦干头发,裸了身子出来,揭开她的被子,躺在她的身边。

他只是想陪她睡觉。而已。他想让两人的关系更近一点。隔着两个城市谈恋爱,让他心悬悬意荡荡,总没有真切实感。而他一早想好的换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得到合适的地方。他想他们现在的情形应该怎么办呢?才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都没搂抱一下身边的美人。

等他一觉睡醒,身边人不见踪影。房间里黑着,他一时不记得昨夜随手关灯的开关在哪里,身上又没衣服,只好扬声叫她。

她闻声进来,开了灯,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见了她的笑容,什么委屈什么不快都忘了,向她伸出手说,“过来。”

她摇头,笑说:“我叫人送了肉骨粥来,还是热的,来吃一碗吧。”

他听说有肉骨粥,顿时觉得肚子饿了,刚要爬起来,才想起身上是光着的。

她抿嘴笑,嘴角的米窝一闪一闪,“我让人把你的衣服拿去干洗了,等会儿就送上来。你先穿我的浴衣吧。在卫生间里。”

她笑着关上卧室门,让他好下床穿衣。她睡醒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也有说有笑,也有心思照顾人了。看来她在飞机上果然是没休息好,真是累了。想起他刚才差一点就负气离开,不禁暗自庆幸。

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多半都是昏招。那一次他克制住了,没有愤然离开,为他们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做了好的铺垫。可是后来为什么又犯了冲动的错误呢?冲动是魔鬼啊。 nMSWck7lQRhP2s6KeasdpmMOeTPDGhuFF7hDUw3ncZhu/3SK4M+U3JnXUBbpMxi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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